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籍詩僧蘇曼殊是清末民初中國近代文壇上一個備受矚目的人物,盡管他只度過了不足35個春秋,卻在20世紀初的中國文壇上如彗星般地劃過無邊的天際,留下過耀眼的光芒。他才華橫溢,通曉日、英、法、梵多種文字,早年曾留學日本,就讀于東京早稻田大學預科、成城學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預備校)等處,也曾游歷泰國、斯里蘭卡等南洋諸國。他既是一位聰慧靈敏、佛學淵博的僧人,還是位能詩文善繪畫讓眾多讀者為之傾倒的南社詩人。
與同一時期的魯迅、張恨水等多產(chǎn)的作家相比,蘇曼殊留下的作品數(shù)量難以望其項背。但是如果從1903年蘇曼殊節(jié)譯法國作家雨果的 《悲慘世界》(蘇譯為《慘社會》)開始算起,至他卒去的1918年止,是他真正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15年。這15年間,如一只形單影只的孤雁,似一葉漂泊不定的浮萍,他居無定所,輾轉流離,有時竟拮據(jù)得衣食無著。盡管如此,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涉獵散文、小說、翻譯、詩歌、比較文學等諸多領域,并且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如散文《女杰郭耳縵》、《嗚呼廣東人》,小說 《斷鴻零雁記》、《非夢記》,譯作《慘社會》、《冬日》,詩歌《櫻花落》、《碧闌干》等等。筆者根據(jù)線裝書局出版的《蘇曼殊文集》(書林主編,2009年版)粗略統(tǒng)計了一下,其中收錄有散文23篇、小說6篇、譯作9篇、詩歌43首、畫作題款50幅,其著述之多、領域之廣,不能不讓人肅然起敬,后來者也恐難以居上。
在蘇曼殊僅存的6篇小說中,《斷鴻零雁記》影響最大,曾被譽為“民國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也被一些研究者視為中國小說由古典向現(xiàn)代轉型的一個重要標志。北京師范大學研究中國近代文學的學者楊聯(lián)芬教授曾經(jīng)指出:“我們通常說,五四小說完成了中國小說由講故事到表現(xiàn) (‘向內(nèi)轉’)的現(xiàn)代性轉化,但是,這個轉化盡管在五四文學革命以后才成為主流,但它的發(fā)端,卻不能不追溯到民國初年的蘇曼殊的小說《斷鴻零雁記》?!?/p>
拙論擬以蘇曼殊的代表作《斷鴻零雁記》為研究對象,結合作家離奇的身世、傳奇的經(jīng)歷去解讀這部自傳性很強、影響深遠的傳世之作,從而更深入地了解這位在中國近代史上謎一般的亦僧亦俗的文化奇人。
蘇曼殊(1884-1918年),原名戩,字子谷,法號曼殊,筆名印禪,中國近代著名的作家、詩人、翻譯家,祖籍廣東香山(今珠海市),故居至今仍保留在珠海市前山鎮(zhèn)瀝溪村。光緒十年(1884年)生于日本橫濱,父親蘇杰生系廣東茶商,母親系日本人。蘇氏家族曾經(jīng)是廣東省香山縣顯赫一時的名門望族。蘇曼殊的祖父是較早漂洋過海,遠赴海外經(jīng)商發(fā)跡的商人之一。蘇曼殊父親蘇杰生18歲就到日本橫濱做絲綢、茶葉生意,后被聘為英國商人茶行的買辦。蘇杰生一生曾娶一妻三妾,育有二男五女。因蘇曼殊母親是日本人,且非正室所出,童年時多受到家人刻薄的對待和冷眼的相視。據(jù)說13歲那年蘇曼殊患病,其家人竟斷定他患不治之疾,將亟須照料的蘇曼殊丟進柴房,讓其自生滅。兒時的傷痛和孤寂深深地刺痛了蘇曼殊脆弱的心靈,這也是他后來一直飄零在外、遁入佛門、亦不返鄉(xiāng)的一個重要因素。
1898年,年僅15歲的蘇曼殊隨表兄東渡日本,入讀橫濱大同學校,開始接受歐風美雨等新式思想的洗禮,參加了由留日學生組成的“青年會”、“拒俄義勇隊”等革命團體,成為骨干分子,結識了不少早期的革命黨人。蘇曼殊生性率直天真,為人灑脫不羈,交下不少志士好友。他的摯友亦即蘇曼殊研究的權威柳亞子先生曾如此評價自己的這位朋友:如果把蘇曼殊的友人“一個一個名字排在我們的腦海里,差不多成了一幅民國以來文人名士的縮影圖”。的確如此,孫中山、陳獨秀、宋教仁、黃興、廖仲愷、蔣介石、戴季陶、陳果夫、胡漢民、章太炎、魯迅、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nóng)、劉師培、章士釗、柳亞子、陳天華、蔡元培、陳其美、何香凝、沈尹默、馬君武、葉楚傖……這些中國近代史上的政治風云人物、文壇名宿、社會名流都曾和蘇曼殊有交往。
《斷鴻零雁記》在國內(nèi)始刊于1912年5月12日的上?!短窖髨蟆?。彼時,游歷南洋諸國的蘇曼殊經(jīng)香港至上海,就職于太平洋報社,隨即將文稿發(fā)表于該報。據(jù)該報文藝欄編輯胡寄塵言,在蘇曼殊未從南洋爪哇回國前,“南洋群島某日報”曾刊載《斷鴻零雁記》,作者即撰即刊,后該報停辦,大部分內(nèi)容未登載。據(jù)他回憶,蘇曼殊交付文稿時,前面的數(shù)頁是作者直接從南洋某日報上裁剪下來粘貼到薄上的。然而好景未長,該文稿在《太平洋報》上連載至1912年8月7日,因報館倒閉,報紙???,《斷鴻零雁記》尚未刊完。胡寄塵愛惜此稿,將原稿從印刷所找回,妥為保管。直至1919年《斷鴻零雁記》的第一至二十七章才由上海廣益書局以單行本形式出版。這部小說因清新明麗的語言、曲折生動的情節(jié)、凄切哀婉的韻味、纏纏綿綿的情感、工詩善畫的妙處,一出版即受到廣大讀者的追捧,一時洛陽紙貴。當時有人評曰:“知大師者固愛讀之,不知大師者亦愛讀之。蓋緣其人可欽,其文可賞,其事實之新奇可喜,其情節(jié)之哀艷可感也?!?/p>
早在1924年,祖籍廣東新會,生于美國,精通英文的梁社乾就把《斷鴻零雁記》譯成了英文。此人也是最早把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1921至1922年魯迅著,1925年梁譯,1926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譯成英文的譯者,流傳世界,使魯迅獲得了國際聲譽。后又有英國學者亨利·麥克里維的英文節(jié)譯本,收錄在他撰寫的研究蘇曼殊的英文專著里。日本著名漢學家北海道大學教授飯塚朗(1907-1989年)曾把曹雪芹的《紅樓夢》、巴金的《家》等文學名著譯介到日本,早在1938年他就在東京改造社出版了《斷鴻零雁記》的日譯本。此君對蘇曼殊情有獨鐘,曾以200多頁的蘇曼殊研究論文獲得學位,后成為日本研究蘇曼殊的權威。1972年東京平凡社又重版了飯塚朗的譯本《斷鴻零雁記:蘇曼殊·人與作品》。日本幾位著名的作家和學者,如佐藤春夫、池田孝、增田涉、米澤秀夫、藤井省三等人都寫過有關蘇曼殊的研究論文。1947年《斷鴻零雁記》由安娜·馮·羅陶斯歇爾(Anna V Rottauscher)譯成德文,德國波恩大學的庫平(Wolf-gang Kubin)教授是蘇曼殊研究的專家。法國著名作家、漢學家艾田蒲翻譯了題名為 《天涯紅淚記》的蘇曼殊小說集,于1988年由加瑪爾出版社發(fā)行。有研究者稱也有《斷鴻零雁記》的俄文版問世,遺憾的是筆者還尚未查到,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前蘇聯(lián)有不少蘇曼殊研究者。例如蘇聯(lián)莫斯科大學塞蒙諾夫(Semanov)教授就在其《魯迅及其前驅者》(1966年)一書中,有一章專門論述了蘇曼殊。書中提到魯迅比蘇曼殊早生三年,但蘇曼殊馳名中國文壇則早于魯迅。
《斷鴻零雁記》自問世以來,也曾被改編成話劇、電影等。1925年中國近代著名的電影編劇、電影理論家黃嘉謨把蘇曼殊的小說《斷鴻零雁記》改編成了九幕悲劇《斷鴻零雁》,在廈門大學校慶紀念日上演出,大獲成功。飄零生曾在《斷鴻零雁劇本序》中寫道,“但聞臺下掌聲如雷”,“而演至玄英回國后之潦倒,婦女有泣下者”。該劇本旋即于1925年由廈門思明報社出版,1928年復由上海第一線書店再版。蘇曼殊舊友胡寄塵在談及讀該劇的感受時曾言:“余雖僅見其一二,然凄咽動人,不能卒讀?!?939年4月21日由湯德培任編劇、李鐵導演,鄺山笑、陳云裳、林麗萍、朱普泉、伊秋水等主演的電影《斷鴻零雁記》在香港上映。電影劇情和蘇曼殊的原著相差無幾,講述的是三郎自幼與親母、妹妹分離,受盡繼母的虐待,結果削發(fā)為僧。其后,三郎幸遇一紅顏知己,受她資助赴東瀛與親母、妹妹相聚。然而,待三郎省親歸來時,日夜思念的紅顏知己卻早已香銷玉殞,不在塵世。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斷鴻零雁記》的主人公三郎和蘇曼殊本人的經(jīng)歷極為相似。三郎生母為日本人,幼時被送至中國,認一中國商人為義父。后其生母返回日本,其義父故去,年幼的三郎失去庇護,因其具有日本血統(tǒng),孤苦伶仃,備受家人的冷眼和欺侮。義父在世時,曾為三郎尋得一門姻親,對方女子為雪梅,人如其名,該女子如傲雪寒梅,對愛情忠貞不渝。但是雪梅之父嫌貧愛富,因三郎義父破產(chǎn),決意悔婚。心灰意冷,屢屢受挫的三郎遂遁入空門,想在青燈佛前了卻余生。負師命下鄉(xiāng)化緣的三郎返途中偶遇乳母,在乳母和雪梅的資助下,東渡扶桑去找尋生母。母子重逢之后,三郎與日本表姐靜子產(chǎn)生戀情。才貌雙全的靜子對三郎一片癡情。生母和姨媽也極力促成此親事,但是三郎卻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彼岸是情深義重的雪梅,此岸是癡情可人的靜子;一邊是對親情愛情的渴望,一邊是對俗世冷暖的厭倦。思量再三的三郎,在經(jīng)過痛苦的抉擇后,留下只字片言悄然返回中國。然而未婚妻雪梅因父母逼其改嫁,出閣前殉情而亡。知悉此事的三郎悲痛欲絕,疾奔雪梅故鄉(xiāng)憑吊,怎奈荒野之中難尋雪梅之冢,只能仰天哀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毙≌f似未寫完,卻又戛然而止,結尾處所籠罩的那種凄涼、悲痛、傷感、窒息,久久揮之不去,讓人覺得心情壓抑,柔腸寸斷。
正如姚雪垠在給茅盾的信中所寫的那樣:“我讀他的《斷鴻零雁記》至今近半個世紀,仍然印象很深……他的《斷鴻零雁記》是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作品,寫法上突破了唐宋以來文人傳奇小說的傳統(tǒng),而吸收了外國近代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边@里的外國近代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正是日本私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
日本的私小說誕生于大正年間(1912-1925年),指的是運用第一人稱來描寫作者自身的心境、生活經(jīng)驗及身邊瑣事的小說。日本的私小說起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即主張文學藝術要貼近自然,作家要像自然科學家一樣,原原本本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文學流派。私小說的稱謂始于1920年底,由加藤武雄 (1888-1956年)、近松秋江(1876-1944年)等人提出。私小說作家往往以傷感的筆端、自敘的口吻描述自己內(nèi)心中郁積已久的苦惱和難以啟齒的隱私,作品既沒有結合宏大雄偉的社會歷史事件,也缺乏波瀾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jié),作者只是將自己植入文本,試圖以真實的體驗、真實的心理打動或影響讀者。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孤獨與苦惱是日本私小說的特質(zhì)。例如,被視為日本私小說濫觴的《破戒》(島崎藤村)和《棉被》(田山花袋)就具備此特點。
《斷鴻零雁記》共由二十七章組成,每章篇幅不長,少則數(shù)百千余字,多則兩千余字,通篇以“余”的口吻展開敘述,或見聞經(jīng)歷,或言談對話,或心理描寫,好似記錄身邊瑣事和心理活動的日記一般,讀起來讓人覺得親切、自然、真實、細膩。這種寫法在彼時的中國文壇系首創(chuàng),以第一人稱描述了作家個人的悲慘經(jīng)歷和內(nèi)心活動,所以一經(jīng)問世即大獲好評,蘇曼殊頓時亦名聲大噪。也正是這部作品奠定了蘇曼殊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使他躋身于名家之列。
結合蘇曼殊的人生軌跡,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盛行的1900至1912年,私小說產(chǎn)生的1912至1925年,蘇曼殊因求學、省親等原因東渡日本達9次之多,短則月余數(shù)月,長則兩年、三年。其中自1898年蘇曼殊赴日本求學始至1903年8月回國,竟然長達4年之久。1913年11月下旬至1916年5月,蘇曼殊在日本長達兩年半,撰寫了散文《燕影劇談》、《雙秤記序》、《三次革命軍題辭》等;發(fā)表了散文《燕子龕隨筆》,小說《絳紗記》、《焚劍記》、《天涯紅淚記》(未完)等;翻譯出版了詩集《漢英三昧集》、《拜倫詩選》等。據(jù)統(tǒng)計蘇曼殊自1900年至辭世的1918年,客居日本累計達9年之多,占他整個生命的四分之一強。在多次往返中日期間,擁有一半日本血統(tǒng),精通日語,天資聰穎,同為作家的蘇曼殊不會不對當時的日本文壇予以關注。以自己的生活為素材,運用憂傷的筆調(diào)、細膩的內(nèi)心描寫,寫實性地記錄作家、文人生活的艱辛和落魄,表現(xiàn)內(nèi)心的孤獨和苦惱,這種私小說的創(chuàng)作理念被蘇曼殊嫻熟地使用,創(chuàng)作出這部題材新穎、語言明麗、直抒胸臆、“開現(xiàn)代文學自敘體小說的先河”的曠世佳作,也為當時的中國文壇帶來一股清新的風。
其實,細細品讀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熟悉日本文學和日本文化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字里行間也閃爍著日本文學的“物哀”、“幽玄”之美。初登古剎時“遙望山嶺,云氣蔥郁;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吊,不堪回首”。受戒完畢,“余”“收淚拜辭諸長老,徐徐下山”,“夾道枯柯,已無宿葉,悲涼境地,惟見樵夫出沒,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難言之恫”。南下廣東行至始興縣時,“是夕,維舟于野渡殘陽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透過以上數(shù)例,我們可以真切地體會到作者擅于將自然的變遷與人生、愛情、命運等聯(lián)系在一起,借助潮漲潮落、花開花謝、四季更迭等自然現(xiàn)象來表現(xiàn)人生苦短、變化無常等悲喜之感??梢院敛豢鋸埖卣f,那種若隱若離、纖細婉約的哀傷和憂愁一直貫穿全文的始終。小說中逃脫現(xiàn)實、消極避世、著袈裟、入空門的“余”,悠遠徐發(fā)的鐘聲,巍然矗立的古剎,分明讓人感覺到濃厚的宗教色彩和脫離塵世、追求淡泊的閑靜之趣。
倦鳥歸巢,游子回家。1918年5月2日下午4時,這位閑云野鶴般終日漂泊、四海為家的一代才子走完了短暫且璀璨的一生,得以永遠的安歇。正如蘇曼殊研究的專家柳無忌先生所言:“他生長在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代,因此養(yǎng)成了他在后期中那種厭世的態(tài)度,放蕩的行為,傷身的嗜好;這些他生活中的污點,終于戕害了他的身體健康,使他英年早逝。他的不幸遭遇,亦可視為對于這個黑暗時代的一種消極的抗議。”不管怎樣,這位珠海籍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蘇曼殊及其代表作《斷鴻零雁記》都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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