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主義視閾下的中國性文化史研究路徑

杜芳琴

一、女性主義視角的中國性文化史：性與性文化史

當今身處全球/區(qū)域/本土傳播互動的涉性學術與運動，國內(nèi)性學界言必談福柯(Michel Foucault)，?？抡J為，性是一個“可以給歷史建構冠名的名稱”，杰弗里·威克斯(Jeffrey Weeks)直接指出，“性是社會和歷史的建構?！痹撐脑噲D把社會和歷史建構的性限定于中國漢民族歷史，特別是受儒學思想浸淫濡染的主流性文化進行發(fā)凡起例的探討。全文的視角和方法帶有女性主義對以往性知識和實踐慣例批判的特點，希望在只有一種聲音的男性主導的性文化史研究中發(fā)出異音，至于全面深入探討中國歷史中的性（Sex/Sexuality）和性文化史全豹，那就如同研究中國社會性別史一樣是一項持久和艱難的探索課題。

按照當下學界（包括行動界）的解釋，Sex譯作漢語的“性”，即指稱生理性別，是一種建立在生物學和解剖學基礎上對人的自然屬性的分類，如男和女等。女性主義認為，將男女兩分的分類法已經(jīng)有了社會文化的意義，因為它關注的是以生殖器官為中心、強調人的繁衍即再生產(chǎn)組織家庭進而結構社會組織的重要性。Sexual則是指“性的”、“與性有關的”意蘊。至于Sexuality，意義就更復雜了，可指稱性欲望、性愛、性歡娛、性行為、親密關系等諸多方面；既包括社會屬性的性向與身份，也有欲望、觀念、行為的體驗和表達的多種存在方式?？梢姡员旧碓绫唤缍槭桥c文化結緣而非純生理自然范疇了。

本文所關注的性文化史，重點是放在對性的價值界定（性用來何為）、行為方式（性如何進行交往與行為模式）和意識形態(tài)及文化意義（為什么而性）的建構與再現(xiàn)（如何表現(xiàn)性）。盡管關于性的行為和論說，似乎天然與男女兩性有關，看來很容易進入性別史研究的視野，但如果缺少了女性主義視角，性文化史有可能繼續(xù)成為以往性數(shù)據(jù)文獻的堆積，甚至毫無批判地全面接受父權時代的性關系模式、性價值觀和行為方式，這是應該引起警覺的。

二、中國性文化史研究的古今中外對接與本土化

（一）古代中國與當今關涉性的物事之命名與言說

如上所說，英文Sex,Sexual,Sexuality各有所指所司，中譯Sex為生物學分類之性，Sexual為性所屬，Sexuality則更復雜，涵蓋文化行為的性態(tài)、性向、性欲望、性體驗、性行為、性關系諸含義。中國古有性一詞，但古之性非今之性?？夹约芭c之有關的表述與物事，有身/心、性/命、情/欲、倫/育之屬。下面擬將與四對概念相關的各家命名及論述臚列并簡析之，作為今天研究本土性文化分析范疇、概念提煉和研究思路的起點和基礎。

1.身 /心

身。儒家認為，身是性（色）存在的物質基礎和實現(xiàn)社會倫理目標的資本。在儒家話語中，將“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物質之身（肉身或血肉之軀），既視為性表達行為的物質基礎，又認為是需要食色滋潤才能存活的實體——人們實現(xiàn)人生社會倫理目標的物質資本，如行孝，既要愛惜受之父母的身體發(fā)膚不能輕易損傷，但也應必要時舍身行孝進而盡忠報國。

儒家肯定人的身體具有飲食與色性需求的本欲本能的正當性，但不能超過中和度數(shù)，如沉湎于過度的色性就淪為淫（過度）了，可能導致?lián)p身喪命的后果，必須節(jié)欲、戒色，孔子告誡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更要“戒之在色”?，F(xiàn)實中權貴們既不愿放棄色欲肉體之享受，又追求肉體長存，于是又發(fā)明保健長壽的性醫(yī)學、長生不死的道教煉丹術甚至羽化成仙的神仙術等方計，于是將色性滿足、健康長壽、不死成仙的訴求寄托于能畢三功于一事的房中術，集保健、修煉、愉悅、生育于一體的性理論和性技巧因而出現(xiàn)并臻于成熟。

“房中”一詞，始見于《漢書·藝文志》：“房中者，情性所及，至道之際，是以圣王制外樂以禁內(nèi)情，而為之節(jié)文?！秱鳌吩唬骸韧踔鳂罚怨?jié)百事也?！瘶范泄?jié)，則和平壽考；及迷者弗顧，以生疾而隕性命。”[1]1701房中術經(jīng)過漢初盛極一時的黃老之學的性醫(yī)學、道教內(nèi)修的修煉術、成為集醫(yī)、道、方術、儒于一體的采補健身、修煉成仙、坐胎生子以至后代權貴們縱欲行樂的色情技術。房中理論屬于性哲學范疇，是關于男女陰陽動靜剛柔在性關系上的論述與性實踐的總結；與“房術”共同構成更接近當今的性醫(yī)學與性行為概念。

心。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想與思考是支配身體行為的。既然心支配身，所以孟子提出以善養(yǎng)心，作為善之良知良能是先驗存在于心的，人生來就有四善端——仁、義、禮、智及其心靈之源（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盵2]公孫丑上養(yǎng)心才能保住善端并發(fā)揚光大成為圣賢；而“養(yǎng)心莫大于寡欲”，寡欲能使心所存之善少流失，多欲卻造成所存善心減少。[2]盡心下盡心、養(yǎng)善提高知性，方能知天、事天和立命。[2]盡心上這樣身心就統(tǒng)一起來了。兼融儒學與陰陽學于一體的董仲舒進一步提出以心主宰身，就像國君主宰臣民一樣，“身以心為本，國以君為主”，必須養(yǎng)積精氣（清）主宰血氣，才能“形體無所苦，然后身可得而安”。[3]40-41

2.性 /命

性。在古代是一個哲學概念，性是指人生來具有的本性。從先秦開始，諸子百家對性之善惡的論辯不絕如縷。如上所述，孟子主性善，人生來就具備四善端。《禮記·中庸》說“天命之為性”，是指或由有意志之天賦予、或先天所具備的人性。[4]中庸孟子認為，人的差別就在于是否能盡心養(yǎng)善，能養(yǎng)善心就保持了善性；善性放佚則需要禮來調節(jié)。[2]盡心告子則認為，人“生之為性”，人性不分善與不善；他強調“食色，性也”的欲望滿足的正當性，人對欲望的控制是靠內(nèi)仁、外義調節(jié)，而非孟子所說的人“天生（命）的性善”。[2]告子上荀子更進一步論斷“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生而具有好利、避惡的本性，在于人“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既然趨利避害、耳目之欲、聲色之好是天生的，必須靠后天的學習修養(yǎng)來節(jié)制惡的天性，這就回答了人性本惡，善是后天人為的結果[5]性惡，以駁孟軻的性善論。《禮記·禮運》直接點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承認男女之事是與吃飯喝水一樣重要的本性，是人生最重要的欲望滿足與快感所在。西漢董仲舒把“陰陽”概念引入儒家人性觀，把人性兩分為陽善、陰惡，善是效法遵天而生，不善是違背天道的產(chǎn)物。[3]60-61東漢的許慎也認為，“性，人之陽氣，性之善者也?！盵6]217

命。在儒家的話語系統(tǒng)中，一是指“天命之為性”的命運、先賦條件或機遇，如貧賤壽夭與人之秉性等；二是指性之變，保存天地陰陽之善就是天性，而“分于道謂之命”，與“形于一謂之性”相對舉。[7]250-251換句話說，天地陰陽之道在人身上發(fā)生變化結出之果，具有共性部分就是性，不同情境造就的具體人的稟受和機緣就是命，也就是差異性；還有一層意思，從主體對外界的反應來看命的不同，有的人能知命而控制聲、色、臭、味、安逸等欲望，有人卻從欲而不知命，違背人倫禮教私奔亂倫；命還有高遠莫測的不可抗拒的冥冥中的宰制力量，即天命的意義。

3.欲 /情

欲。先秦兩漢儒家對性、情、欲論述連篇累牘，就發(fā)生學而言，儒家易說將陰陽動靜交感作為性與欲之由來?！抖Y記·樂記》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盵4]樂記說的是人的本性喜靜，靜態(tài)的性是善的，無欲無念的；性感于物而產(chǎn)生欲，欲望過盛又不能節(jié)制，就會泛濫戕害人之善性。像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的本欲本能，就是通過眼耳口鼻舌身接受外界刺激引發(fā)了情欲。對過剩的欲望是需要節(jié)制的，孟子倡寡欲，荀子靠節(jié)欲，董仲舒認為，只靠自省的克己和后天的教育還不夠，必須“謹于正名”、實行王教，盡心“制度節(jié)制”才能奏效。[3]60-62

情。儒家認為情由性生：靜態(tài)的性感于物產(chǎn)生欲，欲產(chǎn)生情?！昂螢槿饲?？喜怒哀懼愛惡欲?！比说那榱兄笥褪秋嬍衬信?。[4]禮運董仲舒具體論證情由欲生的邏輯：他把人性稱為質，“性者，生之質也，質樸之為性”；然后又把質分為陰、陽、善、惡——性屬陽，情屬陰；性形之于外就是仁善當屬陽，情形之于外就是貪惡當為陰。[3]60-61對于貪惡之情，不僅要求個人克制，更需要制度節(jié)制。他在天人三策中從性、命、欲、情論證情在其中的位置和制約策略：

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為情，情非制度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1]2515-2516

從董仲舒開始漢代儒學與陰陽學派融合解釋性命情欲已成大勢所趨，將性定義為陽、善、質樸、靜（平和），而情則歸入陰、有欲（惡）、躁動、需節(jié)制的，欲似乎處于性與情的中間狀態(tài)和中介作用，然更多具有偏于情的流動性與不確定性，因而對欲和情更注重節(jié)制（見表1）。

4.倫 /育

倫。就是人際關系與倫理規(guī)范準則。孟子謂“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2]萬章上，由男女成婚同居一室成為夫婦的性/性別倫理，是人倫關系上最重要的，因為由夫婦生兒育女，然后才派生出父子、君臣、昆弟、朋友等諸種倫理關系；沒有夫婦關系就沒有父子、君臣等一系列的人倫序列。董仲舒把人倫也納入陰陽大系統(tǒng)中，“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盵3]73-74

育。就是生育，是通過男女居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婚女嫁合法程序，達成合兩姓之好，以完成上以祭祖先、下以傳后世的父子相傳世系交接的家族傳承使命。[4]婚義

總之，四對名義，各有所賦，又有關聯(lián)，且或直接、或間接與今天所說的性（Sex/Sexuality）聯(lián)系起來了。作為形而下的身，是人的心、性、情、欲、行的物理基礎；支配身的心，乃是形下與形上結合的心理和思想的動力之窗，善心未泯營養(yǎng)質樸陽屬純善的性是人所共有的；然而命使人分道揚鑣而品性際遇不同；純善的性因感于物動而生成陰氣所染的七情六欲，情比欲更具有惡的成分，只有通過人的內(nèi)節(jié)和外制才能除惡濁之情欲以保身明倫；人倫之大，發(fā)端于夫婦居室、夫妻交接，生兒育女，這才是傳宗接代、修齊治平的家國之本。這就是我們談論本土華夏族性文化史最重要的語境、話語的根基和現(xiàn)實性實踐的源頭。無論研究過程中核心概念和基本分析范疇的確定，還是研究路徑的考慮，都至關重要。

（二）陰陽：作為中國性文化研究的核心概念及中外對接

1.陰陽之性的衍變及其在中國性文化史研究中的位置

陰陽這一對范疇是“陰陽乾坤說”的簡化或曰合流的結果，是中國兩性文化的基因，不僅是性關系更是倫理綱常的基礎。這里簡單討論其合流過程與等級架構的完成。

表1 漢代儒學與陰陽學解釋性欲情合流趨勢

（1）儒家之易學與陰陽學的合流：漢儒董仲舒“存陰”而舍乾坤

《周易》以乾坤取代商易坤乾之序并賦予父權時代之性別意義為基礎，逐漸整合進先秦和漢初的陰陽學說、黃老之學和道家學派思想，到西漢中期，陰陽（五行）說與易學的乾坤說逐漸混同為一，以致陰陽逐漸取代了乾坤。漢武帝獨尊儒術，正是陰陽說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接納并夸大為普遍適用的二元宇宙觀（世界生成論）和認識論（天人、陰陽等序列的二元結構），陰陽說的三要素（陰、陽、合）和三原則，即“別陰陽之體”（本體論，認為“陰陽”二體有剛柔、優(yōu)劣、尊卑、貴賤的差異）、“重陰陽之化”（方法論，在陰陽交感化中強調陰為陽用）、“主陰陽之合”（目的論，達到陽主陰從的和諧秩序）至此基本完備。[8]151-162需要指出陰陽和乾坤位序的不一致，商周更迭之際，《周易》將商易《歸藏》亦名《坤乾》的位序顛倒為乾坤，這與父權制在周代確立日常實用哲學一致，而以自然現(xiàn)象觀察發(fā)端的陰陽序列仍保持不變并延續(xù)至今。

（2）陰陽說何以先陰后陽

至于陰陽的順序沒有改變還有一個原因，與漢初延續(xù)下來的黃老之學盛行有關——陰的價值得到格外重視甚至超過了陽?！饵S帝四經(jīng)·稱》說：“陽法天，天貴正，過正曰詭，（缺四字）祭乃反。諸陰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靜，柔節(jié)先定，善予不爭。此地之度而雌之節(jié)也?！盵9]394意思是說，盡管法天的陽代表正的價值，但陽的不穩(wěn)定過正就滑入邪僻，越度就走向反面；而陰效法地，地德具有安徐正靜的柔節(jié)，重給予而不爭，具有法度而堅守雌節(jié)。在老子思想脈絡中，陰柔是作為正面肯定的道與德看待的，而《黃帝四經(jīng)》之《十大經(jīng)·雌雄節(jié)》文中，將陰柔的雌節(jié)所具備的和順廉恭與陽剛的雄節(jié)所具備的炫耀傲慢作鮮明對照，后者顯然被賦予更多的負面意義。

（3）漢初道家與儒家在陰陽等級與價值架構之異同

黃老之學認為，陰陽是統(tǒng)領天地人事的總綱，對陰陽大義的系統(tǒng)表述集中在《稱》經(jīng)一文，這里將《稱》之陰陽觀與《周易》易傳之陰陽乾坤說如表2所列。

表2 黃老之學陰陽觀與易學陰陽乾坤觀比較

顯然，黃老之學陰陽架構模式比易學的陰陽乾坤模式給我們在性關系模式上會有更多的啟發(fā)。

可見，在中國思想文化中，陰陽是貫通天道、治國之道、人道，同樣也涵蓋了性/性別關系之道的哲學觀與方法論。研究性文化史，不能不把陰陽作為核心概念。

2.性文化史研究概念的中外接軌與改造：在移花接木中開拓中國性文化新路

借用?？碌摹叭怏w生命”、“人種生命”和“享用之性”觀察思考中國性經(jīng)驗史發(fā)生的場所、內(nèi)容、方式與功用，并揚棄?？聶嗔Φ奶搹埪晞荻鲆曅詨浩痊F(xiàn)實，具體沿三條路徑考察：

（1）肉體生命中的陰陽之性：受?？碌目旄信c享用之性的啟發(fā)，從“陰陽交感”之“普世大樂”到“采陰補陽”的男性性別自利，這是一個從個體性事情欲關系與性行為方式視角進行考察的角度。[10]129-150

（2）人種生命中的陰陽之性：受?？隆吧鼩v史”和“生命政治”的啟發(fā)，回到中國語境，看到從“陰陽化生”到“陽施陰育”的“精種霸權”的家庭內(nèi)的生命繁衍控制的歷史過程中的性關系和運作，這是從生育史考察性關系的視角。

（3）打破空間的陰陽之性：打破空間是指越出純個人之間（以愉悅快感、保健修煉為中心）和家庭范圍（以生育和世系傳承為目的）的性行為、關系和價值模式，回到特定的以聲色才藝身體進行管理控制和金錢權力交換的諸方式，包括宮廷、官方、民間的陽享陰獻的官私娼妓制度文化及妓業(yè)體制中實踐著的男享女獻（身、色、才、藝、情）的性政治經(jīng)濟情欲關系。這是從社會的性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叉考察的視角。

三、實證：進入性實踐層面

（一）操作策略

對中國性文化的實證考察從上述三個層面著手，分別包括了如下內(nèi)容：

1.論述。包括不同時期不同學派思想者對性的經(jīng)典論述、國家權力層面和知識人士論說中怎么看待性。按照瓊·斯科特(Joan W.Scott)的說法，話語需要投入實踐運作，其實話語的制作流傳本身也是一種實踐方式。[11]376-377我們認為，在性領域，話語要比投入實踐有更多的挖掘潛力，中國古代更是如此。

2.運作。即微觀的從當事人在不同情境下的性欲念、行為、技術、態(tài)度、感受、互動的觀察，結合較中觀的制度管理如規(guī)范、法律、褒獎、懲罰、教誡等的考察，二者都有非常廣闊的天地空間。

3.效果。上述二者在時間維度（連續(xù)性）和空間維度（階層和地域，特別注意下層和邊陲）的影響，從再現(xiàn)的文本和風俗實物遺存可見延續(xù)今天的效果，這與第一部分的緣起相呼應。

（二）三個層面

1.肉體生命：聚焦在個體性事情欲

以梳理話語為主，同時要對話語的制造者及話語本身進行特定語境下的性別、階級（層）等交叉因素的分析；內(nèi)容應該包括有關管（治）理的、科學的和知識的、宗教信仰、方法技術等的論述。

在個體性實踐層面，還需分辨健康長壽成仙和愉悅縱欲房中兩種性實踐的區(qū)別，并在當事者雙方（也包括色情業(yè)嫖/妓）的享獻互動中，深挖并處理性別權力和利益關系、主體感受與角色認同的差異。

還應該注意到，在論說與實踐的兩個層面，將禁/縱（欲）、采（陰）/補（陽）、損（女）/益（男）的情景過程進行階級、性別和個體心性的歷史敘述與分析。

2.人種生命：聚焦于生育繁衍與性

重點圍繞對家庭（族）至為重要的人種延續(xù)的分析，揭示人種延續(xù)何以聚焦在男性精種的重要性上并為此將生育控制的重點轉移到對女性身體和性的規(guī)訓控制上？還需要探究從何時、基于什么考慮控制女性的貞操？誰在操控生育中的性？不同時期用何種手段操控？如父權制初建周貴族用“血緣禁忌”糾“同姓相婚，其生不蕃”之弊始創(chuàng)一夫一妻多妾制、外婚制以保障精種純正，家胤永續(xù)；進一步推行以禮入法的性隔離制度——昭隔內(nèi)外的禮防、男女有別的規(guī)訓、倡貞懲淫的律法。需要指出的是，理想化的管理和規(guī)訓未必就是真實存在，還需揭示可能的真相和全貌，探索論述與實踐在何種情況下的一致與背離，包括日常生活中制度性的父權制和性主體的陰陽兩方如何控制、抵抗、順從、適應和磋商；時間維度上的連續(xù)與斷裂，空間維度的地域與階層異同——這是宏觀與中觀的研究。在微觀層面，也是最真切的個人生命史的不同階段在人種生命繁衍中有哪些變化，生命繁衍與性觀念行為如何生產(chǎn)與運作等更多的層面，都需要給予揭示。

3.妓業(yè)中的色性才藝享獻

這里不用青樓、娼妓之類的名稱，而用妓業(yè)，是想拋棄單一關注從業(yè)一方而忽視該行業(yè)是多種力量互動參與的歷史過程，從妓業(yè)變遷中揭示國家操控管理性制度、建構性等級和影響性再現(xiàn)的中國特色的性文化是一個新的考察論述的途徑。

（1）從命名變化與建制構設的考察來看妓業(yè)中“獻”“享”之間性別及多種關系的變遷。

在多視角看妓業(yè)于繁多的娼妓史的著作重在制度沿革的梳理中，一旦加上性別、階級、民族、政治、經(jīng)濟多視角敘述與分析維度及突出享獻主體互動關系中，就會發(fā)現(xiàn)商周宮廷娛悅神/人的男女伎樂并用；漢魏六朝官妓（宮、營妓）、家妓漸以女性為主；唐宋宮廷、京城與地方官妓、營妓機制化公開向士人官員開放，個體享獻雙方互動建構了娛悅中的才情文化至宋代已到極致，并在官妓中增添了商業(yè)經(jīng)營的庫、酒妓；而至元明則發(fā)生巨變：一是切斷官員與妓的嫖宿關系，直指“入院宿娼”為犯法，二是將異族、政敵貶為賤民，女子世代為娼，為私妓繁盛奠定基礎；清代更徹底廢宮廷女樂，解放賤民，刺激私妓增長，光緒憲政廢除官辦妓業(yè)，設巡警抽收妓捐以官管，形成合法官妓和不合法私妓類別，一直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的封閉妓院與當前的掃黃打非。

（2）揭示妓業(yè)變遷下的一系列矛盾與關系也可頻出新意。如官辦（管）與賤業(yè)（出身來源，從業(yè)性質，偏離性規(guī)范……），危險與愉悅（溺妓，縱欲，才藝，情感……），還有更多重的妓業(yè)運行關系均需通過個案研究，剖析“溫柔鄉(xiāng)”中的性別階層的復雜的性關系，特別是色藝才情德性等諸關系。但這部分操作難點在于女性的聲音絕少，除了詩詞外更多是男性的欲望、想象與行為的再現(xiàn)。

（三）整合三個層面并建立其內(nèi)在聯(lián)系

將肉體生命、人種生命和色性業(yè)這三個層面的性論說、實踐、效果作統(tǒng)合分析，這既是對研究者的一個挑戰(zhàn)，也是一次研究性文化史的創(chuàng)新契機。筆者初步設定：個體生命的性關系中，陽性一方在性欲滿足與節(jié)制、享用房中采補和權力支配中占有絕對主動優(yōu)勢地位，因而在建構和強化陽性的男性氣質與優(yōu)越感的過程中得到進一步鞏固；而陰性“她者”的被動、卑微和屈從的現(xiàn)實位置和女性氣質也在性實踐過程中同樣得到強化；因此，所有關于愉悅、健康、尊嚴、權力的分布或曰分配在性域中是陰陽失衡的，這種失衡是建立在陰陽剛柔尊卑主從內(nèi)外等多種等級關系上的。

這種不均衡除了代際經(jīng)驗的傳遞外，還借用文字、圖像的符號，人際交往的傳播，流布廣泛且源遠流長。個人的經(jīng)驗、公眾的傳播，自然也影響到家庭領域中人種生命的性，這一影響集中表現(xiàn)在：為了家族人種傳承的精種純正，一方面在對個體生命性行為的放達行樂警戒的同時，另一方面盡力對家族男女的規(guī)范訓誡進一步強化，不過女性在其中受到的限制壓迫要甚于男性。

國家對性的管理和利用采用的是另一套性制度，其原則是在保證父系家庭的人種生命純正和社會道德風化的前提下，實行“良賤隔離”的做法，良家婦女嚴守貞操以專事生育，讓一些低等級男女專務出賣色藝身體（后來更多為女性），服務于宮廷、軍士、官府、士子、商賈，直至所有購買性的人。

這樣，在性文化史研究中，個體、家庭和國家三個層面的性圖景可聯(lián)結成交叉錯落而重疊參差的畫卷，文化、政治及經(jīng)濟史交融的性史也有望在未來的研究中得以展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