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潔 何志鈞
現(xiàn)代以來,眾多女性作家以其溫婉清麗的精神氣質,探索情感齟齬與心靈救贖的細膩文筆,對日常人生的關切享譽文壇,顯示出了有別于男性作家的獨特藝術追求。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池莉以《煩惱人生》拉開了書寫日常家居生活和婚戀情感的新寫實主義序幕,此后,眾多女性作家不斷充實、豐富這種關于精神情感痛楚和情愛婚姻悲歡的女性日常書寫。在當代山東女性作家中,艾瑪、東紫、常芳、王秀梅、路也、劉曉寧、宋瀟凌、楊襲、簡墨等也不斷以各自的文學魅力豐富充實著當代女性寫作。其中,常芳的小說很值得一提,她的小說格調多樣,或積極昂揚或沉悶壓抑,或細膩柔婉或質樸無華。常用平和理性的語言絮叨五味人生,染繪復雜人性。在對市井人的溫情平視中,反思生活,叩問人性,直面人生。
初讀常芳,但見小說集《一日三餐》(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字里行間的訴說,不是那種驚天動地的宏大敘事、理性縝密的深邃哲思,而是以女性作家的敏銳和執(zhí)著,以平和細膩的語言,展繪生命情感的幽微與玄妙。以平淡的敘述刻寫物欲橫流下人性的復雜,延續(xù)著人性、利欲、社會等古老的話題,綿長而耐人尋味。對人間煙火,駕輕就熟,涉筆人生百態(tài),信馬由韁。她娓娓講述唐光榮的本分善良,洞隱燭微喬峰的齷齪猥瑣。纖纖細筆,洋洋灑灑,城鄉(xiāng)的二元對立,小市民的掙扎與煩躁,夢想的追逐與破滅,道德、良知的拷問與煎熬便淋漓盡致盡皆昭顯在讀者面前。小說《告訴我那是北》從文成卓的尋找寫起,隱含著梅子的追問“哪里是北”。面對物欲橫流的社會,每個人是否都能保持本性,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小說中文成卓表嫂遭遇了人生的困境,老實本分的丈夫為什么在掃了幾年馬路后掃出了房子,掃出了轎車,還掃出了搔首弄姿的二奶?在另一篇小說《死去活來》中,常芳繼續(xù)探討小人物的困境與出路,除了婚姻的圍墻讓人困惑,現(xiàn)代生活中利欲熏心的鬧劇也讓人不知所措,白小化就是在迷迷糊糊中被別有用心地做成交通事故,而這一切只源于一筆200萬的貸款,出賣白小化的竟是當年桃園三結義一樣的生死兄弟。常芳的小說里寫滿了市井生活中的精神困惑,從中不難感受到作家的悲憫情懷。同樣是女作家,同樣寫精神情感,王秀梅更善于捕捉情愛心理,更多是對友情親情的關注和思考,更迷戀對人性進行挖掘與展示。而常芳注重在字里行間訴說對小人物的同情,總是以悲憫的目光審視日常人生。在小說《李狗的江湖》中,稚氣理性的李狗有一段混亂殘酷的江湖生活。受戀母情結驅使,李狗與長相與母親相似的張小葵交往,甚至有了肌膚之親。假如李狗的父親不耽于賭博喝酒,李狗的媽媽不離家出走,那么18歲的李狗又怎會流落街頭,住在簡陋的鐵管床,吃人家剩下的飯菜呢?
再讀常芳,鉆堅仰高,便嗅到段落間彌漫的悲劇氣息、溫情反思與救贖旨歸。當今時代,關注社會底層的小說屢見不鮮,而常芳的小說卻能獨出機杼,別有新意。與同類作品相比,常芳的小說忽略了一地雞毛的瑣碎、豆腐的卑微,而將悸動與溫暖、掙扎與救贖、批判與展望設定為小說一貫的追求。在柳暗花明處給人以沉重、批判與希冀。例如小說《告訴我哪兒是北》,倒敘插敘交錯,誤會期盼齟齬,文成卓苦苦找尋6年,終于不負苦心,遇到貌似胡梅子的包子鋪女工胡鳳霞,原以為可以結束自己的尋訪苦旅,找回戀人,結為連理,前緣再續(xù),但一伙人手持鋼管,剔骨刀殘忍地結束了一切。當文成卓的衣服洇成了一團紅色的彩霞,不知胡鳳霞是否有些驚慌;當從文成卓傷口里流出來的血,漫過了自己的手指,像一條洶涌流淌著的小河,流到了冰冷的水泥地時,胡鳳霞的心底又是怎樣的悲涼,他喊“梅子,梅子……”她應“我是我是”,執(zhí)著善良見義勇為換回的竟是團圓成空,熱望東流。小說讓我們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氣,也反襯出了小人物文成卓靈魂的高大。寄居灰色的城市,在物質化的市井空間里行走,幾人能像文成卓一樣堅守人生的方向,執(zhí)著于昔日的情感,而不為金錢所誘,哪兒是北,哪里是正確的方向,借文成卓的經歷,常芳透析出了社會表象之后的冷酷真相,引領讀者對城市異化進行深深的反思,對人生準則進行持久的追問,對生活陰暗面進行強烈的批判。她清麗平易的文字讓讀者在享受閱讀快感的同時,也引領讀者深層次體會市井人生百態(tài),對社會、人生進行逼視,對精神文化進行反省救贖?!栋⒏⑴E拧防锔苯淌谶吤鞴旁诘弥约夯及┖箝_始了人生追問與反思,自省后的邊明古對妻子送金磚、爭晉升名額的做法極度厭倦。這是人性的轉變,是自我的救贖。同樣,小說《請讓我高興》的最后,唐娜也獲得了心靈上的救贖,在看到收廢品老人的剎那,唐娜人性復蘇,心懷敬意。相比之下,池莉的小說更多小市民心態(tài),與滾滾紅塵更為契合,她總是平視生活,隨俗浮沉,而常芳的小說在對市井人生溫情展現(xiàn)的同時有著不甘,有著憤激,有著美好的期冀。既有著身在市井的平民意識,又有著居高臨下的批判氣度。讀罷《一日三餐》,印象最深的不是作家電光石火的創(chuàng)作靈感、出其不意刺痛人神經的對白,也不是繁復的意象群落和溫潤優(yōu)美的語言、飽滿的敘述、游轉的筆觸、事件的突變和陡轉,而是那文字背后的溫情和悲憫,是那對人性細膩的呵護和摹寫,是觀照社會底層無意流淌的溫情與希冀。不難看出,常芳小說的主旨在于在直面人生的同時傳遞作家對日常生活和底層百姓濃濃的愛、善意的情。在幸福指數下滑、信任危機嚴峻的今天,常芳悲天憫地的市井生活摹寫總能在柳暗花明處給人以沉重、批判與希冀。
常芳的小說以扎實細密的建構見長,收入小說集《一日三餐》中的眾多短篇小說小中見大,細膩柔婉,又別有著沉重的壓抑。常芳筆下常常有著繁復的象征。不論是《一日三餐》中的蒼鷹還是朱節(jié)手里的檸檬,都一語雙關,詞約義豐,蘊含豐富。一場舞,旋轉,便舞動奇跡,演繹出失意女人艷麗無比的即興;一只鷹,金眸玉爪、志氣沖天,衍生出涅槃重生的意蘊;一口牛排,壓抑作料,欲望煎熬,將情感的齟齬烹烤得跌宕起伏,搖曳生姿;雖是一筆貸款,卻跨越時空,扯出現(xiàn)實生活中利欲熏心的陰謀與鬧劇,剪裁出連鎖式的悲??;串串摩比烏斯環(huán),周而復始,圈住曾經幸福的愛人無法救贖……諸多的意象反復渲染,使平凡瑣碎的生活在作家的筆下顯得意味深長,令人涵泳不盡。《一日三餐》中留香微妙的心理及唐光榮下崗生活的不易也與樹葉有機聯(lián)系起來,暴風雨后依然在陽光里歡快起舞的葉子表征著下崗女工慘淡而堅韌的生活:同樣的不懼風雨、昂揚樂觀。《你在木星上有多重》也擷取樹葉這個意象來推動故事的發(fā)展,起初,周寧與范明明因樹葉而相識;后來,芙蓉和綠莢子又見證了兩人的婚變。這種不惜筆墨的工筆細繪讓讀者在品味文字魅力的同時也不禁萌生回歸自然的向往之情。
常芳的小說構思別有新意,不落俗套。不僅故事的結局別出心裁,在讀者意猶未盡時戛然而止,引發(fā)讀者的無限遐想和追尋。而且小說的題目也很新穎,故事的編排層層相扣、環(huán)環(huán)相生,以精妙的構思向我們展現(xiàn)生活的復雜之網。寫婚姻,不落窠臼,在夏揚與邊古明的男女關系中摻進了幾分不染世俗的真情,熱愛生活,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精神的契合使作品散發(fā)出飄逸的情思。她的語言淳樸清新,字字珠璣。似見喧囂,中有寧靜。方言的穿插讓小說散發(fā)出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信手拈來的俗語縮短了與讀者的距離,使小說既具有文學性,也不乏可讀性;其五,注重采用人物復現(xiàn)法。唐娜、馬國頻頻在不同的篇目里露面,串聯(lián)起了各個小說片段,這不僅使人物形象立體化,使作家的敘述更為飽滿、情節(jié)更為完整,也使小說集中的各個單篇互相呼應、聲息相通,形成盤根錯節(jié)的敘事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