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 楊獻平
越過戈壁,在沙漠深處,我們可以看得更遠,只是那些松軟的黃沙,平靜的起伏,卻有著埋葬的危險和吞噬的殺機。剛來的時候,我不知道這里面還有人居住、工作和生活。
從我們所在營區(qū)出發(fā),出營門,就是戈壁灘了。一叢一叢的駱駝刺漫無目的地生長著,根莖上結(jié)滿塵土。褲腳或者手掌稍微一觸,就抖起一團濃濃的灰塵。夏天時候,傍晚,我們總是要去那里散步,幾個一伙,踏著硬硬的沙石,抬頭是西沖的落日,以七色的晚霞作為陪伴;低頭是黑色的碎石,動物的足跡和地鼠的幽深洞穴。
而要到那個小點,需要乘車,三十公里的路程足夠一臺解放和北京吉普跑一個多小時。車輪一旦接觸到戈壁,灰塵就起來了,雖然有一條車子壓了不知多少遍的路,但很多的地方浮土厚重,一些經(jīng)驗不足的司機經(jīng)常在它們那里拋錨。其實,什么事情都一樣,熟能生巧,跑得多了,司機就了如指掌了,跑起來得心應手。車子大幅度地顛簸著,我們緊握著扶手,全身繃了勁兒,不使自己身體碰到一邊的鋼鐵。即使這樣,腦袋也難免碰到車頂,一下一下的,令人猝不及防。
即使密封程度再好的車子,也阻擋不了無孔不入的細塵,這些善于鉆營的投機者,只要稍微有點縫隙,絕對不會放過。但也不可排除車子本身的問題,很多東西根本上是內(nèi)部的原因。在這樣的路上,我們幾乎沒有閑暇左右看看,目光盯緊前方。不斷迎面而來的戈壁,在我們的凝望之中,始終是一種無動于衷的姿態(tài),仿佛臨危不懼的勇士,面對迅速奔來的鋼鐵,沒有一絲的驚惶和不安。
其實,一條路就是一種過程,既是肉體的也是生命的。接近的時候,那個小點就出現(xiàn)了。在昏黃色的戈壁當中,數(shù)株綠樹,掩映著數(shù)座雷達和光測塔罩。在這二者之間,灰舊的營房顯得尤其低矮。營門很窄,只可以容一輛卡車勉強通過。也沒有戰(zhàn)士站崗,想來也不需要,這沙漠的縱深地帶,除了領(lǐng)導和機關(guān)的人,一般不會有什么人來。兩邊的紅磚墻上寫著一些口號和標語,最顯眼的當數(shù)“身在沙漠,志在藍天”了??粗切┘t艷艷的大字體,我心里就有點激動,在一色枯燥的沙漠中,多一種顏色就多一分生機,至少也是一種填補。營區(qū)里面,是兩排左右正對的房子,正西是飯?zhí)?。兩邊是一色的楊樹,綠油油的葉子在風中不斷地忽閃著,拍打著。院子很寬,籃球架和排球網(wǎng)各占一邊。許多的戰(zhàn)士只穿了背心和短褲,在場上叫喊著,奔跑著,左沖右擋,閃躍騰挪,小小的籃球和排球在空中飛來飛去,煞是熱鬧。
這時候,正是五一放假期間,不僅任務(wù)繁重,而且還有一種更為直接的自然災害。我們沒有驚擾他們,倒是一個在一邊看球的戰(zhàn)士飛身跑回營房,不一會兒,教導員郭廣彬出來了,快步走到副站長馮治國面前,立正,敬禮。我就在一邊站著,看見郭廣彬的臉上,豐盈著一種喜悅和激動的笑容。張口對我們說,一個月沒有見到外面的人了,語氣里面有些遺憾和感傷。說著就把我們往大隊部領(lǐng)。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小男孩蹦跳著從里面跑了出來,看到我們,飛快地沖我們喊了伯伯和叔叔。不用告訴,我們也知道這是郭廣彬的兒子。馮副站長說,一家人都到這兒來了。郭教說是的。
我們深知,對于常年生活和工作在沙漠深處的官兵來說,對于異性,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情。記得我在另一個小點的時候,還偷偷地在戈壁灘上寫過一些至今想起臉紅的話。對此,我不以為有什么錯誤,至少是一種生命的自然和本真欲求。郭廣彬妻子馬冬艷的到來,無疑給這個小點帶來了一抹亮色。時間一長,相互熟悉了,官兵把輕易不說出的秘密都說給了馬冬艷,主題內(nèi)容無外乎請嫂子介紹對象之類的個人私事。馬冬艷聽了,也記在心上,回到師部所在的營區(qū)之后,穿針引線,兩年時間,促成了幾對,其中兩對已經(jīng)結(jié)婚,還在三對正在進行中。
抬頭,就看見它了。在營區(qū)內(nèi),我從宿舍出來,走出一段柳樹的排列,轉(zhuǎn)身,向東,抬眼,它就在那里。更多的時候,它是靜止的,在沙漠上面,微微隆起,與我們的目光保持平視,視覺綿軟,內(nèi)心親切。
每天早上和傍晚,是它最美的時候,尤其是夏天,太陽剛剛升起,光芒打在我們身上,溫和、均勻而散漫,耀著領(lǐng)章和帽徽,連同眼睛,我們身上的每一個發(fā)光物件里面,都晃動著一顆太陽。目擊的南沙山,也滿身金黃,就連背陰的凹陷處,也絲綢一樣披散。
風在沙漠的腹腔還沒睡醒,鼻息幽微。這應當是風對我們的一種仁慈,不忍再打攪我們被它撕扯了一宿的心情,也使我們能夠有一個忘卻和改善心情的機遇,以堅定我們?nèi)諒鸵蝗赵谒贿吷詈凸ぷ鞯男判摹_@里面似乎含有一種欺騙和誘導的意味,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也愿意接受。而南沙山,作為一種流沙的流浪和積攢,它的皮膚不斷更換,從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或者百里之遙,或者就在身邊,更多的沙子來歷不明,像我們一樣,閱歷簡單,而方向多變。
作為一種僅在咫尺的風景,一種事實,實際上也是一種安撫。每年的“五四”,我們都要去一趟,算是春游。在沙漠,在這個軍營,除了南沙山,我們還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呢?這似乎有點狹隘和殘忍。但好在有一處令我們產(chǎn)生欲望的風景,這多少是一種對長期枯燥心靈的勾引乃至滋潤。需要說明的是,在這個名叫巴丹吉林的沙漠邊緣,我們常常遺憾,近處的戈壁和遠處的沙漠過于平坦、粗礪、毫無起伏和一覽無余了,即使有心儀的女子,可連一個約會,甚至偷情的地方都不予施舍。
出了營區(qū)大門,彩旗飄起來了,在我們的肩頭和頭頂,在戈壁之上,驀然一片嘹亮,歌聲響起來了,在空廓之中,濺不起一絲聲響,盡管聲音在我們的嘴巴和胸腔,有著雷和風的動靜。腳下的粗沙和碎石,身邊的駱駝刺和梭梭草不斷搖晃著蓬開的身子,細碎的塵土猶如戈壁噴吐的煙圈。平時不多見的沙雞和野兔在前方或者一側(cè),突突飛起,倉皇奔跑。我們打攪了它們的安靜,它們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對此,我們大概沒有歉疚,我們由來已久的自大、麻木習性,根深蒂固。
戈壁褪去,就是一色的黃沙了,高高低低,依次隆起,一直到了需要仰望的高度。背后是藍得要命的天空。一頂一頂?shù)纳城?,硬硬的,挺挺的,光潔的,干凈的,時常忍不住要撫摸。我時常為這一念想感到羞慚,但又一想,太多的無力的美,似乎用來摧殘的。這時候,陽光熾烈起來,提升著黃沙的溫度。沙子從鞋口涌入,雙腳發(fā)燙,行走在火焰之上的感覺,我們索性脫了鞋子,光光的腳丫,在平靜的沙坡之上留下傷疤,一道一道,扭曲得叫人心疼。但我們也似乎沒有覺察,到達頂點的欲望占據(jù)了心情,我們喊著,跑著,一個個撅著屁股,扭著粗細不一的腰肢,氣勢有點像攻占高地,樣子卻類似笨猴爬桿。我在后面,氣喘吁吁,全身的汗水擰著肢體。
至山頂,截然一面刀刃,曲曲彎彎,好一道優(yōu)美的線條。一邊是幅度平緩的沙山,一邊則是刀切一樣的深淵,足有三百米之深。深淵的一邊,就是干硬的戈壁了,一直向北,伸展著遼遠。而向南的一面,沙坡起伏,沙丘連綿,一座一座,詩歌一樣的沉著、幽靜、閑適和優(yōu)雅,有著無意炫耀的意味和隨其自然的開放姿態(tài)。而我們知道,這些都是暫時的,包括我們留在其上的那些腳印和躺倒的痕跡,也許就在今晚,就會消失得跟沒有一樣。我們都想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時間留下一些自己的東西,而什么東西才是真正能夠留住的呢?沙漠、戈壁乃至它們造就的這座沙山,有一天也會消失,所不同的是,它們的消失我們無法看見,而我們的走遠乃至消失卻在它們的目睹之下。
旗幟更為獵獵了,風在鼓蕩著它們的單薄的軀體,我們把它們插在沙領(lǐng)上,坐在下面,照相、喝水、吃東西,大聲說笑。這時候,我敢肯定,每個人都是快樂的,我們的快樂基本源于這座沙山。而沙山快樂嗎?我們不得而知。返回的時候,我們排成隊列,從一側(cè)刀切一般的深淵,貼著浮沙滑了下去,松軟的黃沙載著我們的身體,連同手中的旗幟,從至高處到最低處,僅僅幾分鐘的時間,而其間的感覺,有一些快感,有一些驚懼,回首仰望的時候,還有一些莫名的感傷:向上和向下,速度、心情、方向和結(jié)果涇渭分明,內(nèi)心驚詫,但無法出聲。
二00五年春天,幾天來,我一直看見能夠看到杏花和梨花,在夾雜了塵土的沙漠風中,持續(xù)地暗暗開放。與之相鄰的楊樹和沙棗樹稍微遲鈍一些,連綠芽都沒萌出。少有的杏花開得粉紅,陽光溫暖,它們在正午的妖艷光澤,讓周邊高大的樹木感到羞澀。每次路過,我都會停下來,盯著滿樹的杏花看(似乎重溫舊年的愛情);再把鼻子湊近,它們的香味還是去年的(印象中的香味,貫穿杏花的一生)。
緊接著,梨花開了,一身的花朵。白天,它們是大地的脂粉;而晚上,則素潔異常?;ǘ涞呐畈兜涝诳罩校K醒的蛇一樣,輕盈而又懵懂。有很多次,我近距離地看到它們:燦爛的花片和花蕊竟然是慘白的,微卷的;似乎一張張皺褶的面孔。沒過多久,一夜風吹,這一年的梨花就再也不再了,連同落在地上的花片,也會在瞬間杳無蹤影。
然后的果實,從花朵的廢墟中探出來。很早之前,我就知道,這里的杏樹果實叫李廣杏——以我倍加推崇的漢代將軍李廣命名,簡單的果實,而因了這個名字,除了文化之外,還有滄桑的時光味道——悲愴的鮮血和長矛硬弓,個人武功和卓越品格。一個人,除了史書外,還被這樣一種果實所傳承,該是怎樣的榮幸?李廣杏味甜,汁多,據(jù)說還有治療咽喉腫疼、醒神和開胃的功效。內(nèi)核則堅硬,杏仁很香,滿口生津。每年五月,我都可以吃到。只是,還沒開口,就想起那位“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蓋世將軍。有時候會傷感:人不在了,尸骨成灰——將名字和故事交給這樣的一種承載和流傳——時間、世事、抑或靈魂的不朽,總叫人迷茫而又欣慰。
而這里的蘋果梨樹,則是變種,一個外來者的形象,梨子和杏子混合的形狀讓我匪夷所思。前些年,第一次吃的時候,心里驀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混血的果實,滿含的汁液似乎白色的鮮血。據(jù)當?shù)厝苏f,這里的蘋果梨樹是早年從青?;蛘邔幭募藿舆^來的——兩個地方的樹木,因為一根枝條,而變成了另一種樹木。蘋果梨樹冠蓋龐大,葉子呈椎圓形,樹干黝黑泛紅,其中有些類似雀斑的白色斑點,密密麻麻,從樹根到樹梢,均勻密布。
年幼的時候,杏子和蘋果梨都是苦澀的。它們之間的不同之處在于,杏子小,酸,軟,不用費大的力氣,就可以咬開;那種酸,猶如北方的酸棗,甚至有過不及。懷孕的婦女很喜歡,剛剛小指頭肚大,就嚷著叫老公摘幾個吃(我看到的婦女們幾乎都吃得津津有味,連一點酸的皺紋都沒有泛起)。蘋果梨則是堅硬的,表皮發(fā)青,再堅硬的牙齒,再大的力氣咬下去,也只是一道淺淺的牙印。
杏花之后,是梨花。梨花之后,才是蘋果花——白色的花朵,包著一層粉紅的表皮,類似西北高地上的女人們臉上普遍的“高原紅”。而我知道情況是,巴丹吉林的蘋果樹也是外來的(有人說,蘋果是最民主的水果),起初是跟隨著人的手掌和腳步,現(xiàn)在是飛速的車輪。這里土質(zhì)粗糙,含堿量大,再好的蘋果樹種永遠也長不高,果實類似小孩子拳頭,直到十月突降白霜,葉子卷曲,呈焦黑色,仍還高懸枝頭。清晨,果實堅硬,用手一摸,便可感覺到一種刺骨的冷。
這里的棗花有兩種,大棗花和沙棗花。它們根本區(qū)別是,大棗由人在自家的果園栽種,果實屬私有。沙棗為野生,果實為公有。大棗大致原地山東或河北(巴丹吉林沙漠以西的綠洲和村落,大都不是原住民,從方言看,大致來自山東、河北、陜西、內(nèi)蒙等地),花是米黃色的,顆粒細小,密布枝椏間,掩住伸出的長刺。有人說,最好的蜂蜜就是出自棗花,但這里似乎沒有很多的蜜蜂,大都是大黃蜂和小黃蜂。這些不知來自何處的生靈,從不成群結(jié)隊,而是單獨一只,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飛走了又來了(事實上,我根本無法判定是不是先前的那只)。
在我看來,巴丹吉林所有的果實花朵,以沙棗花為至美,香氣濃郁,三十米開外就可以嗅到這種樹木,跟隨沙漠河流而生,幼時成叢,逐漸有強壯者突出起來,成大樹,但軀干扭曲,皮膚皸裂,始終長不高。記得剛來的第一年春天,禮堂旁邊有幾棵,每當開花,總喜歡在它的周圍轉(zhuǎn),一直到夕陽盡沒。秋天,沙棗樹綠葉枯黃,一夜之間,盡落地面,只留下一連串的紅色果實,懸掛干枯的樹枝上。整整一冬之后,連續(xù)的沙漠大風,也沒有將它們擊打下來。直到再一年的春天,花朵盛開,綠葉萌生,還有不少仍在新一年的綠葉和果實之間,沉默懸掛。
杏子可以做成杏脯,攤開,晾干,冬日吃,干硬,水份盡失,但越嚼越有味道。蘋果梨可以用筐子或紙箱存放于地窖(但需要懸掛),可以吃到開春。對于大棗,我喜歡曬干后的,皮肉雖然干枯,但用糧食酒浸泡一段時間后,它們會膨脹起來,色彩鮮艷,肉質(zhì)辣甜據(jù)說具有補腎壯陽的功效。有了閑暇的婦女,打了沙棗,晾干,磨成細面,炸油餅時候,包在里面,香甜而又酸澀,適宜就著米粥和咸菜吃。至于拳頭一般大小的蘋果,成熟后仍舊是酸的,冬天懷孕的婦女視為佳品,但放的時間長了,就會慢慢變甜,到來年再吃,竟甜如面醬。
這些巴丹吉林的花朵和果實,突出地面的美麗之物。很多年了,我一直在其中,看著它們開花、長葉、結(jié)果、成熟和衰落。粗略計算,它們當中,起碼有一噸進入到我的身體。它們在我身體消失,我在它們的輪回中慢慢消失。曾經(jīng)有幾年,我看到了花朵,便不再想到果實,也很少到結(jié)了果實的樹下走走看看,偶爾的路過也視而不見。直到果實拿到面前,才知道它們已經(jīng)又一次成熟了。所幸,看到杏子我會想起李廣,看到蘋果梨、大棗和蘋果,潛意識里就覺察到了周邊的遼闊和博大;而看到沙棗,就會想到河流,想起丑陋的形體之上,盛開的最美的花朵。對于沙棗樹來說,戈壁之中的生長和存在,具體或者模糊,我相信它是內(nèi)在的,自我的,可觸可摸,并且都有著自己的形體、品質(zhì)和色澤。
每年夏天,是整個巴丹吉林最美的時間??晌液苌僮叩剿闹虚g去看,總是很遠地,站在樹蔭下面,或者在圍墻的根部,在風吹的涼爽之中,看見不遠處的田野。村莊在濃密的楊樹樹蔭下隱藏,偶爾露出的房屋大都是白色的,還有灰色的,有的陳舊,有的嶄新。正午的炊煙纏繞樹木,又在樹葉中消失。偶爾走動的人步履緩慢,手提農(nóng)具、青草和吃食。田地一邊大都是草灘,草灘中間通常都有一泊長滿水草的海子,水發(fā)綠,陽光在上面,與探出腰肢和頭顱的蒿草一起搖晃。
草灘上有騾子、馬、驢子或者牛,它們不怕陽光的爆曬,長有毛發(fā)的身子看起來油光鑒亮。在炎熱的正午,到處倒是安靜,幾乎沒有蟬唱,牲畜的叫聲比汽笛更為嘹亮。村莊和田野之外,便是微綠的戈壁灘了,微綠的東西是駱駝刺和沙蓬,稀疏的枝葉貼著灼熱的地面。遠看,到處都是熊熊的氣浪,有時感覺像水,水聲喧嘩,清波蕩漾。
田地里的棉花開出淡黃色的花朵,有些黃蜂在其中繁忙。闊大的葉子密密艾艾,有風也不動搖,只是棉花的頭顱東搖西晃,相互摩挲。再一片田里的麥子軀干和頭顱們尚還青青,整齊搖擺,似乎集體的舞蹈。還有青色的苜蓿,好像已經(jīng)長了很久,一棵棵匍匐在地,背面發(fā)灰的葉子像是羞澀的面孔,從密集的縫隙中,看著它們之外人和事物。
清晨風如水洗,跑步時,多出幾十米,就是村莊和田野了。農(nóng)人們似乎都起得很早,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田里到處都是他們的身影。這時候,露珠很大,密集成群,等他們走出來,褲腿濕漉漉的,鞋面上還沾了不少的粗砂子。有的農(nóng)人會朝我們看看,但無法辨清他們的真實眼神和表情。有些頭包花布毛巾的女孩子,看人的臉和眼睛都是斜著的,慌亂而不定。那些上了年紀,或者婚后的男子女子,倒是很大膽,臉上堆起的神色本真而鮮明。
再遠處,不少的海子,在逐漸稀疏的草地上,風吹漣漪,似乎巴丹吉林眼角的皺紋。有些海子,養(yǎng)殖了鯽魚和河蝦,一些人在夕陽下垂釣。這些海子一邊的戈壁灘里,生長著甘草——它們的根深過地面上一層樓房。每年春天時候,附近的幾個學校專門放假兩天,要學生們挖甘草,一個人要挖二十公斤,他們叫做勤工儉學。我見過最長的一根甘草,兩個人輪著挖了兩天,挖了五十公斤,還沒有挖到根。
遠處的蒼茫是戈壁的,也是這個世界的。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在夕陽下面,騎自行車,沿著四輪車趟出的道路,曲折前行。一個人在戈壁上行走的感覺,是孤獨的,那種孤獨在傍晚更其深重。有一次,路過一座沙丘之后,突然看到一大片戈壁上的墳墓。有的沒有墓碑,有的用黃泥做了一個,上面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微微隆起的土墳當中,在漸漸入暮的傍晚,散發(fā)著一種腐朽的,令人沮喪和恐懼的味道。
夏天的晚些時候,蘆葦是最美的,這時候的巴丹吉林沙漠,除了這些高挑羽毛,在變涼風中整齊舞蹈的植物,再沒有什么更能令人想到詩歌,想到將軍的盔纓和悲愴的沙場征戰(zhàn)了。我很多次為蘆葦寫詩,一個人坐在風吹的蘆葦叢中,撫摸著它們即將干枯的葉子,嘆息,想自己的過去和未來,想周圍和那些遠去的事物。美的,必然是悲的。我重復這樣說著,像一個孩子一樣,在風中的蘆葦叢中,一直到日暮黃昏,蟲聲四起。
棉桃接連爆開,深夜的野地,沒有人聽到它們整齊的聲音。即使安靜的正午,也只聽得見馬路上偶爾的汽車奔馳。棉桃的爆裂讓我想起,某一種方式的自我殺戮和釋放。這時候,最美的女孩子也沒有棉花潔白,再樸素的詩句也沒有棉花樸素。棉花的葉子開始枯萎了,先是打卷,由葉沿向內(nèi),一天一天,最終蜷縮成一只只黑色蟲子。
西瓜早就成熟了,還有一些留在地上。再毒熱的陽光,還長在藤蔓上的西瓜內(nèi)瓤也是沁涼的。那些在戈壁深處種植白蘭瓜和哈密瓜的人,早早出來尋找買主了。周邊的村莊開始忙碌起來,田野當中,到處都是屈身棉花的人,孩子們坐在架子車上,或者在附近的苜蓿地里,追逐打鬧,抑或安靜。每一個人的臉膛都是黑紅色的。有漂亮的眼睛露出來,寶石一樣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