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思遠
鄧思遠: 1996年出生,作品散見于《南方文學》《時代文學》《散文百家》《中國作家》《中國校園文學》等刊。
1
今天是你離開我的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小時。都說,時間會稀釋一切情感,但自從你離開我的那天起,我的思念便與日俱增,一天一天不斷疊加,仿佛要長出翅膀一般升騰上空。
2
你離開的那天,外婆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干了?,F(xiàn)在,每當外婆想起你的時候,她眼眶里的熱淚就一直在邊緣打轉(zhuǎn),始終也無法流下來。我不知道,在你離去的那段漫長時日中,外婆究竟是以何種力量支撐下去。
以前,當你還在時,外婆總是一副容光煥發(fā)的樣子。說話聲音嘹亮如鐘,如同一位美聲歌手?,F(xiàn)在,不管是她微笑抑或平常發(fā)呆,她的眼睛里總是充滿了一種淡淡的憂愁,如悠遠縹緲的花香氣味。
在你離去的這段時間里,她找不著人說話,做飯與看電視便是她一天的娛樂活動。她經(jīng)常在天空尚未破曉之際,就提著菜籃子去市場買菜。之后,就躺在那把被時光塵埃侵蝕過久的木椅上發(fā)呆。更多時候,她會在那棟老房子里長久地走動,并且望著你曾經(jīng)用過的什物,試圖去追溯那段逝去已久的溫情。她極少開口說話,一旦開口,字里行間都充斥著你的身影。她仿佛穿越了時光的界線,把你的靈魂壓縮在她的心靈深處。
外婆一直細心守護著你的花朵。每當晚飯過后,她會提一桶水下樓澆花。她把對你的愛,全部都灌溉在這些花朵身上。庭院里的花,依舊熱烈盛放著,每次,當我從下面經(jīng)過之時,都會被這沁人心脾的花香所感染。
母親經(jīng)常在夜深夢回之時哭著醒來。每當我問及她時,她都告訴我說,是因為太過想你。母親曾夢見你回來過,夢境中的你是當年二十歲出頭的帥氣模樣。濃眉大眼,英俊威武。你穿著當時流行的衣服,在家門口來回踱步,遲遲不肯上樓。母親問你,你說怕家里人看見你的樣子而傷心痛哭。
然而現(xiàn)在的你,成為一張永恒的黑白照片,在我們的生命軌跡中留下一筆濃重的色彩,渲染了蒼白的一生。
3
得知你病危消息的時候,窗戶外面的楓樹開滿了整個天空。
晚自習的教室,安靜得能聽到時針走動的聲音。在題海中遨游的我被一聲電話鈴響拉回現(xiàn)實,電話另一頭,外婆哽咽的聲音占據(jù)了我的思緒。掛掉電話,我心如沉鐵。沒想到這一切來的是那么迅疾。
我拉起書包,沖出教室。不顧旁人目光拼命奔跑的我,此刻就像一頭魯莽沖撞的牛。我的眼淚被呼呼而過的風聲吹散在空氣中,不斷地分解稀釋。時間像一條結(jié)實有力的長鞭,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不斷地抽打。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面對死亡。
父親開著車,在黑夜的盡頭等我。我打開車門,坐了上去。沉默代替了我們之間所有的話語,夜晚的小道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見到你時,已是凌晨時分。外面是一幅濃重的夜景,人們早已進入溫暖的夢鄉(xiāng)。唯獨你,在痛苦中掙扎。
你躺在那張黑質(zhì)木床上,嘴里發(fā)出輕微的呻吟聲。你的頭發(fā)已經(jīng)掉光,就像瞬間枯萎的大樹,原本強壯的身體也被病魔侵蝕得瘦弱不堪。你的眼睛暗淡成深灰色,失去了原有的光澤。舅舅對我說,你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東西。
全家人都聚集在你的身旁守護著你。外婆在你的耳邊大聲喊話,但是彼時的你已經(jīng)虛弱得無法言語。我們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因為生命一點一滴地消耗,于你來說太過痛苦。悲傷就如同窗外的風,在并不平靜的夜晚中來回飄動。
天光微亮的清晨,你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你帶著所有的回憶與不甘,化為一縷輕煙,與廣袤的天地融為一體。
4
在你停止治療的一個月里,你還笑著安慰我們說不要擔心。父親把你從醫(yī)院接回家里療養(yǎng),途經(jīng)門口庭院時,你開心地說道,該死的醫(yī)院,還是回家的感覺好。
那時候的你,已經(jīng)無法進食。為了讓外婆好過一些,你象征性地喝一些湯水。但是,喝下肚過不了多久你就吐了出來。外婆整天都守在你的床邊,握住你的手,對你訴說曾經(jīng)的甜蜜往事。開心的時候,你會微微一笑。難過的時候,你更多選擇的是獨自忍受。重病的你,就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缺乏安全感,一旦拉住了親人的手,你就不再輕易松開。
放學回家后我會第一時間跑去照看你,我望著這座被記憶包裹起來的老房子,傷感之情就如水圈,一波又一波地蕩漾開來。我突然想起小學時我和你的一次爭吵。
當年,我還是一個沉溺在幻想世界中的孩童,而你則是一個精力充沛的老頭。你喜歡在午睡過后跟一群老友去運動場打門球,球場上的你英姿颯爽,活脫一個常勝將軍。
那日午后,我和伙伴們在學校邊的操場上玩耍。在打鬧中,我不慎將一名同伴的牙齒打出了血。見此情景,我落荒而逃。晚飯之際,受傷的同伴尾隨他的母親找到了我的住處,準備上演一出興師問罪的戲碼。得知情況的你,笑著替我的“罪行”道了歉,并且補貼人家?guī)装賶K的醫(yī)藥費。此事過后,你對打人而逃的我怒吼。因為,在你的腦海中,打架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它只會把事情變得愈加復雜。你嚴厲地對我說,若我往后還敢調(diào)皮斗毆,你就把我掃地出門。于是,我怒氣沖沖地跑出了家,來到離家不遠的公園。
公園里寂寥無人,橘黃色的光暈圈起一層蒼涼,夜風卷裹著落葉在小道邊緩緩前行。委屈與失落在寧靜的夜色中不斷放大,我的內(nèi)心不斷翻涌。
你的到來如同暖陽,溫柔了整個夜晚。
我看著打起手電筒焦慮不安的你,心中的委屈之情瞬間就如煙云般幻化。你抱起滿臉淚水的我說,還沒吃飯吧?
我望向你,點點頭。你的雙手結(jié)實而有力,在你懷中的我感到特別踏實,這種感覺就像孤苦無依的小船駛?cè)霚嘏苍數(shù)暮8邸?/p>
現(xiàn)在,我看著被病魔折磨的你,內(nèi)心涌出萬般無奈。我只祈求時間能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慢到你未被病魔纏身,而我還是當年那個頑皮的小孩。
5
新年到來的時候,你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起初,你只是感覺胸口隱隱作痛,在吃藥未果的情況下,舅舅帶你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的沉重嘆息把你拉向絕望的深淵。
得知診斷結(jié)果的你在醫(yī)院門口抽完了最后一支煙。你望著廣闊無邊的蒼穹,輕輕地從肺里吐出煙霧,你眼含熱淚,強忍著沒有讓它流下來。舅舅看著你,傷心之情溢于言表。你把煙頭丟到地上,用鞋底踩滅最后的余火。你對沉默無言的舅舅說,沒事,我好得很,開開心心地過完新年吧。
大年三十晚上,掛滿紅燈籠的街道仿若要醞釀一個美麗而又溫存的故事,人們浪花般歡快的笑聲即將掀起一場難忘的狂歡。屋內(nèi),全家人都圍坐在餐桌旁,一同迎接新年的來到。
晚飯中途,你斟滿了酒,站了起來。你用飽含深情的眼望著我們說,今天很開心,大家聚在一起就是福,不論今后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要和睦地相處下去。話音剛落,酒杯相互碰撞,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窗外,五彩繽紛的煙火升騰,在黑暗無邊的天際炸出一朵朵美麗的花。
晚飯之后,你把紅包塞進我的口袋里。見此情景,我連忙推辭。你有些生氣地說要我收下來,我百般推辭后還是應允了。除此之外,你還給外婆包了一個紅包。在茶幾旁,你笑著對外婆說,這么多年走來,真是辛苦你了。外婆握住你的手說,瞧你說的什么話?只要全家和睦團圓,再辛苦也值。
那日的溫情,如今還歷歷在目。那個時候的你,仿佛已經(jīng)做好了訣別的準備,安心地喝下你生命歷程中的最后一杯酒。我一直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外婆。
6
我順利地升入了初中。
報名那天,你和外婆在樓下依依不舍地護送我離開,在此之前,你囑咐我照顧好自己。于你而言,我這次的離去仿佛就像漫無目的地遠行。
新學校離家約四十分鐘的車程,因為是全封閉式的管理,學校謝絕親屬的探望。因為學業(yè)的緣故,你我見面的機會稀薄如雨,我和你的聯(lián)系也只是透過一臺冰冷的電話來維持。
放月假時,我來到了那座早已生銹的游樂園。
游樂園外部的指示牌已經(jīng)彎曲,游樂設施全都布滿了一層厚厚的鐵銹。園內(nèi)是一片荒蕪之景,雜草叢生,破亂不堪。就在我準備離開之際,我看見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里邊散步,腳步緩慢得如同一只爬行艱難的蝸牛。走近一看,我才發(fā)現(xiàn)是你。于是我向你問好,并且護送你回家。在回家途中,你我說了一些生活上的簡單問題,隨后話題就倉促結(jié)束,猶如一次短暫的別離。
那一刻我恍然發(fā)覺,時間的洪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把你我分離于岸的兩端。時間太過殘忍,它把你的銳氣消磨得一干二凈,并且讓你瞬間衰老。它讓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就像地球的兩極,無法觸碰。
7
我一出生,你就把我當作你生命的延續(xù)。
幼時的我,向往游樂園里的一切。因為游樂園就是孩子心中的圣地。那時,你擁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身材微胖,目光如雄鷹般炯炯有神。你得知我的想法后,便利用每周六的時間帶我去學校旁的游樂園玩耍。
游樂園里,盛夏猛烈生長的合歡樹與香樟散發(fā)著清香宜人的氣味。暖光如飛舞的蜻蜓,飄至各處。你牽著我的小手,在游樂園里慢悠悠地亂轉(zhuǎn)。你帶我玩甜美夢幻的旋轉(zhuǎn)木馬,還幫我從小販手中買一桶香噴噴的爆米花。游人稀少之際,你會拿出自己制作的燕子風箏,邊跑邊放手中的細線。不一會兒,風箏就翱翔于云霧之中。
心靈手巧的你,喜歡在灌木叢中扯取一兩根枝條,做成戒指送給我。每當你把草編戒指戴到我的小拇指上時,我都會笑個不停。你愛把我抱在你溫暖厚實的胸前,把我舉上高空,進行一次次的短暫飛翔。那一刻,時間的鐘擺仿若瞬間停止。
天色逐漸昏暗,火燒云如潑墨般染盡了天空。你抱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你的懷中,安靜地睡去。
街邊的路燈漸次亮起,萬家燈火裝點著城市的溫馨面貌。我們都活在回憶的起點上,向無法預知的未來招手。這樣美好的時光,如同天上的浮云般溫柔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