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北京

□高 寒

從小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當(dāng)走進(jìn)祖國心臟來到天安門前，已是人到中年。其中的神往、憧憬重重疊疊，重疊成一種夙愿，重疊成一種“近鄉(xiāng)心怯”的忐忑又惆悵的情懷，重疊成一種必須以頂禮膜拜來完成的神圣儀式。去年年底，我美其名曰上北京領(lǐng)獎，其實為了目睹在影視片中看過無數(shù)遍、早已爛熟于心的都城，了結(jié)我悵惘又莊重的古都情結(jié)。

第一感覺

懷著激動、忐忑的心情降落到北京國際機(jī)場，已是黃昏，北京深冬的黃昏又冷又暗，灰蒙蒙的一片。我還沒緩過神來，同行的幾個人早已被各自的專車接走。我一時嚇懵了，沒想到會在下飛機(jī)的第一個瞬間就被他們拋棄。頓時，喜悅、興奮全消，襲上心頭的是緊張、孤獨，我無法用眼淚留下他們，纏綿地請求他們的幫助，只好強(qiáng)裝出堅強(qiáng)、獨立、輕松的樣子，微笑地和他們揮手，拖著笨重的行李，開始問路之旅。

好容易找到了公共汽車?？空?，等車時，我才感到了冷，刺骨的冷、鉆心的冷、麻木神經(jīng)的冷。等車的人都以異樣的眼光看我——我從南方飛去，御寒的武器都裝在拖拉箱里，而不是層層裹在身上，一緊張便顧不上拿出來換上。我只好假裝成耐寒的動物，淡定地東張西望，心里卻萬分焦急地等著58路公車。盼星星盼月亮，盼得四周的燈次第亮了，公車終于來了，我卻活生生被扣下來，因為我以南方的習(xí)慣，以為公車是先上車后買票，結(jié)果眼巴巴地看著汽車開走，把所有人載走，把所有熱氣卷走。這時我不僅緊張還有恐懼，只好按檢票員的提示跑去買了票，接著繼續(xù)等。一個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十分寒冷的地方，我不敢用眼淚來告訴別人和自己：我很害怕、我很無助。當(dāng)我又等來了58路公車，艱難地上去，我一下子松懈了下來，覺得人快虛脫了，接著便翻江倒海般嘔吐起來，我對這次領(lǐng)獎之旅不禁憂慮起來：我能撐下去嗎？

中途，我接到一個電話，有人非常誠懇地向我約稿。我頓時熱淚盈眶：這來自家鄉(xiāng)的聲音是那么親切、溫暖、真摯，給了我莫大的信心、勇氣與力量，我狠狠地告誡自己：你必須告別原來羞羞答答、怯怯弱弱的模樣，變得強(qiáng)悍起來，這樣你才能完成北京之旅。接完電話，我振作了許多，人舒服了許多。一個半小時后，我終于找到了報到的地方——落腳的酒店。我欣慰地對自己說：你已經(jīng)勝利地走完北京的第一步，你真勇敢！

地 鐵

北京各大重要景點、代表性建筑，即使沒有身臨其境地參觀過，相信大家也不陌生，這些年清宮片泛濫成災(zāi)，跟著影視鏡頭看得更全面，角度有時更理想，而一些大型風(fēng)光片更是把這些建筑、景點闡釋得淋漓盡致。所以看這些建筑，早已心靜如水，不喜不驚不嘆，好像復(fù)習(xí)功課，加深印象，收獲的是走馬觀花的匆促與勞累，只為了了卻一樁心愿：我來過了。

刻骨銘心的是內(nèi)心那份獨特感受，即自己在會議、課務(wù)期間按捺不住偷偷跑出去游玩的自由、瀟灑、孤獨、獨立、迷茫和緊張。我獨自去了北大、清華、圓明園遺址、故宮、天安門廣場、毛主席紀(jì)念館……一路匆忙，一路風(fēng)塵。

在這偌大的城市里，我才明白它號稱“堵城”的真正含義，真的堵得讓人害怕，我同時懂得并非任何時候有錢都能使鬼推磨。在北京，我多次想奢侈一點、豪華一點，打個的士到處玩，但司機(jī)完全不受咱們那點錢的誘惑：因為他們深知有的錢根本賺不了，所以他們干脆放棄生意不做，而是煞費苦心地動員我去坐地鐵。沒辦法，只好學(xué)坐地鐵，一切真的如“摸石頭過河”，如何找地鐵出入口，如何自己操作買票，站哪個位置、方向，都是學(xué)問。我從懵懂、混亂、緊張到喜歡上地鐵。地鐵讓我快速、準(zhǔn)確、省錢地找到目的地。我更喜歡的是在地鐵站里趕路的滋味，那海潮似的人流往一個個方向匆匆趕著，大伙都行色匆匆、表情凝重、沉默不語，走自己的路，無暇顧及其他。走著走著，我總覺得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浩瀚的大海，是那么渺小，渺小成滄海一粟。我深深體味到：一個人如果能這樣融進(jìn)時代的洪流中，成為其中不顯眼的毫無特色的一員，無牽無絆朝自己的方向走，是多么輕松與幸福！

地鐵站里除了路線、方向指示標(biāo)志，最多的是《金陵十三釵》的巨幅廣告，簡直鋪天蓋地，霸道地強(qiáng)勢地沖擊著人們的視線，占領(lǐng)著地下四處延伸的空間（回來后迫不及待從網(wǎng)上找出電影一看，不僅覺得上當(dāng)受騙，還覺得荒謬可笑）。

拿著一位萍水相逢的大學(xué)生在地鐵上贈送的《北京地鐵線路圖》，我四處亂竄，領(lǐng)略這座古老帝都的恢弘氣勢，沉浸在它深邃、博大的文化與智慧之中。

留在記憶中的人

游覽北京，是我一生必須走的一個莊重儀式，必須完成的一段旅程，我以瘋狂的心情奔波在這些景點之間，留下的是記憶，更是心愿，一個普通中國人的虔誠心愿。走過了就完成了，倒是有些人活生生地刻在腦海里：一個甘肅人、一個河南人。甘肅人，一個五十多歲的職專老師，來北京培訓(xùn)，向他問路時，他正啃著一根玉米，他也第一次來北京，他說我們一起走吧。我跟他在圓明園尋找大水法遺址，他幫我照相，然后互道珍重；河南人，一個三十多歲的打工仔，在天安門廣場上安慰我別緊張，他說北京唯一的好處是安全，并幫我找到地鐵入口，——我急于趕飛機(jī)。

確實，北京讓我無比安全，這是在我的故鄉(xiāng)我也體味不到的切身感受，我不必整天緊張、惶恐地?fù)?dān)驚受怕，怕小偷、怕騙子、怕?lián)尳?，時刻處于危機(jī)之中。在北京，背著大皮包，我獨自到處亂闖，感覺非常自在安全，本來時刻緊繃的神經(jīng)反而松懈下來。

至今，我仍會想起這兩位萍水相逢的異地朋友，想起他們的平實、善良、真誠。一生中擦肩而過的人很多，能留下印記，便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在我的印象中，北京人爽快坦誠，無論何時何地向他們問路，他們都很負(fù)責(zé)任地告訴你，仿佛回答陌生人的疑問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職責(zé)，他們平平淡淡地解除陌生人的疑惑，絲毫沒有受到打擾的厭煩、不悅。很多人都認(rèn)為北京人自大，看誰都是鄉(xiāng)巴佬：皇城根下長大的，粘著貴族之氣。見過之后，我覺得印象與現(xiàn)實相距甚遠(yuǎn)，他們留給我的都是一副平靜得幾乎漠然的表情，也許他們知道這些都是北京的匆匆過客。

會務(wù)期間認(rèn)識的那就千奇百怪了，因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因為他們都是文人：

一個高大壯碩漂亮的中年女性坐在報到處一旁，我一到她就逮住我，說要和我同一間房，原來她早就在尋找獵物。我一下子被她的熱情、果斷蒙住，定睛看她：一頭男式短發(fā)、一件寬大的男士警務(wù)服，在我面前像山一樣壯實。她未經(jīng)我同意拉起我的行李就走，干脆利索。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山東女人。她叫楊秀斗。她留給我的經(jīng)典話語是：媽的，脫光了還這么熱。——酒店暖氣放太大了?？上В@么可愛、瀟灑、不拘小節(jié)的人，第二天領(lǐng)了獎就拋下我走了。因為她接到單位通知必須趕回去接待一批臺灣客人。

我的第二個舍友是個老北京人，金曼，非常美麗的名字。中年婦女，卻有少女一樣的情懷，寫都市、職場、少男少女的情感，如藍(lán)色咖啡屋之類，她顛覆了“自古文人多貧寒”的魔咒，搞得風(fēng)生水起、滋潤豐盈、熱鬧富庶。她留給我的經(jīng)典話語是：北京人怎會沒房?。拷Y(jié)婚時買一套，將來父母一套、爺爺奶奶一套、姥姥姥爺一套，不都是他們的？住不完。她也是一個天上飛來飛去的大忙人、女強(qiáng)人，氣度就是不一般。

領(lǐng)獎那天上午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成都人，乍一看，你不會覺得她是搞文學(xué)的，你會覺得她是田間地頭的農(nóng)村婦女，粗糙、肥胖、黝黑，但淳樸、真誠、善良滲透她渾身上下，讓你覺得她非?？煽?、可信、可愛。她寫著一手瀟灑、大氣、飄逸的字，文章卻很輕柔、優(yōu)美、華麗，原來是一個做夢的人。她送我兩部散文集《給夢一把梯子》、《為夢舞蝶》，她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易琴。她留給我的經(jīng)典話語是：要記得我，常聯(lián)系。她做夢也扎根現(xiàn)實，經(jīng)常跑到汶川地震的廢墟上找素材。

有了這些人，我還是時常形單影只，因為她們都有同鄉(xiāng)（到了那里，同省就稱同鄉(xiāng)了），在一起活動。于是尋找同鄉(xiāng)，是我迫切的愿望，我有點像電影《小花》里那個妹妹，找得淚花都差點流出來了，于是找到了漳州何也、泉州林美蘭、永安陳開福、南平江子辰、福州少木森和蘇岫云，也找到了為了安慰我而冒充同鄉(xiāng)的馮樹發(fā)。后來我得知馮樹發(fā)的故鄉(xiāng)是貴州一個偏僻農(nóng)村，跑到河北開了個書法培訓(xùn)班，他發(fā)動文友為他家鄉(xiāng)人民捐贈書籍，渴望為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一個綜合性圖書閱覽室，這位自稱是“邊沿”加“草根”的寫作者，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經(jīng)典話語，過后卻給我寄來一幅用漂亮的楷書抄錄的獲獎作家名錄。

時過將近一年，那一幕幕還經(jīng)常在眼前浮現(xiàn)，我仍然為北京而魂牽夢縈，我知道這是心靈的呼喚、精神的朝拜，還有身心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