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弦歌

宋利萍

一

家有一盆文竹，要長到窗外了，教師節(jié)得的，學(xué)生特意全體起立唱《感恩》，一百零八支花朵一百單八杯紅酒，我那天臭美得四處得瑟。

窗外秋玫瑰開得正好，我的記憶跨山跨水一直通到故鄉(xiāng)，村莊小學(xué)課堂上。那時我們也給老師送花，五月初山丹丹開成焰火，我們都是采花大盜，家里，老師的辦公室桌上，教室里的水桶也栽滿了，香氣汩汩穿流，我們就是一株株快樂的植物，老師儼然是護佑的樹頭，還必帶一束花回家，給他病癱的老婆看。

二

他疼愛那個病怏怏的女人，盡力讓她活得舒服，每晚為她擦洗躺下，才去判作業(yè)。女人不想拖累他和孩子，偷喝了農(nóng)藥，恰好他有事趕回家救了命。他嚴肅地哄她：“為啥坐著動不了，你是樹根，樹頭的主心骨，你沒了我們活不好?！迸吮愀吲d地做起了樹根。

貧困，勞累，睡眠不足，他的臉像松樹那樣常青著，又永遠地穿草綠的衣褲，背草綠的挎包。早起去田間勞動，奔回家做飯侍弄老婆孩子，拿了餑餑路上啃，小跑三五里到學(xué)校，用現(xiàn)在的話叫深圳速度。校長吹口哨了，他衣衫整齊，及時站在了課堂上，看他的蝦兵蟹將跟頭馬爬地闖進來，細長的眼睛蕩起得意的笑。

三

他的話其實不多。說到一些地方，似有說不盡，沒有更好的語言能表達，便右手抬起做舀水狀，連續(xù)快速地深舀兩次再輕輕潑出去。正是意猶未盡，含蓄有加，大家一笑明白。

有個男生性子急，老師一道題沒念完，一碗水沒潑舒展，他就急迫興奮地喊，會，會，站起來卻吭哧癟肚。老師一笑：“熱豆腐燙舌頭吧？涼涼再說嘛?！毕麓文猩€照樣喊得痛快。老師再笑：“顧頭不顧腚，吃豆腐腦的命，只能勺子崴（方言，義為舀），沒法夾起來?！?/p>

后來這個男生一直在家牧羊，胡茬躥得滿臉黑，幾年工夫三五只羊就咩聲如浪繁衍百十多只了，后面跟著他的女人兩個孩子。還是那么性急。學(xué)生當羊倌，老師后來當牛倌，站在山頭對著吼歌，之后學(xué)生傷感地教育老師：“還叫樹頭呢，干嗎那么心急，顧尾不顧頭，好事成壞事，后半生搭進去了。”老師說：“八升命求不了一斗，老天知我，無愧于心罷了。”

四

午后的課實在困，窗外知了一直較勁，蓋不過樹頭的“順藤摸瓜法”。他告誡說，不拘怎么摸，一定摸出圓滾滾的瓜來，東西南北瓜絲瓜哈密瓜，都行，啥都摸不出來是笨瓜，懶惰不思考是呆瓜。一時教室炸掉，大家搶著表達自己的摸瓜法，竟沒有一個笨瓜呆瓜。

樹頭對這一激勵措施奏效洋洋自得，總結(jié)輝煌戰(zhàn)績：“這就是不怕小鬼子進村，八路軍善打游擊四面包抄，就等砍瓜切菜吧！”又提高八度：“屋里太悶要中暑，全體起立，拿上語文書到樹林里聽鳥叫背課文去吧！”大家鼓掌歡呼作鳥獸散。

五

樹頭脾氣好，但對男生犯錯誤不客氣，腦繃子彈得錚錚響，一腳踹屁股從講臺踹到門外去。鄉(xiāng)間的孩子太野，課間也跑到樹林里轉(zhuǎn)一圈打一兩只麻雀，拔光毛用紙包起來，就地挖坑燒烤，吃得嘴邊黑漆漆。要么大河套截水抓魚，順便拎幾只青蛙水線蟲回來捉弄說話咬舌的女生。

冬天冷，那女生脆生生地報告：“老師我找找腳?！崩蠋煿室鈫枺骸叭ツ恼遥俊薄盃t子唄?！?/p>

女生打開文具盒，一只青蛙無比矯健地躥出來，女生哇哇長叫“河馬”，手腳頓時抽筋，縮成一團僵硬了，牙齒咬得咯咯響，樹頭三下五除二塞進木格尺子讓她咬著，扛起她大步奔到赤腳醫(yī)生那里針灸了?；仡^怎么收拾這些男生：他們早捂著屁股貼墻根等著一腳踹了。

樹頭對女生就寬容多了。課間休息時間長，我和女伴也上山了。男生摘杏女生坐在樹下吃，吃完把水泡泡的嫩瓤瞅不冷子擠到別人的臉上玩鬧，牙酸倒了，方想起還在上課中，媽呀一聲跑回去。

樹頭的眼光似立秋的劍，穿透幾個女生冷而不滴血：“下次注意！”轉(zhuǎn)到男生處立刻霜降了，全部面壁，一屁股一腳，寫三篇深刻檢查。一篇班上念，一篇拿回家，一篇留底，敬待期末表現(xiàn)。

六

樹頭一反數(shù)學(xué)課的嚴謹，作文課上格外活潑，聲音敲大缸似的，震得土墻都掉渣，總算換了白背心，講出汗了便撩開去撓撓肚皮。小學(xué)老師很累，兩個年級同上復(fù)式班，要變幻多種角色教所有的課程，我是覺得好的，早早做完作業(yè)聽高年級課文，趣味得緊。

作文題目“我的二三事”，先對話。寫的是啥？事兒。寫誰？個個。什么個個，山話，是自己，要用書面語。即刻口占一文，繪聲描述，主人公宋大平，要么宋小平，照顧孤寡老人，勤奮學(xué)習(xí)，熱愛勞動。同學(xué)都看我。我心想老師別說我名，一說就有事，果然，他停下：“小萍你快跑趟中心校，找你哥要支大號毛筆，開會寫標語?！?/p>

我愁啊。十歲的女孩，要穿越一個村莊，一條詭異的深溝，上山下梁，有枯柳墳包鮮艷的花圈哀叫的鴉，又不敢要個伴。十幾里路幾乎是跑著來去，三魂出魄渾身是汗。跑過幾次，我真是十腿了他，給我一把斧頭能把樹頭砍了。好在治安絕對沒有問題，膽子也就練出來了，以后想去哪，背上包就走，不發(fā)怵。

七

蛤蟆骨朵兒在黑板上游來游去，音樂課上，他擺弄五線譜，想給榆木腦袋們開開仙竅，我們這些笨拙的牛兒苗針，沒一個走得準，干脆畫小人描張飛趙云大刀王懷女去了。老師看情形不對，立刻又張開大嗓門：“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甭曊鹆珠?，一群亢奮的鳥呼啦啦撲過來。他的青黃的臉也變紅了，像年輕的沒有任何壓力的男孩，在田野小徑上自由地奔跑，忽而眼睛濕了，他轉(zhuǎn)身出門。我們?nèi)猿吨稹澳惆衙利悗Ыo人間”。

黃昏，我們值日鎖門，聽到幽怨的二泉映月，樹頭老師坐在臺階上拉二胡，專注，頹廢，憂郁，滿目悲傷的水氣。地雷花靜靜開著落著，空曠的校園，后面蕭條的秋草坡，是整個小學(xué)時光最寂寥的一瞬。我們不懂他的憂傷。

八

復(fù)班有個英子姐姐，鼓鼓的胸撐開了碎花小卦，水蛇腰杏核眼吊眼梢，嘟起來的桃唇，那時不知道韻味或女人味這樣的詞，只覺好看，就常常看她。她學(xué)習(xí)差，天天遲到，樹頭無法，讓她在班前檢查，她嘴巧說得好聽又極深刻，第二天照樣遲到。老師下去家訪，問題出在她母親，不想讓她念了，上學(xué)也行，每天早上推碾子壓一盆豬食來。樹頭看重她鼓勵她，準許她晚到，并放學(xué)后給她補課。

眼見成績就上來了，英子嘟起來的桃唇變成月牙了，樹頭的眼睛更青了。他天真地笑：“保你順利升入初中?！边^幾天她母親來學(xué)校了，我們以為來感謝老師，她卻狠狠地瞪了老師一眼，闖到英子桌前，啪啪打了她兩嘴巴，胡亂抓起書包課本，像一陣旋風(fēng)把英子卷出去了。我們和老師一樣傻呆了，仿佛被沙塵迷了心眼，忘了“風(fēng)是雨頭陣”這句諺語。

九

英子的日記本落家里了，英子說老師善良厚道，她喜歡，如果老師的老婆不在了，她愿意去照顧他。

老師被停課了。上邊來人到英子家查訪，我們偷偷貓在英子家窗下，英子的眼淚像石縫間淌下的水滴，不停地砸在炕席上，問什么都是搖頭。英子媽氣哼哼說這說那，攪動一場大雨，非把遇到的一切都淋塌了沖走了才清爽。

樹頭老師無力辯解，被拔了。民辦教師，任由宰割。他的認真與多才上面也知道，歷次全鄉(xiāng)統(tǒng)考前幾名多出自他的學(xué)生，且馬上要轉(zhuǎn)正了。老師請求，送走這一屆學(xué)生吧，還有一個月小考了。但已經(jīng)沒有他話別的空間，新老師早站到講臺了。

十

牛群氣昂昂地沖上河灘，一陣躁動的腥臊，牛倌一身草綠，扣個破草帽，背個破軍挎，裝得鼓囊囊，還搭著二胡，正是樹頭老師，揮著牛鞭大聲吆喝。他和他的學(xué)生、一群牛、一群羊各占一面山坡對望，有時同坐大石蓋上吃咸菜餑餑，喝山泉拉二胡討論人生。

牛群比學(xué)生多，山里比教室大，牛鞭比教鞭甩得更響，牛不淘氣不說話只是低頭吃草，放牛沒人管，自己就是王?？傊?，放牛比教課自在。

可他還是忍不住哭了，在他的學(xué)生面前，像二胡的顫音在山谷里嗚咽。

十一

樹頭決定賭一賭，辭了牛倌，鼓搗蔬菜去。沒有月工資了，好歹活錢，老婆樹根缺藥已經(jīng)坐不起來了。

從各村收了一車菜拉到城里去賣，別人都這樣掙錢了嘛。誰知天氣暴熱，菜一天就蔫了，接著連雨天，沒個遮蔽處，菜都爛了，便宜賣也沒人要。

他趴在爛菜上一動不動，像巨大的蛹，想努力孵化，那雙翅卻怎么也抖不出來。

他把菜全部倒進溝里。

知道他的人說，他太忠厚，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十二

不久小學(xué)撤了，給錢少又拖欠，沒有老師來，幾歲的娃就得過山過梁找學(xué)上。封山育林了，拖拉機種地，牛群也沒了。孩子老早不念書打工嫁人去，山丹丹花開了，艷也無人采。樹頭老師和他的老婆孩子怎樣了，我不知道。

有時路過他們村莊，白墻紅頂都是新房子，他大概早脫貧了，也老了。還能拉得動二胡不？

（摘自《美文》2012年第10期）

責(zé)編：戴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