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七則

□宋奎強

一

某一天，我嚶嚶降臨人世，但青春尚未誕生。赤裸而羞臊的身體，瑟瑟顫栗，是母親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青春神神秘秘，是件難以啟齒的事情，令我羞愧驚惶，多憂多疑；青青無所求，最純的情懷伴著孤獨，彎曲的心思旺如野地的花；青春是一種逆抗，臉上刺著壞孩子的印記，帶著深刻的不安，總會試圖同一個強大的、看不見的影子做斗爭；青春變化太快，夜晚撒下種子，黎明發(fā)芽生長，好叫我在榮耀的歡呼聲中，獲得種種意外的驚喜；青春以令人吃驚的力量，把海水染成了藍色，且常常使我憧憬，像浪花一樣自由和勇敢。

青春發(fā)出嫩芽，吐出枝條，長出枝葉，總是能催發(fā)新綠；盡管，青春有時候令我猝不及防，眼窩里鼎沸著不同尋常的淚花。

世間與青春相聯(lián)系的一切事物，長得越快，垂得越低。青春太高貴了，高貴的姿態(tài)便是回歸根本，她的慈愛沒有窮盡，有的落入荊棘，有的落在路旁……曾經(jīng)被她恩惠過的，稱誦她的名。

我，則已成為了自己的“青春導(dǎo)師”，用五音步的詩行，想著怎樣把青春變得莊重?；蛟S，我該站在祭祀青春的神殿里，為她鼓掌，向她致謝，永遠愛她。

因為，她看我，我便歡喜。

二

生與死是對峙而相伴的。

面對死亡，恐懼從每一個角落冒出來，比毒瘤還大，因太真而結(jié)實百倍。莫怕，恐懼來得快，去得也快；從里面來，便從里面走；從外面來，便從外面去。必要輕視死亡。

死亡，請聽我的禱告吧！來?。∧闶刮野参亢涂鞓?，在造我生命的母親的身前跪下，請聽我的禱告吧！

如果一位死人生前有好的品格，必會獲得生者永遠的牽掛，那是因為物質(zhì)世界外，尚有一個精神世界，使死者的靈魂得以安息，使生者的心靈得以堅強。

在寂靜之中，我看見了，并深刻懂得了，生與死有著靈性上的一致。就像在離別的黃昏，鮮艷的晚霞縮短了生與死的距離，這盈虧的世界，易事易理，不可猜不可想，不可說不可喻，不可解不可析。

死亡，守著熟悉的事物不停拍手，遣魂魄于夜間歌唱；生，就將光亮于遠處引來，普照在世界周圍。

生，該使你多么欣喜若狂；死，該使你覓得了平衡與寧靜。這樣的情感，不必沉迷也不必恐懼。

但愿生的時候，你會盡心、盡力，愛你自己和他人，讓生命中幸福美好的事情再多一些；但愿死的時候，你要盡善、盡性、盡意，跺跺腳上的罪惡，把人間的福音傳出去。

生好死好，歡喜領(lǐng)受只屬于我的，我自己的、真實的、并非永遠不朽的生命。

三

我身邊不能丟棄的兩樣?xùn)|西，是酒和茶。這兩種玩意，脾性不同。

酒主升，是一團火，一經(jīng)入喉，就變成了人身體里另外一種沸騰的血液，小腸有熱，心火亢奮，整個五臟六腑都亮堂堂地發(fā)著異彩；酒可以調(diào)節(jié)人的精神狀態(tài)，借肝之余氣發(fā)揮其疏泄之性，協(xié)助脾胃消化生活中的困窘，使人樂觀灑脫起來；舌的健康，也常?？梢詮木粕戏从吵鰜?，即便是舌弱語謇的人，幾杯酒下肚，自然可以刺激舌的生理功能，舌質(zhì)淡紅潤澤，味覺靈敏，舌體柔軟靈活，語言流利；酒在喜愛者之耳目，實在是大于自然界中之聲與色，在可能接觸的范圍以外，更是及于廣大無窮的動態(tài)之中，使人拋棄束縛，獲得生活中之最大快意。

茶主清，是一股清氣，一經(jīng)入腹，就變成了通順的良藥，有濡養(yǎng)身心的妙用；茶似神女眼中的淚，生于山野峰谷之處，露在深壑巖罅之中，孕于青山秀谷之間；茶主神明，遠離塵囂貴在清純，吸收來天地間水谷之精氣，輸布到全身，清滌五臟六腑之大主；茶是道，在一杯茶間坐禪學羅漢，似有形似無形，似有意似無意，舌開竅于心，肝開竅于目，神開竅于大道；茶之有趣，龍井雀舌、明前雨前、山泉之水、梅上積雪、松濤竹筠、清風雪霽……凡此種種，盡在一具一壺、一品一飲、一舉一動的微妙變化之中。

茶與酒，密切相關(guān)，互相依存。兩者對我的惡處，在于太過執(zhí)著。太過執(zhí)著可導(dǎo)致心神的病變，心神的異常，有如高熱引起的神昏，無謂引起的譫語。

酒是老友，先天之造，抱樸含真，從根本上塑造了我的性情；茶是新交，后天之本，淡中有濃，自意念間雕琢了我的身心。茶性酒性，皆有其高遠的意境和不同的壺中真趣，是一種高層次的審美探求。

茶與酒，兩者皆是從生活中來，與我有割舍不斷的緣分。乃至于，只要我端起酒杯、茶杯的時候，心里就會說：切勿因心病，看不到水的晶瑩，品不到茶的清香，嘗不到酒的甘醇……自我心中，無大俗大雅，酒茶皆為甘露，皆為世上最美妙的飲品。

不見是非，無損心情，這即是我對酒和茶的領(lǐng)悟。

四

一只煙火可以點燃滿城人的寂寞。

喜歡寂寞，因寂寞接近完美；守著寂寞，便是守著完美。于是呵護著，生怕丟了寂寞的完美生活。

寂寞有多少，要看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天上的星星有多少，要看宇宙有多大。在宇宙之外，尚有宇宙；在有形之外，尚有無形；在寂寞之外，尚有寂寞。

寂寞處于胎眠時期，他不太與人來往，拙于交際。許多人退縮在寂寞里，摒棄世間俗事，以理想的態(tài)度面對一切無解的事物；寂寞是個標準的完美主義者，感性而浪漫，他將凍土下被保護起來的愛和信仰，在難以解決的沉重和沖突間抽離了，有時候不無道理，有時候并無道理。

最能打動寂寞的，是肉體與精神上的挈合。

你看，海風擦拭他內(nèi)心的寂寞，他立在海邊，長衫飄飄，自由落魄，歸無所有。無人能讀懂他靈魂深處的激情與華麗，因寂寞才美。

寂寞的人都是有靈性的，這份寂寞，正如生命里極愛的那個人……不是偶然，是天命，是沒法抗拒的。

荒涼的雪地，斷枝的樹木，一個小浴缸里注滿了溫水，這是一位青少年在夢中的寂寞；他看到有幾雙皮靴，在俄國無止境的冬日街頭上行進著——他只看到皮靴……這是高爾基夢中的寂寞。

人與人的寂寞，是有很大差別的。

寂寞是一種美，竭力追求真理，又自自然然，超脫物理世界的束縛，美在其后，美在其質(zhì)。

五

我們的生命是在以怎樣的方式進行著？

我們覺醒了嗎？我們碌碌無為地生著，那虛榮的心一直是浮躁的。

我一直心存愧疚，惴惴不安，不敢說出我心中的秘密。不敢跪伏在上帝腳下，讓他聽聽我的懺悔，幫我驅(qū)散心底的陰霾；我也不敢勇敢的說，聽聽吧，這些都是我所做過的錯事，請吹響審判我的號角吧！

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懺悔在我身體里，只是個無用的特權(quán)，是我生存的死敵。

這世上那么多正人君子，像我一樣的，在活著的任何時候，聽不見自己一絲一毫懺悔的聲音。有時侯，我們心里所想和身體所做，是那樣格格不入。我們像是為生活捏造出來的人，在變化無常的坎坷中，靈魂里既有高尚和美好，也有丑惡和卑鄙，既有堅強和勇敢，也有軟弱和虛假。以至于，我們越來越不了解自己，不了解那活生生且復(fù)雜的人。

其實，我們心靈里純潔的那部分，始終發(fā)射著理想的光芒，誠實自然的同我們丑惡的那部分戰(zhàn)斗著。正是那一部分純潔的心靈，承受著我們對社會敏感而痛苦的矛盾，不懈努力地宣示著人性的光輝。

我們期待覺醒，心靈真正的覺醒。僅僅高喊幾聲不是覺醒，就像森林中光有鳥的歌鳴是不夠的。

我們需要懺悔，哪怕是最輕微的懺悔！生前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丈夫，死后可以自救其靈魂。人類應(yīng)該經(jīng)常懺悔自身，以懺悔的方式完成自我升華，獲得最大的進步。改變往處，減輕心疼，直面人類最真實的情感，使真理從懺悔中展示，將惡習引向別處。

我們懺悔著，就像唱溫情的贊美詩那樣，不必抑制淚水和恐懼，歡喜地吐露心聲，直到脫離罪惡的束縛，直到理解肉體與精神抗爭的含義，至其最后的神圣理想，真理自必日明。

六

從冥冥中傳來了歌聲，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愛神所唱。她一遍一遍唱著，我一遍一遍聽著，站起身，不由自主的落淚。

愛在天使和魔鬼的中間，像是酥酪上凝聚的油。很不幸的是，我站在愛的邊緣，并沒有把她握在手里；愛像荊棘一樣刺痛我，可我的心因痛而明亮，反而使求愛的力量更加強大。

那些在世間流傳的完美傳奇，令我寧可懷疑生命的虛無，也不會懷疑愛的存在。其實，愛只是世俗間擺脫不了的一種牽掛，高貴卻并無完美。愛對于我，是一顆甜美的果子，從滋味進入到記憶中，最后融化在心靈的最深最深處。

生命中有一件事情讓人永遠心存敬畏，那便是愛。

愛的渴望是與生俱來的，只要在所愛中，愛當不至受責罰。那些毀謗愛的人，所不明白的，正是他們自己使愛心離棄了。

聽不見她的饑渴、生死，愛無時無不在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哪怕尋求不到愛，你也會無視自己的慘狀，執(zhí)著的期待著愛神的恩賜。你若是不相信愛，便是個無知的傻瓜；你若是得到愛而不狂喜，便是頭愚蠢的驢子；你若是遇見愛而不珍惜，便只是擁有螻蟻的心靈。

愛對于靈魂，是一種嚴峻的考驗，你不能要求得到的，遠遠超出自己所付出的。你對一切事物都可以抗拒回避，但藏在心里的愛，卻可以瞬間讓你舉手投降。愛，可以讓你把財富、生命一股腦的扔進塵土，心甘情愿的說，太美好了，為了愛，讓一切都停下來吧！

愛，好像翻騰的海，總是使人的心靈蘇醒，該當怎樣的圣潔。

七

世界都睡著了，只有你還在獨撐這傾斜的世界。

寒顫的風遠連天涯，穿過多少條巷口，苦澀的游蕩在重重疊疊的燈影花香間。

風的心情，猜想下不知有多陰郁。

隨手翻看著一本畫冊，以不同的視角反復(fù)翻看著，直到暗淡的夜色漸漸退去，直到風也止了的時候，我都沒有找到不喜歡它的理由。

我不知道我更喜歡其中的哪一幅。

也許是弗拉戈納爾的《秋千》，也許是柯羅的《湖》，也許是米萊斯的《奧菲莉亞》，也許是莫奈的《夕陽》，也許是惠斯特的《亞歷山大小姐》，也許是薩金特的《康乃馨、百合、薔薇》……

我很懊悔，我看不出其中哪一幅畫是最優(yōu)秀的，如果可以看得出，我一定樂于說說看，并舉出大量的事實來支持自己的觀點。一雙僅僅是被物體的表面形象蒙蔽的眼睛，當然無法理解靈性事物的根本。

我只是想通了一點，那是一種安靜的、藝術(shù)的尊嚴。

我還想說的是，那些畫作大大滿足了我主觀上情感的需求，甚至減輕了我生活中的某些負擔，莫名其妙地使我賞心悅目，并使我在這種特殊的娛樂方式下，對美的鑒賞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圍，順便提供了一種快樂的生活的情趣。因此我會想，每個人似乎都可以成為生活中的藝術(shù)家。

也許你會感嘆，藝術(shù)除了可以讓人的靈魂變得高尚之外，還有什么用呢？那是讓一生勞苦者所失望的東西，而且是極其聳人聽聞的夸張的謠言?；蛟S，藝術(shù)就是一場夢，總會消失在自己無限的幻想中。

不過，對待藝術(shù)，你盡可以無知無畏的、嘗試著把心靈交出來。

我還要多說一句，同樣的，像那些畫家一樣，你也可以走進田野，在大自然中迷失自己。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美好的景色都在畫家的作品里出現(xiàn)過，是那么真實和貼近生活。原來，有空氣的地方就有神秘的色彩，只是在我們打盹的時候，那些野花已經(jīng)悄悄地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