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義
故鄉(xiāng)的山地,退耕還林、封山禁牧多年,可是仍然有人將大群小群的山羊綿羊趕到山坡上吃草;故鄉(xiāng)的山地,從前就有許多樹,桃樹杏樹棗樹椿樹楊樹柳樹,這些年又新栽了許多,要是都長起來,春夏之季,雜樹生花,肯定會是一個花的世界,花香的王國??墒?,那些老樹,都被牧羊人砍燒了,那些新樹,都被山羊綿羊們啃吃了。故鄉(xiāng)的山地,現(xiàn)在比過去更荒涼更蕭索。本來,山上還會有嘎啦雞,有雉雞,有野兔,有狐貍,有獾,現(xiàn)在都沒了,它們都被二哥用土槍打死或者嚇跑了。
二哥是位獵手。二哥哪年哪月變成了獵手我不大清楚。反正這些年他一直打獵,在我故鄉(xiāng)的山上打野兔,打狐貍,打獾,打山雞,用他自制的土槍。
二哥有一桿土槍,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就有。那時候,一直掛在他家那只窯洞的門背后,很少用。我去他家玩,經(jīng)??吹剿弥嗽?,擦拭。那家伙黑烏烏的,很神奇,比民兵連長背的那桿老七九還神奇。偶爾,他會問我,想玩嗎?我點頭,他便把它給我。啊,好沉,我拿不動。他便接過去,說,這玩意可不是好玩的,玩不好會走火,會傷人。我便開始對這家伙有點畏懼。
這些年,二哥用這家什脫了貧,搬出了地坑院,蓋起了三間大瓦房,過上了吃穿無憂的生活。
這周周末回家,閑著無事,我便去山間溜達,忽聽遠處的草叢中有一兩聲嘎啦雞嘎啦嘎啦地叫,便想起了二哥,想起了二哥的那桿土槍。趕緊跑回去找二哥借槍。二哥從門背后的釘子上取下那桿槍,還是我當(dāng)年見過的那桿,黑烏烏的。他把槍交給我,笑了笑說,這下能拿動了吧——可是你會用嗎?
我將那家伙拿在手上掂了掂,很輕。我說,我是神槍手呢!
二哥不以為然,淡然一笑,說,還神槍手呢,吹!
我還真不是吹。那年初中畢業(yè),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軍訓(xùn),我用木制槍進行過嚴(yán)格的射擊訓(xùn)練。最后一天實彈射擊,每個班只給一顆子彈,帶有獎勵性質(zhì)地將它發(fā)給平時學(xué)習(xí)最好、軍訓(xùn)中表現(xiàn)最好的一個學(xué)生射擊,我們班的一發(fā)子彈就由我射擊,我趴在地上,兩腿張開,按照教官的指令瞄準(zhǔn),沉靜自若地扣動扳機,砰!十環(huán)!全場嘩然:“神槍手,神槍手!”教官這樣喊,老師這樣喊,同學(xué)這樣喊。
高中畢業(yè)后,我回村當(dāng)了大隊文書。大隊基干民兵連配發(fā)了二十支半自動步槍,由我保管,就鎖在大隊部那個深紅色木柜里。那可是二十桿一嶄兒新的真家伙,槍管上密封的黃油都沒動過。遺憾的是沒有配子彈。那時候反帝反修的戰(zhàn)備工作開始松懈,民兵基本沒有訓(xùn)練,所以那些家伙只能呆在柜子里睡大覺。每當(dāng)沒人時,我便會打開柜子,拿出一桿家什,將槍栓拉得嘩啦啦響,空著槍膛練一練瞄準(zhǔn),過把玩槍的癮。
一個夏天,公社的張副書記到村上來檢查工作。他向我借槍。我給了他一支。他似乎帶有獎勵性地送給我五發(fā)子彈。之后,他帶一支槍,我?guī)б恢?,他去東山,我去西山,我們分頭出獵。到午飯時,他打了五只山雞一只野兔,我打了兩只嘎啦雞一只鴿子。他拍著我的肩膀夸獎我:小伙子不錯,五發(fā)子彈,打三只飛禽,神槍手!
我還是第一次侍弄土槍。二哥幫我裝上散彈,裝上火藥,教我怎樣上膛,怎樣瞄準(zhǔn),然后將槍和一包火藥一包散彈交給我,再三叮嚀,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扛上槍,我跑步下了山坡。估計是那只叫喚著的嘎啦雞大老遠地就看見了二哥的土槍,一下變得鴉雀無聲,整個山溝死靜死靜,連只麻雀都不肯飛過。我扛著槍在山頭上逡巡,冒了幾身熱汗,新買的褲子都被荊棘掛扯了,卻連一泡鳥糞也沒找到。正失望時,一只嘎啦雞嘎嘎嘎地驚叫著,驚慌失措地從我的頭頂掠過。我緊盯著它,直到看著它落進對面的那個小山窩。我用雙眼隔著山給那個山窩做了準(zhǔn)確定位,然后連滾帶爬地從這面山上下去,又連滾帶爬地從對面的山上上去,像日本鬼子進村那樣,端著槍,貓著腰,屏住呼吸,躡手躡腳一步步向那個山窩挪近。接近了,接近了,我開始匍匐前進。草花將我的衣褲蹭得綠一綹,紅一綹,黃一綹,我全然不顧。我死盯著那個小山窩,極盡目力搜尋著那只嘎啦雞的處所。
看見了,看見了!我看見了那只嘎啦雞!它的頭向外伸了一下,臉漲紅,嘴大張,兩眼是警惕的光,轉(zhuǎn)瞬就將頭埋了下去。它隱蔽了。嘎啦雞的這點伎倆我是知道的。它們的毛色是土色的,常常,它們遇見侵犯者,便會將頭縮回去,埋下去,裝死,讓人一時分不清是動物還是土塊。它們采用這種障眼法屢屢成功,躲過一劫又一劫,勝利逃生。可是這只狡猾的嘎啦雞騙不了我。就那樣個小小的窩子,只能容得下一只嘎啦雞的窩子,我的槍口已經(jīng)鎖定它了。而且我知道,土槍射出的散彈殺傷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大片。嘎啦雞,你插翅難逃!
瞄準(zhǔn)!瞄準(zhǔn)了。我將右手的食指扣進扳機。二哥叮嚀過,土槍的扳機沒有洋槍靈活,瞄準(zhǔn)后得使勁扣;扣扳機要猛,否則會脫靶。我記著呢。
我正要扣動扳機,突然,那只嘎啦雞抬起頭了。哈哈,你送死!我的食指開始用力。正在這時,嘎啦雞的胸下呼啦啦擠出七八只小雞的頭來,那些小頭,灰土色,毛茸茸,小嘴黃黃的,半張著,呀呀地叫。老嘎啦雞張開雙翅,盡力地掩護著它的孩子們,它的眼光有點迷蒙。我分明看到了它的無助和哀怨,我分明聽到了那群小雞向我喊著饒命……
面對這老小一家的嘎啦雞,剛剛失去母親的我,心頭突然掠過一絲絞痛,眼前一陣模糊,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又酸又軟。我閉上雙眼,休息一會,然后起身,提著槍,踉蹌著下山,蹣跚著上山,回家去。
身后傳來一陣嘎啦雞的歡唱:嘎啦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