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瑛 李艷
莫言的長篇小說《檀香刑》主要故事情節(jié)十分簡單:戲子孫丙抗德,被孫丙女兒眉娘的干爹錢丁抓起來,讓他的親家趙甲施檀香刑。作家莫言以極具民間特色的語言,以20世紀初期中國“高密東北鄉(xiāng)”為背景,生動地再現(xiàn)了中國那段兵荒馬亂的歷史,包括德國人在山東修建膠濟鐵路、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慈禧太后倉皇出逃以及清政府派袁世凱鎮(zhèn)壓義和團運動等。在《檀香刑》中,莫言借助那種看似非常傳統(tǒng)的文本結構,將小說的審美內涵延伸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部,使古老文明掩飾下的倫理道德體系再一次受到尖銳的審視。
在中國幾千年的倫理道德體系中,始終貫穿著一種強大的力量,那就是男權。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男性始終占據主導地位,掌握著所有的社會資源,甚至主宰著女性的命運。而女性面對強勢的男權文化,往往只能選擇依附于男性,很難逃脫被物化、被束縛、被奴役的命運。讀《檀香刑》,我們似乎聽到了一片喧嘩之聲,在一片喧嘩中,我們可以看到兩位栩栩如生的女性人物——吶喊著以無懼的氣勢挑戰(zhàn)整個男權體系的眉娘和低眉順眼心甘情愿屈從依附于男權的錢夫人。然而透過這一片喧囂細細品味,我們會看到立于其后的男權的屏風,它深沉地寂靜著,包圍著這一群喧鬧的人們,也包圍著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女性,她們在男權的屏風內撲閃,最終成為屏風上的兩只繡鳥。
眉娘是《檀香刑》中最讓人難忘的女性形象,她貌美如花,聰明潑辣,卻因為一雙大足不符合男權社會病態(tài)的審美需求,嫁給了懦弱無能、智商低下的趙小甲。但眉娘不愿困守在這種無愛的婚姻中,她愛上了干爹錢丁,為了追求自己的愛,她義無反顧,無視男權社會的一切倫理道德,野性而又叛逆的眉娘以這種畸形亂倫而又單純熾烈的戀情表現(xiàn)了對男權世界和封建倫理的挑戰(zhàn)。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小說中,盡管莫言盛贊了眉娘這個勇敢而倔強的女性以及她破毀男權傳統(tǒng)的大膽行為,但是我們卻也悲哀地看到,在舊時的男權中心社會,她仍不自覺地淪為了男人的附屬品,甚至是生育的工具。
眉娘與錢丁的愛情無疑是《檀香刑》中驚心動魄、如火如荼的一章,然而,這究竟是什么樣的愛情呢?
在“眉娘浪語”一節(jié),莫言寫道:“大老爺,俺豁出去一個比蘇州府的綢緞還要滑溜、比關東糖瓜還要甜蜜的身子盡著您耍風流,讓您得了多少次道,讓您成了多少次仙,你為什么就不能放俺爹一馬?你為什么要跟那些德國鬼子串通一氣,抓了俺的親爹,燒了俺的村莊……”
眉娘的這段表白讓我們看到她和錢丁的所謂愛情,實際上更多的只是肉體的吸引,她們并沒有心靈的碰撞和情感上的溝通,更沒有共同價值觀的認同。以至于在最后關頭,錢丁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甚至和德國人一起抓捕孫丙——眉娘的父親,義和團的首領。對錢丁來說,眉娘實質上是男權社會中的 “被看對象”和“欲望對象”;而眉娘的反叛,也只是身體的反叛,她骨子里依然被男權的傳統(tǒng)所左右,她雖然勇敢地背叛了與小甲的婚姻,但她卻又在依賴另一個男人——錢丁,在解救父親一事上,一開始她也本能地寄望于錢丁。因此,和所有的封建女子一樣,盡管她可以擺脫對一個男性的依賴,卻依然無法擺脫對整個男權的依賴,無法擺脫男權社會背景下女性的奴性心理。
男權社會下女性對男性的這種盲從和對自己的賤視和自我奴化在“比腳”一篇中尤顯得淋漓盡致。
莫言寫道:“夫人似乎是無意地將長裙往上撩了撩,顯出了那兩只尖尖的金蓮。身后的人群里,頓時響起了一片贊嘆之聲。夫人的腳實在是太美了,大腳的眉娘頓時感到無地自容……”當眉娘以原來自信的相貌面對一雙小腳時,她連夫人的容貌都沒看清就徹底敗下陣來了。封建社會小腳文化的實質是男權對于女性的一種變態(tài)束縛,同時也反映了女性對男性的追求和依附,小腳文化迫使女性拼命地按男性的審美標準去完善自己,以博得男人對自己的青睞和選擇。正是小腳所帶來的性別氛圍限制和制約著女性,培養(yǎng)了女性對男性的盲從和對自己的賤視。眉娘的腳雖未被纏,但她的整個精神和思想卻被牢牢纏在了男權統(tǒng)治的桎梏中。
如張愛玲在《茉莉香片》中寫的:“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艷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彼缤菚r代的許多女性,注定了就是繡在男權這塊屏風上的鳥,逃不掉更不能逃。
在《檀香刑》中,如果說眉娘是艷麗的、張揚的,有點顏色的,那錢夫人便是屏風上一只樸素的、安靜的白鳥,她安靜地立于男權的屏風之中,默默忍耐、堅持,最后羽毛暗了,被蟲蛀了,死在那貌似華麗的屏風上。錢夫人有著顯赫的家世背景——曾國藩曾文正公的外孫女。在宴請鄉(xiāng)賢的筵席上,一道家傳名菜——翡翠白菜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錢氏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然而,這顯赫的家庭背景卻未必為她帶來了作為女人應該享有的幸福。錢丁和她成親,更多的是仕途的選擇,是與曾家聯(lián)姻的虛榮。同時,顯赫的家世也使錢氏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她恪守“存天理、滅人性”、“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等男權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因此注定只能被關在閨門之內熬盡人生。盡管莫言描述她“有滿腹的計謀偌大的學問,如果是個男人早就成了封疆的大員當朝的大臣”,然而她卻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華,最后只能用生命去詮釋知識分子在國難當頭時的氣節(jié)。而她那雙被濃墨重彩描繪的小腳——既限制她的自由,又摧殘著她的身體——卻被她看做是優(yōu)雅高貴的象征,體現(xiàn)她高尚的地位和規(guī)范的道德舉止。在丈夫傾情于眉娘后,她也選擇用她的那雙小腳去擊倒“小三”眉娘,鞏固自己的婚姻和地位。
作為一個大家閨秀、有著良好的學識修養(yǎng)和一雙尖尖的“三寸金蓮”,錢夫人無疑是男權社會中的理想女性,也是飽受封建禮教荼毒的廣大女性的榜樣。然而,相較眉娘,她卻更隱忍,沉默和被忽視,這樣的反差,更深刻地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女性們被輕賤的狀態(tài)、社會生活的弱勢和女性立場的缺失。而《檀香刑》中一再提及的“小腳文化”把女性的這種毫無地位的處境描述得更加淋漓盡致。面對荼毒女性的“小腳文化”,面對相貌平平的錢夫人的“三寸金蓮”,鮮活潑辣的眉娘瞬間一敗涂地,自信與斗志消失殆盡。在封建時代強勢的男權文化氛圍中,女性想作為獨立和完整的個體生命而存在是完全不可能的,女性只能作為男性的附屬品,通過迎合男性標準,成為“被看對象”和“欲望對象”才能獲得男權社會中的所謂“價值”。不管是放浪潑辣如眉娘,還是內斂賢惠如錢夫人,都如同那只繡在屏風上的鳥——無法掌握自己的榮辱和命運,只能以男人為中心,去追求精神情感的滿足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但是,她們找到的、實現(xiàn)的是自己真正的人的價值嗎?
在《檀香刑》中,眉娘追求自由、敢愛敢恨,但也僅僅是獲得了身體上的性愛解放。她其實和錢夫人一樣,并未真正走出男權中心的樊籠。由于中國封建社會男權文化對女性在社會生活、家庭生活中的層層束縛,在精神上、思想上,她們都只能屈從于傳統(tǒng)男權社會的意志,不斷調整自己去迎合男性角色。就算她們可能挑戰(zhàn)反叛某一位男性,但絕不可能挑戰(zhàn)、戰(zhàn)勝整個男性世界,就像一只被繡于男權屏風上的鳥,永遠也不可能遨游于男權之外,這也正是中國舊時代婦女的悲劇命運之所在。
[1]莫言.檀香刑[M].昆明:作家出版社,2001.
[2]張愛玲.張愛玲全集 01:傾城之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3]溫偉.莫言與??思{情愛小說解讀[J].高等函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4):17-18.
[4]胡和平.論莫言小說中叛逆女性形象[J].文史博覽(理論),2009(9):16-19.
[5]常精彩.小腳與中國婦女——淺析腳的解放與人的解放[J].井岡山醫(yī)專學報,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