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楠 吳曉東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100871)
從1920年代初期來到北京到最終成長為優(yōu)秀的職業(yè)作家,沈從文一直都有創(chuàng)作投稿的強烈愿望和機敏的市場意識。而沈從文的成名和發(fā)展,與1920年代北京的出版界和文化界密切相關(guān)。報章如《晨報副刊》,文人如徐志摩等,都給當時年輕的作家助以一臂之力。《晨報副刊》境況的改易和沈從文來京后生活的變化,使得沈從文的作家身份逐漸確立,而與初期僑寓北京時的“窄而霉”有所不同。對于沈從文來說,促成這一轉(zhuǎn)變的重要出版陣地,正是當時名動京華的《晨報副刊》。
朱光潛曾對報章與文學有這樣的評價,“居今之世,一個文學作家不能輕視他的讀者群眾,因此也就不能輕視讀者群眾最多的報章,報章在今日是文學的正常的發(fā)育園地,我們應該使它成為文學的健康的發(fā)育園地?!雹購膱笳隆把a白”到報紙“副刊”,文藝作品、作家和作為載體的報章之間,形成了緊密而有趣的互動關(guān)系。新文化運動以后,《晨報副刊》雖幾更其名、數(shù)易其主②,但仍和《時事新報·學燈》《民國日報·覺悟》《京報副刊》等并舉,成為北京城具有代表性的新式報紙副刊和傳播新思想、新文學的媒體。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和文學成長,也和《晨報副刊》密切相關(guān)。
沈從文對報紙副刊有著深切的了解和感情,不論之前他作為年輕的投稿人,還是后來作為《大公報·文藝副刊》《益世報·文藝副刊》的主持者。報紙副刊對文學創(chuàng)作生產(chǎn)的作用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從五四起始,近二十五年報紙上的副刊,即有個光榮的過去可以回溯。初期社會重造思想與文學運動的建立,是用副刊做工具得到完全成功的。近二十年新作家的初期作品,更無不由副刊介紹給讀者。魯迅的短短雜文,即為適應副刊需要而寫成。到民國十四五以后,在北方,一個報紙的副刊編輯,且照例比任何版編輯重要。社長對于副刊編輯不當作職員,卻有朋友幫忙意味。如孫伏園、徐志摩、劉半農(nóng)諸人做副刊編輯,就是這種情形,許多報紙存在和發(fā)展,副刊好壞即大有關(guān)系?!雹邸霸谥袊鴪髽I(yè)史上,副刊原有它光榮的時代,即從五四到北伐,北京的《晨報副刊》和《京報副刊》,上海的《覺悟》和《學燈》等,當時用一個綜合性方式和讀者見面,實支配了全國知識分子興味和信仰?!驈母笨禽d、轉(zhuǎn)載,而引起讀者普遍的注意,并刺激了后來者。新作家的出頭露面,自由競爭,更必需由副刊找機會??锛仍趪鴥?nèi)作廣泛分布,因之書呆子所表現(xiàn)的社會理想和文學觀,雖似乎并不曾搖動過當時用武力與武器統(tǒng)制的軍閥社會,卻教育了一代年青人,相信社會重造是可能的,而武力與武器能統(tǒng)制這個國家,卻也容易墜落腐爛這個國家民族向上向前的進取心!更顯而易見的作用,也許還是將文學運動,建設在一個社會廣大基礎(chǔ)上,培育了許多優(yōu)秀作家,有理想,能掙扎,不怕困難。副刊既能盡莊嚴的責任與義務,因之也就有它的社會地位。它直接奠定了新文學運動的磐石永固,間接還助成了北伐成功?!雹?/p>
回到1920年代的北京,它讓從湘西走來的沈從文感到“正在發(fā)酵一般的青春生命,為這些刊物提出的‘如何做人’和‘怎么愛國’等抽象問題燃燒起來了。讓我有機會用些新的尺寸來衡量客觀環(huán)境的是非,也得到一種新的方法,新的認識,來重新考慮自己在環(huán)境中的位置?!雹萸嗄晟驈奈膹南嫖靼仙娑鴣頁肀У摹拔幕袌觥迸c文藝界,主要由報紙副刊、雜志、書局共同撐起。副刊中登載的作品,也會定期結(jié)集成冊進行售賣,在《晨報》頭版就可以看到許欽文《故鄉(xiāng)》等集子的廣告。無論是在年輕的丁玲、沈從文們的1920年代,還是在戰(zhàn)時中國的1940年代,副刊“資本關(guān)系比較長久,報紙的銷路又使副刊不僅獲得了雜志所夢想不到的那樣多的讀者,并且伸入了平素對于文藝寫作不大關(guān)心的讀者之間。副刊的影響因此也不限于文學上藝術(shù)上新流派的創(chuàng)始,且進而使青年讀者變成激烈的社會改革家”⑥,影響力可見一斑?!冻繄蟾笨?922年發(fā)行量為7000 份,1925年達到10000 份,在許多地方均設有發(fā)行點,或可稱得上是1920年代北京城的、麥克盧漢所謂的“熱媒介”。
沈從文到北京的時候,《新青年》《新潮》都已不存在,作為“四大副刊”之一的《晨報副刊》,于是凸顯其地位。它聘請高校教授主持,從而獲得高端的文學、文化資源,在新青年中有很大的影響力。這一點,從丁玲的回憶中就能尋到憑據(jù)。根據(jù)丁玲的回憶,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北京這個古都是一個學習的城,文化的城。那時北京有《晨報副刊》,常常登載一些名人的文章,公寓里住的大學生們,都是一些歌德的崇拜者,海涅、拜倫、濟慈的崇拜者,魯迅的崇拜者……古典文學,浪漫主義的生活情調(diào)與藝術(shù)氣質(zhì),一天一天侵蝕著這個孤獨的流浪青年,把他極簡單的腦子引向美麗的、英雄的、神奇的幻想?!雹咦阋婇喿x報紙副刊和雜志、并嘗試寫作和投稿是當時文學青年的重要生活內(nèi)容,沈從文也一直為加入這一實踐和進入文人圈層,不斷地尋找方向和目標。
而教授主持、大學生為投稿主體(以致于林宰平曾理所當然地誤認沈從文為“大學生”——參見沈從文《致唯剛先生》),是這時的《晨報副刊》等刊物的一般格局。憑借副刊主編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副刊得以充分享有高校的文學和文化資源,徐志摩接手《晨報副刊》以前,張奚若甚至建議把副刊取消,主要理由是大學生把副刊當講義、浪費時間⑧。這也從另一面反映了大學生閱讀《晨報副刊》、向《晨報副刊》投稿的盛況,足見當時文學青年們對新文學的熱情已是蔚然成風,從沈從文的小說《老實人》中也可窺見。報紙雜志上新近登載的新文學作品,成為廣大進步青年的共同談資,作者和讀者之間,也形成了有趣的互動關(guān)系。
這樣的文化格局到了沈從文那里,就顯得有些艱難。按照金介甫的判斷:“沈從文想做學問的打算是需要錢才能實現(xiàn)的。寫文章,讀學位都得有錢。20年代多數(shù)進步的作家全是教授,以他們的學問受到人們尊重。因此,沈從文顯然必須考進大學。盡管他大學考不上,為了生活不得不把寫作作為取得獨立的職業(yè),他思想上還是念念不忘做學者。他認為文學是嚴肅的事業(yè),能夠提高和教育人民……”⑨這為我們提示了早期沈從文的兩點信息。第一,沈從文只是個湘西來的沒有學歷背景的普通青年,非常希望加入一個類似由副刊組織起來的文人圈層的正常序列中來。第二是沈從文面臨著非常現(xiàn)實的原因:錢。在我們慣常的印象里,報刊在中國的興起已經(jīng)攜帶了“現(xiàn)代稿酬制度”,并以此培育了真正意義上的職業(yè)作家。但在1920年代的北京,對于沒有名氣的青年寫作者而言,當時報紙副刊的稿酬很低(并且要求撰稿人事先聲明,否則視為不愿受酬),甚至是沒有稿酬的,只拿實物(刊物合訂本)代替,并且從作者對金錢和酬勞的態(tài)度上升到對作者的道德判斷⑩。沈從文在早期作品中,也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進行創(chuàng)作時所面臨的窘?jīng)r,與他初來北京的“公寓”體驗形成呼應?。這種狀況直到《晨報副刊》內(nèi)部人事變動調(diào)整,加之當時文化市場對稿源迫切需要,才漸漸有所改進,也使得沈從文等年輕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境況有所好轉(zhuǎn)。1925、1926年以后的沈從文,從個人經(jīng)歷上說,離開了圖書管理員的職位,離開熊希齡的公館,都使得他感到更加自由和順暢。而1926-1927年間,繼續(xù)以《晨報副刊》為主要投稿和發(fā)表園地,沈從文的投稿面擴大,稿件采用率也大為提升,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沈從文從《晨報副刊》拿到的稿酬是4-12元,另外,他在《現(xiàn)代評論》做發(fā)報員,每月有30塊錢可拿。
逐漸好轉(zhuǎn)起來的不僅是稿酬待遇,還有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際遇。沈從文從發(fā)表第一篇作品到徐志摩開始接手《晨報副刊》的十個月內(nèi),只發(fā)表了三篇作品,而在徐志摩主持《晨報副刊》期間,沈從文發(fā)表的小說大概有四十多篇。
金介甫又以充分的調(diào)查取證,提示了沈從文早期創(chuàng)作的路徑:“沈從文能夠成為作家……是由于他作品本身的價值,得到新文化運動一些心底開闊人士的青睞。從此以后,他就把作品送給這些刊物發(fā)表,使外人看來他好像也是這個流派中人”,“最大的道義與物質(zhì)支援來自他的同伴,沈從文廣交朋友,常常在開飯時刻去宿舍拜訪他們……沈從文回報這幫學生盛情的辦法是,替他們寫作文,答家庭作業(yè)考試卷,還代寫情書?!倍衷灼藉e把沈從文當成大學生則“正是沈求之不得的機會,跟和郁達夫通信那樣,讓他這個到處碰壁的人再一次引起社會注意”。?當時報紙副刊以主編為中心的作者約稿制度以及徐志摩的青睞,加速了沈從文的“文人化”。
《晨報副刊》采取編輯約稿制度,以主編為中心、邀約特定群體的寫作者,如此可以保證“內(nèi)容較充實整齊,這包括了借重老作家的名望,維持刊物的信用,增加讀者的興趣等內(nèi)在條件。第二是鼓勵新進作家的勇氣,比如,一個陌生的名字能夠在許多前輩文豪的大作之間,這對他的督策,比什么力氣都大。”?中山公園來今雨軒和北海等地,在整個二三十年代一直是北平文人雅集的去處,人們在聚餐、茶話、聯(lián)歡等活動中聯(lián)絡感情,互通文氣,鼓勵新進,支持刊物。在早期不少作品中,沈從文都通過描摹這樣一些文事活動或僅僅記述文事活動發(fā)生的地點,表達對加入文人圈層的渴慕,對躋身文壇的相當強烈的愿望和自覺。而“當時連叫花子也結(jié)成幫,有幫的規(guī)矩。這個街道歸我管,你想進也進不去”?,作為“外來者”、“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十分敏感于文壇上的集團意識。徐志摩的青睞,使得沈從文逐漸成為《京報副刊》作家團體的座上賓,參加一些詩會或朗誦會等。在后來主持《大公報·文藝副刊》時,從年輕作家成長起來的沈從文也十分注重這一點,對此,蕭乾曾回憶說:“文藝副刊對許多作家來說,都起過搖籃作用。”?孫伏園離開《晨報副刊》也帶走了魯迅、川島、許欽文等作家,而后的《晨報副刊》則逐漸興起了以沈從文、蹇先艾、郁達夫、郭沫若、王統(tǒng)照、張資平、冰心、聞一多、劉大杰等為代表的新的文人圈層,“徐志摩時代”的《晨報副刊》更是重新集中了沈從文、胡也頻、朱自清、鐘天心等作家。當時在副刊上時興作者“加按語”,按語中的內(nèi)容常常是作者表示是受了某某主編的約稿“勉而為之”,這雖有做作之嫌,亦可見主編與作者關(guān)系之密切。而副刊將提攜新人作為一種風氣甚至于職責,此種情形從沈從文《廢郵存底》等文章、以及沈從文后來的報刊實踐中,也可獲知。這也都在促使沈從文跳脫“公寓中”,向更為開闊的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地邁進。
作品逐漸見諸報端,使得沈從文漸漸探清了投稿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路數(shù)?!兑环馕丛多]的信》是其目前可查最早刊出的作品,《公寓中》則是目前可查的沈從文完成最早的作品(1924年11月)。1925年以后,沈從文不僅結(jié)識了時任《京報·民眾文藝》編輯的胡也頻和項拙,還得到了《晨報副刊》新舵主徐志摩的賞識。到了1926年11月,北新書局“無須社叢書之一”正式出版印行沈從文的第一個作品集《鴨子》,同年另印《第二個狒狒》《市集》,不能不說是沈從文寫作歷程中的重要積淀。此時的沈從文,在逐步走向?qū)I(yè)文學創(chuàng)作的進程中,對投稿、出版行為有著相當?shù)闹匾暫透叨冗\用的自覺——他和胡也頻甚至為了百分百的投稿取用率而想自辦一份刊物,沈從文寫于1926年1月的《北京之文藝刊物及作者》?也體現(xiàn)出這種自覺。這篇文章不僅因為對投稿輕車熟路、對采用率有相當自信的底氣而顯得略有驕狂,而且在調(diào)查實踐的基礎(chǔ)上,詳細列舉討論了當時北京地區(qū)的二十三種報刊,從刊物登載文章特點到編刊人事變動,從價格、銷路、刊行周期到相關(guān)編者和作者,條分縷析,一應俱全,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份寫給當時北京地區(qū)廣大文學青年的“投稿指南”??梢姰敃r的沈從文,對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的高度關(guān)注,儼然已是文學創(chuàng)作投稿方面的老手和“前輩”。
沈從文逐漸形成了市場意識,去探索和總結(jié)什么樣的作品能夠受到歡迎,將“讀者”有意納入到自己的寫作當中。沈從文早期的《公寓中》等作品中,“于質(zhì)夫”式的寫作既是因為市面“流行”也是因為內(nèi)心凄苦;但以《晨報副刊》為陣地打開了自己的空間和創(chuàng)作局面后,沈從文有了新的維度去琢磨“怎么寫”的問題。如果說“一切源頭都是后設”,那么為夏志清所高度贊揚的、沈從文自詡為“鄉(xiāng)下人”的“深意”?,或許可以這樣再度“翻譯”:第一方面,年輕而有抱負的沈從文對自己的“讀者”是誰、狀態(tài)如何、喜歡什么,相當了解;第二方面,沈從文明白異質(zhì)于北京生活的土俗世界和異質(zhì)于教授、學生們的生活閱歷,是他或可取用的上佳資源。
“沈從文在他書寫自我的各種體裁作品里,都暗示他真在寫自傳……可惜沈的讀者多半是對此一無所知的年輕人。一位真正作家能把他們都在干的放蕩逾檢的事情以及他們不可告人的遐想公諸于世,讀者當然感到妙趣橫生。沈從文不斷拋出這類自傳性的暗示,正巧迎合了讀者的好奇心理?!?回望沈從文1926年左右及以后的作品,報章傳媒符碼、“文學青年”形象等,已常常在沈從文的筆端顯現(xiàn)出來。如小說《記一大學生》中,文學青年“我”很感興趣于樓上的“詩人”,這“詩人”滿是一副置身文壇的架勢,不僅“盼望到時時刻刻有若干人在議論他的詩與他為人”,而且“能數(shù)出中國五十個作家的姓名”。?副刊在這里顯現(xiàn)了威力:“詩人”確認自己與文壇相聯(lián)系的方式是“從報上”知悉作家們的軼事;而為了證明“詩人”確實是寫詩的,連好事的房東都知道“從這人的房里拿出報的副張來給我看”。再如《元宵》,寫的是一個作家看見年輕的讀者爭相買他的書,就在書鋪里觀察、感嘆了好一陣子,以為他們受了中學老師的文學教導。?這個“他”恐怕也是沈從文自己的寫照。關(guān)于這一點,最為明顯的要屬《老實人》中的自寬君在北海公園的所見所想,常常在“文學屬地”北海公園漫游的沈從文,恐怕也正是這樣一個“自寬君”,為著《市集》在文學青年中產(chǎn)生的轟動而洋洋自得。1927年4月發(fā)表的《蜜柑》,更是通過大學生之間的聚會,生動再現(xiàn)了文學青年討論詩歌和策劃周刊的情形。
在北京大學生中間以“說書人”起家講故事的沈從文,也非常自覺地去提醒自己“有讀者”、提挈讀者“有故事”。如1926年2月發(fā)表的《占領(lǐng)》這樣開頭:“一九二零年,為自己方便起見,我將說民國九年”;1927年3月發(fā)表的《晨》,則娓娓道來“這是嵐生先生同嵐生太太另一個故事”,而“看報紙”成為主人公與讀者對應的重要情節(jié)。對文學青年狀態(tài)的細致觀察、沈從文個人的閱讀與寫作經(jīng)驗、對報刊雜志的著意和對讀者共鳴的在意等,或有意或無意地糅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沈從文早期創(chuàng)作中獨有的都市圖景。
凌宇認為沈從文的早期創(chuàng)作是“沿著鄉(xiāng)村回憶與都市寫實兩條線索展開”的,1928年以前的作品“有關(guān)故鄉(xiāng)生活回憶的文字占據(jù)壓倒性的比重”,“這多數(shù)的往事回憶……不如說是一串連綿的情緒的珠子。那種脈脈溫情的細流,恰恰是這個鄉(xiāng)下人在都市人生里生活敗北的另一種心理反應形式?!倍疾焐驈奈脑凇冻繄蟾笨返摹俺擅贰保ㄉ踔粮缱匪葜辽驈奈脑诒本V交文學青年時的“講故事的人”的身份角色),湘西題材在沈從文早期作品中的一再言說,恐怕要歸功于留過洋的都市青年徐志摩(以及與他經(jīng)歷類似的一干人等),對都市生活的厭倦和對“北京以外”的故事的渴求,這種渴求成為了當時文壇的某種潮流,又恰恰被“投稿人”沈從文敏銳地捕捉和發(fā)揚。著名的“一稿三投”的“公案”,正是沈從文筆下遙遠的“市集”,攫去了作為編輯或讀者的徐志摩們的目光。由于各種陰差陽錯或明知故作,《市集》一稿三登,先后在《燕大周刊》《京報·民眾文藝》和《晨報副刊》上亮相。從他為《市集》分別出現(xiàn)在《燕大周刊》和《京報·民眾文藝》而作的“告白”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此時已經(jīng)作為“圈內(nèi)人”的沈從文不僅深諳投稿的規(guī)矩,也很明白自己要給“讀者”和業(yè)界一個交代,以繼續(xù)他未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京報·民眾文藝》上他寫:“這個稿子曾寄到一處日報上去過,許多日子沒有見登出,也沒有退還,大概是擦燈罩子了;我因為眷戀故鄉(xiāng)的夢不怕重做,是以又寫出來……文中有許多疊字疊句處,看來已不大通,這乃是保全鄉(xiāng)土趣味緣故,只得如此。若是但失之鄙俚,那末,大概還會有個把讀者感到趣味罷!”“告白”五天后,《市集》又因徐志摩的青睞在《晨報副刊》再度登載,沈從文則發(fā)表了《關(guān)于〈市集〉的聲明》,澄清當時是“一個朋友不經(jīng)我的許可轉(zhuǎn)錄到《民眾文藝》”。
當時的讀者反應也影響著沈從文“都市諷刺”內(nèi)容的取材與風格的形成。那時不少“上流”讀者,如徐志摩、林徽因等,也正是要看具有特殊身份和經(jīng)歷的沈從文的作品,通過小說里特別的諷刺,對本身所處的智識者圈層報以清高的哂笑。而當時文學青年寫文章分析沈從文初期小說的長處,則充滿了1920年代的“現(xiàn)場感”:“在每一句對話中用著特別的文字組織,全篇充滿著輕松的調(diào)子,甚至在每一個字眼上都鑲著吸引人的力量?!边@樣的評價,沈從文不可能沒有注意,也自然會相當自覺地運用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
我們不妨在這樣的投稿-出版的鏈環(huán)中,考察一下沈從文和他寫于1926年的《松子君》。小說《松子君》大致寫了這樣的內(nèi)容:“我”和松子君都是都市文學青年,閑適而時髦,熱心于文學作品與文學界的消息。松子君時常到“我”的寓所來,與“我”共同點評新近出版的書籍或作品。有一天,松子君說他得到了友人周君的日記(在故事中以大段日記的形式帶出另一個故事,這是沈從文早期創(chuàng)作中常常使用的“套盒式”結(jié)構(gòu)),日記里寫了周君與父親姨太太之間的三角戀愛。松子君想以這日記為底本創(chuàng)作小說(而“三角戀”、日記體,本都是令松子君所不齒的時興文學)。“我”本意在支持,但直到見到了周君本人,“我”才明白原來松子君說的“日記”根本不存在。
除了“郭哥里”(即果戈里)這樣的文學名人和“補白”這樣的報刊文學術(shù)語,從文字的直觀感受來看,這篇小說最大的特點恐怕要算“書名號”,或者說像一個小說版的《北京之文藝刊物及作者》。我們且來理一理小說中出現(xiàn)的“《》”。
表1 《松子君》中涉及的書刊情況
小說借助“我”和松子君的交替對話來完成對時下文壇現(xiàn)象、流行文學作品的種種評論,在進行文學評論時,“我”似乎要比松子君更清醒些,“我”的提議松子君也并不拒絕,在承擔文學評論功能的鏈條上,“我”和松子君其實是一個人,只不過岔開話題分著說,免得過于冗長。作者在小說中嵌入了大量或虛或?qū)嵉臅?,通過“我”和松子君的對話、通過松子君在故事里講述的三角戀的故事“套盒”,發(fā)表了大量針對文學作品或文學現(xiàn)象的評論。從這個意義上說,《松子君》更像是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評論的小說化嘗試。
沈從文應當是說故事的松子君和聽故事的“我”之外,更為冷峻的觀察者。沈從文早期作品中那種自來的微諷和俏皮仍然能夠見諸《松子君》,而小說中大量的對“文學青年”典型狀態(tài)的捕捉描寫,以及將在文學青年中流行的文學評論作為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更能引起當時青年讀者們的共鳴,從而“會心一笑”。但同時,《松子君》嵌套改造的不僅僅是文學評論,可能也試圖改造在《松子君》中為“我”和松子君所不齒的“戀愛小說”——通過引出周君的故事和最后證明了的松子君的捏造,沈從文在“我”和松子君的日常交往中,嵌進了一個“三角戀”的故事,這個“三角戀”正是以“我”和松子君都不屑一顧的當時文壇流行的“日記體”講述的,可這“周君日記”的引文,又占用了《松子君》相當多的篇幅——也就是說,借著“我”和松子君講評故事的形式,《松子君》完成了“日記體”“三角戀”。仔細讀來,恐怕正如時評指出的,沈從文那“所刻薄張資平先生的話,全是可以說向他自己的身上”。通過寫日記、寫三角戀愛,沈從文也正寫著時興的、人們愛讀的故事。也許沈從文更多想要傳達的是這樣的信息:“虛構(gòu)”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和必需,“我”正在從講故事的人轉(zhuǎn)變?yōu)槁牴适碌娜?,而講故事的人最后反倒成了“故事”……對于剛剛獲得報刊陣地和讀者市場、正在不斷探索的沈從文,以圓熟的標準來要求《松子君》,未免有些苛責。也許正是到1929年《燈》發(fā)表以后,沈從文作為小說作者的、對“故事意識”的自覺才更加完善起來。
總之,在沈從文與《晨報副刊》所展現(xiàn)的互動圖景里,我們看到了一個青年作家的良苦用心和不懈努力。在不斷探索和實踐中,沈從文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讀者意識,以及作為一個準職業(yè)作家的應有的敏感和修為。在沈從文的自我敘述和后來人的沈從文研究中,本是迎合都市文化讀者獵奇心理的湘西故事,成為供奉人心的“希臘小廟”,本是迎合都市文化讀者的對“我”和“松子君”的諷刺調(diào)侃,成為了對淳樸道德精神的守望。單以《晨報副刊》和沈從文的早期創(chuàng)作來看,日后針對沈從文的敘述和研究可能顯得多少有些“荒腔走板”。無論如何,有了《晨報副刊》時期的基石,才會有一個深情回望鳳凰的沈從文。
注釋
①朱光潛:《談報章文學》,天津《民國日報·文藝周刊》,1948年2月2日。
②《晨報》前身是創(chuàng)辦于1916年的《晨鐘》報,李大釗曾擔任主編。1918年9月被查封,1918年12月以“晨報”重新出版,請魯迅起名改第七版為《晨報副刊》。孫伏園曾于1920年7月-1924年10月?lián)巍冻繄蟾笨分骶?,此后歷經(jīng)湯鶴逸、丘景尼、江紹原、劉逸已等,直至1925年劉逸已邀約徐志摩執(zhí)掌《晨報副刊》,給《晨報副刊》和沈從文等年輕作者都帶來了明顯的、新的轉(zhuǎn)機。1926年10月徐志摩離任后,江紹原、瞿世英等主持,1928年6月5日《晨報》《晨報副刊》???/p>
③沈從文:《怎樣辦一份好報紙——從昆明的報紙談起》,《沈從文全集》第14 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42頁。
④見從文:《編者言》,《益世報·文學周刊》11期,1946年10月20日。
⑤沈從文:《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14頁。
⑥本刊編者:《批評的漫步——雜志·副刊·中國的新寫作》,《平明日報·讀書界》第18 期,1947年3月22日。
⑦丁玲:《一個真實人的一生》,《丁玲文集》第5卷,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47頁。
⑧《晨報》主筆宴請徐志摩、張奚若等人,征求對于晨報副刊改良的辦法,張奚若主張副刊應該“辦死”,理由見其著名的《副刊殃》。
⑨???金介甫:《沈從文傳》,符家欽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第102頁,第104-112頁,第73頁,第126-127頁。
⑩參見《晨報副鐫·編余閑話》,1923年4月10日。
?參見沈從文《第二個狒狒·引》《致唯剛先生》《沈從文先生在吉首大學的講話》等文。
?編者:《三十一期小言》,《華北日報·文學》第31期,1948年8月1日。
?蕭乾:《我與大公報》,周雨編:《大公報人憶舊》,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70頁。
?此文發(fā)表于1926年2月、3月、6月出版的中華基督教《文社月刊》第1卷第5、6、7期,署名沈從文。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24頁。
?沈從文:《記一大學生》,《沈從文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98頁。
?《元宵》發(fā)表于1929年6月10日、25日《東方雜志》第26卷第11-12號,署名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