劉文慧
重讀田本相之《<日出>論》
劉文慧
田本相的《<日出>論》由曹禺1933年寫完《雷雨》之后的生活經歷出發(fā),對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對萬惡的社會現(xiàn)實的強烈憤恨,對勞苦群眾悲慘遭遇的深切同情”①的概括已然獨具特色。他在對文本解讀之先認識到作家視域的改變對其創(chuàng)作動機的影響,在文中不僅論述了《日出》是一部具有革命現(xiàn)實主義特色的社會悲劇,意識到曹禺在結構上的創(chuàng)新歸根結底是其思想探索的藝術產兒,更是具有突破性意義地打開金錢社會的大門并展示出其中人的異化。
創(chuàng)作原動力 革命現(xiàn)實主義特色的社會悲劇人的異化 思想探索
田本相曾在《曹禺評傳》的《后記》里說道:“好的傳記,是既寫出了傳主,也寫出了作者自己?!雹诤玫脑u論亦是如此。正如劉西渭曾言批評家是“學者與藝術家的化合”,“批評最偉大的掙扎是公平的追求”,③評論者應當尊重被評論對象的全貌而給予恰如其分的分析以指出作品在思想、藝術上的特色及影響,發(fā)現(xiàn)作家思想變化的原動力與讀者認知角度的轉移,并從整體上給予文學史定位。而田本相便是在充分尊重與肯定《日出》第三幕的基礎上,聯(lián)系評論界的重視、討論及演出效果,整體地從思想與藝術的細致觀察中作出了具有文學史意義的評論。
早期評論的確在思想內容分析、戲劇人物探討、結構特色研究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不免存在局限性?!八麄兊淖畲竺^(qū)是對于凝聚在曹禺的巨大成就中的中國話劇發(fā)展的審美動力、經驗教訓和特殊規(guī)律視而不見。”④朱棟霖先生也曾直言早期評論“忽視藝術分析,缺少從藝術的角度去研究藝術家”,沒有“從發(fā)展觀點出發(fā),來考察曹禺戲劇的思想藝術特色及其前后發(fā)展演變”。⑤田先生便在總結早期評論的基礎上構建起自己堅實的評論大廈。
《<日出>論》中,田先生敏銳注意到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的改變。這不僅僅是曹禺自身意識到像《雷雨》般“太像戲”的結構急需調整以平衡批評家與觀眾的審美,也并非此后的他單純地醉心于契訶夫那種寓深邃于平淡的藝術風格。寧靜的書齋太容易誘惑詩人的心眼,而當人生道路的奔波流蕩沖擊了他的肉眼而來的刺痛足以使心幾近窒息。且不看其家庭的破落帶來了什么,自1934年起“這種急速輾轉的生活,使他對社會觀察的視野擴大了,對社會的罪惡感受得更加深切而焦灼不安了”。①
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是研究者不易看到甚至是藝術家所不易自省的,然田先生懂得“時運交移,質文代變”,他從創(chuàng)造發(fā)生階段入手看到了社會生活的改變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對天津、上海的都市社會日益熟悉為作家對都市社會人物的深入觀察提供了可能性。伴隨著曹禺視域的改變,“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實,利刃似的刺了我的心,逼成我按捺不下的憤怒”。①最終“對萬惡的社會現(xiàn)實的強烈憤恨,對勞苦群眾悲慘遭遇的深切同情”成了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
田先生關于“如果說《雷雨》是一部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的家庭悲劇,那么,《日出》就是一部具有革命現(xiàn)實主義特色的社會悲劇”①的分析則更加獨到而有意味。
《日出》是革命的,都市社會被壓迫群眾對吃人的社會制度的強烈憎恨,迫切地渴望推翻這“損不足而奉有余”的腐爛社會;《日出》是現(xiàn)實主義的,“(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最突出的政治和經濟的現(xiàn)象,是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四大家族寡頭統(tǒng)治和壟斷資本的形成和集中”。①田先生挖掘出作品中造成罪惡的社會根源——整個社會制度的腐朽;《日出》是特色的,在于否定:對于金融社會機體全部腐爛的不可救藥的社會的全盤否定和“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詛咒。在于追求:作家用渴望陽光、追求光明的立場來觀察現(xiàn)實并反映現(xiàn)實,因此描寫出光明和塑造了追求光明的人物而顯出理想情愫。在于詩意:曹禺“以‘無限的驚異’,發(fā)現(xiàn)了‘可憐的動物’身上人的精神價值,在‘社會的渣滓’中挖出了閃光的東西,他并沒有把生活‘理想化’,而是揭示出污穢掩蓋下的詩意的真實”。①
《日出》是悲劇,不僅在于陳白露吟詠“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時的凄涼哀怨,也在于即使辛苦“勞碌”、晝夜“做工”也難有溫飽的不公平社會給予被侮辱被損害者的磨折,更在于田先生以其銳利的眼光勇敢而具有突破性意義地打開金錢社會的大門發(fā)掘出其中難為人所知的人的異化:“金錢是一種顛倒黑白的力量,它把一切美丑、善惡、真假都顛倒了?!雹佼斈切榻疱X而活的貌似清醒者如李石清氣急而言:“你為什么瘋?你太便宜他了!”⑥竟羨慕起正常之外的癲狂,這專為正常人而設的秩序似乎只有瘋癲才能打破。誠如馬克思所言:“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⑦“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⑦異化勞動使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動與自己的本質變成僅僅維持自己生存的手段。
田先生不同于用社會政治學的“理論”去生搬硬套于作品之上,過多受“左”的思想干擾而用流行的“階級斗爭學說”來大談《日出》里觀點和立場的“唯心論”。也不同于認為作品的結尾是廉價的樂觀、勞作的人們應放置臺前等的批評,他“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與曹禺共同揭露出一個令人發(fā)指的禽獸世界。田先生甚至看到了《日出》中所包含的現(xiàn)實主義深刻性,正如恩格斯所說:“人在金錢統(tǒng)治下的完全異化,必然要過渡到如今已經逼近的時刻,那時,人將重新掌握自己。”⑧
批評家也許會有一種習慣:由作家對自己作品的某一次闡釋出發(fā)而作出貌似符合其原意的定論。如曹禺在《日出·跋》中提出“試探一次新路”時說過,他想脫開了湊巧劇一類戲所籠罩的范圍,愿意試探一次新路:用片斷的方法寫起《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來闡明一個觀念。
此言一開,便有不少批評家從其劇前的八段經文入手對劇本主題等展開分析討論或使主題抽象化與片面化,更有對曹禺本人所說《日出》的結構形式“是一條新路”的肯定與質疑并僅僅將這新路看做是結構問題(如周揚就認為作者沒有能夠把他收集到的生活素材藝術地“綜合”在劇本中“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劇本第三幕常面臨被刪去的危險)。然而習慣使一些人覺得這般做是愈加正常且正確的同時,習慣又迫使部分人覺得迫切地需要一個大轉變。田先生則努力尋找批評的新路而發(fā)現(xiàn)作家這樣寫卻可能自身也無法估計到的意義(作品解讀的多種可能性),他在聯(lián)系時代的政治的文學的背景,從作家思想和藝術的發(fā)展變化上給予全面的深入的歷史考察之后認為曹禺在關注人在茫茫宇宙中的生存狀態(tài)、生命形態(tài)的同時越來越關注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并不是突然的,“試探一次新路”、創(chuàng)新的表現(xiàn)形式歸根結底是作家思想探索的藝術產兒。這有意味的形式正如高爾斯華綏說:“完美的劇作家將他的人物和事實,圍置在一個能夠滿足他的精神渴望的主導思想的圈子內?!雹崽锵壬プ×俗骷摇白约旱恼軐W”的改變,看到他的創(chuàng)作視線已從家庭伸展到了那廣大而深邃的社會了。這也正是曹禺自身在思想上的探索與飛躍發(fā)展所帶來的。
重讀田本相的《<日出>論》,多了對于真正的批評家的思考與敬畏。伴隨著批評的增長,批評的危機也如影隨形。不得不思考怎樣的批評才可謂之為真正的、有價值的批評。而人文關懷從來就是也應該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更該是批評者應有之意。像田先生這樣誠摯地與作家對話,既能“入境”(這里的“入境”不僅是了解作家生活環(huán)境、作品呈現(xiàn)環(huán)境與走進當時整個時代與社會環(huán)境,也是察作者之情、作品中人物之情)又能“出境”(淡去些主觀憤慨與悲憫,加入些理性思考并給予較為客觀公允的認識)并最終詩意地去裁判作品是難能可貴的。然而在淺薄的藝術土壤上是不可能實現(xiàn)藝術革新的,因而傳統(tǒng)批評模式與現(xiàn)代批評模式的適當融合(如采用諸如倫理道德、社會歷史、審美批評等傳統(tǒng)文學批評方法與運用心理學、語言學及現(xiàn)下使用較為普遍的文化批評等現(xiàn)代文學批評方法)在田先生的《<日出>論》中便表現(xiàn)得尤為精彩。其批評視野與思路為我們深入走進曹禺、探索劇作今后發(fā)展之路開啟了多領域的大門。
注釋
① 田本相.曹禺劇作論[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58,57,58,65,68,78,61.
② 田本相,劉一軍.曹禺評傳[M].重慶:重慶出版社, 1993:1.
③ 李健吾.咀華集·跋[A]//咀華集·咀華二集[M].北京: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93.
④ 馬俊山.曹禺:歷史的突進與回旋[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2:4.
⑤ 朱棟霖.曹禺劇作論·序[A]//曹禺劇作論[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2.
⑥ 曹禺.日出[M].北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166.
⑦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節(jié)選)[A]//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研究性導讀[C].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4,6.
⑧ 恩格斯.英國狀況 十八世紀[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664.
⑨勞遜.戲劇與電影的劇作理論與技巧[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9:239.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