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圣殿之所以尊貴莊嚴,就因為它是人們共同前往哭泣的地方。一首普遍為那些受命運折磨的人所唱的乞憐之聲(指求上帝矜憐的祈禱或樂曲——譯者注),它的意義(價值)并不亞于哲學。單是治愈病痛是不夠的,我們必須學習為它哭泣。是的,我們必須學習哭泣!也許,那就是最高的智慧。為什么?問問梭倫吧。
——米蓋爾·烏納穆諾
我寫出的文字,除了是眼淚,它們什么都不是。9月11日以后,我寫的那些東西實際上就是一種無羈無絆的哭喊。我為那些活著和死去的人流淚,為那些表面上活著,但實際上已經(jīng)死去的人哭泣。說他們已經(jīng)死去,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來改變自己,使其成為值得尊敬的人。
——奧麗雅娜·法拉奇
西安的文化和風物,使人神往,但它的夏天,卻使人畏懼。倘在冬天,終南山上的積雪,隱然可見,是一道可以遠眺的勝景,正像祖詠的詩句所描寫的那樣。然而,到了夏天,高聳云天、連綿不絕的山脈,卻成了一道多余的屏障,死死地擋住了南來的風,地勢低凹的西安城,于是便成了一個火爐和蒸籠。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哪年夏天的酷熱,像1989年的夏天那樣使人煩躁和痛苦:天上地下沒有一絲風;雨倒是有的,但雨后的熱,不僅不會稍減,反而讓人更加憋悶和難受;無孔不入的熱浪,像魔鬼一樣跟著你,你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好在,終于熬到放假了;那就逃吧,逃回到陜北高原的老家去吧。宋代詩僧道潛詩云:“自憐多病畏炎曦,長夏投蹤此最宜?!蔽业墓枢l(xiāng)并非“最宜”的避暑之所,但與此間的酷熱比起來,也算得上是清涼宜人的福地了:那里戶外的陽光雖毒,但屋里是涼快的,白天很熱,但夜間是舒適的,——拉話到意興闌珊之際,也就到了夜靜天涼的時候,正可回屋睡覺。
那么,在1989年的這個苦夏,我該拿些什么書回去呢?《古詩源》和《杜詩鏡銓》是必不可少的;剛出的新書,也是要帶幾本的。值得慶幸的是,在我放進行囊的新書里,就有從維熙先生的《走向混沌》,——閱讀這部實錄性的著作,就像酷夏里的凱風好雨那樣使人愉快,是我在那個暑假里記憶最深刻的事情。
此前,我雖然也讀過不少關于“反右”和“文革”的小說,但沒有一部像《走向混沌》那樣真實,那樣令人震撼。從維熙是一個具有獨立思考素質(zhì)的作家,早在1957年,他就表達了自己對“政治性”與“藝術性”關系的不同看法:“做為文學藝術來講,藝術性是政治標準的大前提,文學作品里思想高度首先決定于作品里的藝術形象的高低?!边@種專業(yè)主義文學理念,與毛澤東的“政治標準第一”的絕對主義文藝主張,無疑是迥然不同的。但這并不等于說從維熙是一個完全自覺的無所畏懼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沒有勇氣成為索爾仁尼琴那樣的作家,所以,很不樂意人家拿他的《大墻下的紅玉蘭》等小說與《古拉格群島》相提并論:“……《大墻下的紅玉蘭》歌頌的是監(jiān)獄中一身鐵骨的共產(chǎn)黨員;鄙夷和鞭撻的是國民黨還鄉(xiāng)團和‘四人幫’的殘渣余孽,請問,怎么能和索爾仁尼琴聯(lián)系在一起呢?”他對索爾仁尼琴,缺乏了解,多有誤解,例如,他說索爾仁尼琴的作品里“有惡無善”,“把憎恨宣泄到了極至的地步”,就是想當然的臆斷。然而,連從維熙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后來為他在文學史上奠定地位的,給他贏得很高聲譽和普遍贊美的,并不是他的那些“時效性”很強的“歌頌”小說,而是這部具有“長效性”的反思性的紀實作品。就直面苦難、揭示真相的寫作精神來看,他與索爾仁尼琴無疑是可以歸入同一精神譜系的。
一切極端性的東西,都具有反界定和反敘述的性質(zhì)。所謂反界定和反敘述,就是極端的理念和行為所造成的社會混亂和人道主義災難,嚴重地壓迫著人們的想象力和理解力,瓦解著人們的敘事信心,使你很難自信而平靜地展開描寫和敘述,甚至會消解著敘事的真實性和有效性,使你的敘事要么顯得夸張和虛假,要么顯得殘忍和冷酷。
極端性的現(xiàn)象,首先是指極端性的暴力之惡。殺人無算、駭人聽聞的大規(guī)模殺戮,往往發(fā)生于天下大亂的戰(zhàn)爭年代以及政治脫序的動亂時代。在中華民族兩千多年的歷史上,有兩個惡人的極端惡行常常被人提起,一個是秦國將領白起的坑趙,一個是明人張獻忠的屠蜀。據(jù)清代學者吳見思統(tǒng)計,前者殺人,至少89萬,其中僅長平一戰(zhàn),就坑殺趙軍降卒四十萬,實為毫無人性的虐戾行為,難怪吳見思要這樣喟然感慨:“一人所殺如此,其余者復何如哉!吾不能不嘆戰(zhàn)國之道也?!睆埆I忠更是殺人如麻,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彭遵泗的《蜀碧》就是關于張獻忠禍蜀的“實錄”。此書寫得確鑿、真切,非身歷目擊者,斷不可能羅縷寫出。例如,“賊詭稱試士,于貢院前左右設長繩離地三尺,按名序立。凡身過繩者,悉驅(qū)至西門外青羊?qū)m殺之。前后近萬人,筆硯委積如山。惟二士年幼,不及繩,留作書記”;“賊以婦女累人心,悉令殺之。有孕者,割腹以驗男女。又取小兒,每數(shù)百為一群,圍以大城,貫以矛戟,視其奔走呼號以為樂”。如此嗜殺成性、酷虐無度的心理和行為,不僅令人發(fā)指,而且還具有反敘述性,給人們的描述和界定行為,設置了極大的心理障礙。
魯迅曾讀過《蜀碧》和《蜀龜鑒》等“講張獻忠禍蜀的書”,也曾在《病后雜談》一文中談及這些書,認為它們“其實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國人都該翻一下的著作”。盡管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中說,自己“從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但在分析張獻忠的暴虐無度的時候,他還是顯得太過善良和天真,這使得他在《晨涼漫記》中對張獻忠濫殺無辜的批評,并未探著根本,沒有揭示出張氏殺人的更為復雜的文化原因和更為深層的心理動機:“他開初并不很殺人,他何嘗不想做皇帝。后來知道李自成進了北京,接著是清兵入關,自己只剩了沒落這一條路,于是就開手殺,殺……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沒有自己的東西,現(xiàn)在是在毀壞別人的東西了,這和有些末代的風雅皇帝,在死前燒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書籍古董寶貝之類的心情,完全一樣。”
其實,張獻忠之殺人,原因并不這樣簡單;他若得了天下,做了皇帝,十有八九也還是會照樣殺人的,甚至會殺得更多,不僅會在四川殺,而且還要在全國殺,因為,他從來不會將老百姓看做“自己的東西”,餓死多少,整死多少,殺死多少,他實在并不縈懷的。他的喜歡大規(guī)模殺人,原因有二:一是天性使然,生來就無同情心,無憐憫心,絲毫感覺不到他人的疼痛和悲傷,覺得殺人跟割草、切西瓜并無兩樣;二是自卑、多疑和恐懼,害怕那些有本事的人來奪他的江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與其縱虎歸山,徒留后患,不如將“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以及潛在的“赫魯曉夫”們?nèi)細⒌舾⌒模┤?,他殺夾江生員王志道的理由,就是因為此人有才能,所謂“爾有才如此,他日圖我者必爾也!”總之,只有通過整人和殺人,只有制造恐怖氣氛,他才能獲得一種虛假的安全感。冷酷和無情是嗜殺者面對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大規(guī)模地鎮(zhèn)壓和殺人,則是他們解決問題的第一法寶。
就暴力的極端性以及發(fā)生的普遍性來看,“文革”無疑是登峰造極的,古往中外,出乎其右者,實在并不多見。這種極端性的暴力和殺戮,在廣西的酷虐的殺人事件中,有著極為典型的表現(xiàn)。那里的“貧下中農(nóng)巡回法庭”有權隨意濫殺無辜,中學生則可以毫無顧忌地虐殺老師并將他臠割吃掉。據(jù)親歷者的回憶和記錄,“文革”期間,“廣西不僅死人多,而且殺人手段之殘忍、狠毒,駭人聽聞。有砍頭、棒打、活埋、石砸、水淹、開水澆灌、集體屠殺、剖腹、挖心、掏肝、割生殖器、零刀剮、炸藥炸、輪奸后捅死、綁在鐵軌上讓火車軋死等等,無所不用其極。……柳州鋼鐵‘聯(lián)指’頭目岑國榮(原為該廠工人,‘文革’起來造反,當過中共九大、十大、十一大代表,是第九屆中央候補委員,擔任過自治區(qū)工會主任、自治區(qū)黨委常委)等人在該廠‘4·22’成員黃日高(該廠人事科干部)的背上綁上炸藥,一按電鈕,炸得黃骨肉橫飛,還美其名曰‘天女散花’,以此取樂。1968年,武宣縣被分尸吃人肉、吃心肝的有38人,全縣國家干部(包括原縣委書記)、職工有113人吃過人肉、人心、人肝。貴縣農(nóng)民陳國榮路過武宣縣去趕墟,因長得胖,被一民兵營副營長叫民兵把他活活殺害,挖出心肝,20人每人分了一塊肉。女民兵班長陳文留,她一個人吃了6副人肝,還割下5名男人的生殖器泡酒喝,說是‘大補’。這種吃人肉、挖心肝的暴行,武宣、武鳴、上思、貴縣、欽州、桂平、凌云等縣都有發(fā)生。”這樣的事件,在“文革”期間,并不鮮見;它既很難描寫和敘述,也很難界定和命名,給文學敘事帶來巨大的壓力和挑戰(zhàn),——到現(xiàn)在為止,直接敘寫這類事象的小說作品,仍然難得一見。
“文革”既是巨大的災難,也是一個沉重的話題。細致地考察“文革”,深入地反思“文革”,理性地研究“文革”,無疑是一件考驗人的心智水平和心理承受能力的工作。關于“文革”,“新時期”以來,有過“十年動亂”、“民族浩劫”、“全面內(nèi)亂”、“全面癱瘓”、“巨大災難”、“災難的深淵”、“瀕于崩潰的邊緣”等較為流行的界定和描述。然而,在我看來,關于“文革”的性質(zhì)和狀態(tài),從維熙的“混沌”一語,無疑有著更為獨到的發(fā)現(xiàn),更耐人尋味,更發(fā)人深思。用“混沌”來概括和描述包括“文革”在內(nèi)的社會混亂,實在是一個極為深刻的判斷和了不起的貢獻。
“文革”的本質(zhì)特點,就是極度的反常和極度的混亂,就是對常識、常理和常情的徹底顛覆,就是對千百年來形成的社會關系、生活方式、情感方式、道德規(guī)范、倫理基礎和價值體系的徹底顛覆。正常的人際關系和生活秩序都被破壞了。它堵塞了通向現(xiàn)代文明和健全生活的道路,并將生活導入停滯甚至倒退的歧途。自由、平等、博愛、民主、法制、權利、個性、人格、尊嚴,全都成了可疑的理念和消極的價值。知識即罪孽,知識越多罪孽越大,受到的歧視和迫害也越嚴重。非理性的沖動、不計后果的狂熱主宰著人們的精神生活。虛妄的自信和盲目的自大,賦予人們蔑視一切的傲慢和自負。謙虛和克制被當做落后和可笑的德性,獨立思考和大膽懷疑更是被當做嚴重的缺點。權力崇拜成了人們生活的絕對中心,所有人都無條件地為一個被神化的人活著,以他的思想為思想,以他的尺度為標準,以他的存在為幸福。對權力的偶像崇拜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瘋狂程度。從無原則的盲從中,無知識的人獲得了無意義的快樂;在無可逃遁的壓制中,有知識的人體驗著痛苦的煎熬。惡壓迫著善,恨壓迫著愛,冷酷壓迫著憐憫。人們變得越來越無情,越來越缺乏愛的能力。恐懼和絕望的情緒四處彌漫。人們進退惟谷,動輒得咎,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一言不合便是“現(xiàn)反”,敢有懷疑便是“惡攻”。無個性、無思想、無特操的人在在可見,人格獨立和個性健全的人則寥若晨星。最終便造成了嚴重的混亂與無序,陷入了一片“混沌”的狀態(tài)——神與魔的界限是模糊的;人與非人的界限是模糊的;善與惡的界限是模糊的;美與丑的界限是模糊的;是與非的界限是模糊的;邪與正的界限是模糊的;罪與罰的界限是模糊的;現(xiàn)實與虛構的界限是模糊的??傊?,沒有哪個詞比“混沌”更能有效地描述這種荒誕而極端的狀態(tài)了,沒有哪個詞比“混沌”更能準確地揭示“文革”的本質(zhì)了。荷蘭學者德累斯頓在集中營的猶太人身上,也發(fā)現(xiàn)了一種復雜的“情緒”:“既不完全真實,也不完全不真實;它們處在真實和非真實的邊界上,更準確地說,它們包含真實和非真實的成分,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一個難分彼此的模糊的‘黃昏區(qū)’?!边@是另一種形式的“混沌”,是非人的虐待和戕害在被迫害者內(nèi)心深處留下的傷痕。
混沌既是一種社會生活狀態(tài),也指一種畸形的人格和野蠻的行為,——它可以被用來描述人性被“野蠻化”和異化狀態(tài)。混沌是古代神話中的四大兇獸之一。根據(jù)《左傳》記載,四兇分別是形象如同巨犬的“混沌”、人頭羊身且腋下長眼睛的“饕餮”、生有翅膀的大虎“窮奇”以及人頭虎腿并長有野豬獠牙的“梼杌”?!蹲髠鳌の墓四辍酚性疲骸拔舻埒櫴嫌胁徊抛樱诹x隱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渾沌。”“渾沌”也作“混沌”。漢代地理書《神異經(jīng)·西荒經(jīng)》則有這樣的記載:“昆侖西有獸焉,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羆而無爪,有目而不見,行不開,有兩耳而不聞,有人知性,有腹無五藏,有腸直而不旋,食徑過。人有德行而往抵觸之,有兇德則往依憑之。名為混沌??站訜o為,常咋其尾,回旋仰天而笑?!睖嗐缡窍窆坊蛐芤粯拥膭游?,人類無法看見它、也無法聽見它;它會吃掉路過的人;它經(jīng)常咬著自己的尾巴,繞著圈子,向著空中傻笑;如果遇到高尚的人,它便大肆施暴;遇到惡人,便聽從他的指揮。
在“文革”中,無數(shù)人,尤其是年幼無知的青年一代,更容易被教唆成“混沌”一樣的冷酷無情、愚昧無知的“兇獸”:
幾個原本站在外圍的女紅衛(wèi)兵,便一起擠上前去。她們沒有打那個老太太,但是卻比那些用皮帶和鏈條抽打,更為刺激人的中樞神經(jīng)——她們中間里的一個勇敢者,竟然跳到那老太太胖胖的肚皮上,像是跳踢踏舞似的,在上面踩個不停。她一邊踩,一邊對那老人喊叫著:“你這死頑固,看你交不交出房契?不交出來就踩死你這資本家!”
我大著膽子探頭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原來那個被斗的老人手里死死攥著一張紙條——那可能就是紅衛(wèi)兵索要的房契。她或許已經(jīng)死了,不然的話,為什么那些皮帶、鏈條就是不能讓她松開手掌呢?當然也不排除那個老太太是個“葛朗臺”般的有產(chǎn)者,寧舍命也不舍那張房契——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車便惶惶而去。
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那個不管是不是屬于“葛朗臺”型的老人,要去她應去的“天堂”是無疑的了;可是那個女孩,怎么會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蹬踩這一手段呢?!按年紀算,她不過十六七歲,剛開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師不會教給她,她的父母也不會告訴她——那么她所以會有這種驚人的表演,是不是歷史扮演了教唆犯的角色?潛藏在人類自身中的善與惡,在正常的情況下,是很難有十分出格的行為的。據(jù)《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中記載,那些以殺人取樂的德國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但是,希特勒這個惡魔掀起了罪惡的戰(zhàn)爭,“大日耳曼”的民族狂熱情緒,被誘發(fā)出來之后,德國人自身中惡的潛能,便被發(fā)揮到了極至和畸形的地步——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位姑娘的表現(xiàn),能不能從二戰(zhàn)的德國歷史中,找到一點啟迪呢!
不知為什么,一路上在我的頭腦中,總是盤旋著那位女紅衛(wèi)兵的影子。她有母親,她將來也要做母親——如果沒有這場“文化大革命”,在公共汽車上,她很可能給那位老太太讓座,或者順口叫一聲奶奶——此時此刻,她心靈中的善良完全被邪惡占有,原始的野蠻便不喚自至;而她的這種精神錯位,既是人性的,又是歷史的——一個本來很偉大、但是后來被神化了的人物,在這個特定年代,誘發(fā)出來的民族狂熱的能量之大,可以呼風喚雨,點豆成兵了。這位姑娘的霎間表演,可謂是人妖嬗變的一個典型。真的,從見到這一幕開始,我再不僅僅為我自己的母親悲哀——而是為全中國的母親們感到悲哀了。
一個本該純潔善良、嫵媚可愛的姑娘,卻變成了兇暴可怕的“混沌”,成了“人妖嬗變的一個典型”。從維熙通過具有典型性的細節(jié)描寫,通過極為深刻的理性反思,完成了對“文革”的極端“混沌”狀態(tài)的批判,極其出色地完成了對“文革”本質(zhì)的界定和揭示。
從維熙情感細膩,富有憐憫心和同情心。道潛《春陰》詩云:“浮云易作雨無端,未放春泥十日干。須信杏園憔悴煞,從來花骨不禁寒?!痹诒└膊?、冷雨欺花的氛圍里,從維熙對一花一草也滿含深情。他喜歡在小說里描寫花木,這一點,日本學者池上貞子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就指出來了,——她寫過一篇研究從維熙小說的文章,題目就叫《論從維熙作品中的花》。從維熙的溫柔和細膩如此獨特,以至于她竟以為他“不是女大學生,就是一個年輕婦女”;她認為從維熙作品中的花,“是獻給受難者的贊歌。從社會意義上來說,是使真善美重新登上文壇”,同時,“又有個人藝術的追求,是他全部美學觀的標志”。一個人的美學趣味,說到底,無非是他的道德精神和情感態(tài)度的折射。“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蹦軓奈⑿〉幕ú萆砩细惺艿矫篮玫那橐猓@說明作者自己的情感世界是健全的、正常的。
其實,最能說明從維熙情感的豐富和心性的善良的,還不是他對花的深情,而是對淚的描寫。淚水里包含著人性中最溫柔、最純潔的部分;流淚是人放下偽飾之后的真情流露。一個不會流淚的人,不大可能成為好的詩人,也很難成為會寫情感的作家。眼淚是屈原、杜甫的詩中最常見的意象,也是司馬遷的《史記》中最見人性光芒的地方,——不僅司馬遷自己會流淚,常常為自己筆下的人物涕淚泫然,就連項羽和劉邦這樣的人,到動情處,也會悲從中來,泣數(shù)行下。從維熙也是一個很容易動情流淚的人。他讀張志新被“極左政治”虐殺的報導,“我的心在跳,血在涌,悲憤的淚水盈滿我的雙眼”。在《走向混沌》中,他更是多次寫到眼淚,——同情的眼淚,悲傷的眼淚,絕望的眼淚,無奈的眼淚,愧疚的眼淚,感激的眼淚,欣喜的眼淚。他對眼淚的描寫,因其真誠而感人至深,而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實在是很難得的,因為,經(jīng)過冷酷無情的政治斗爭的摧折和異化,中國作家的心冷了、硬了,情感粗糙了、麻木了,已經(jīng)不太會流淚了。他們幾乎喪失了正常的情感和愛的能力。他們習慣于表達對“敵人”的仇恨,習慣于表達一種空洞而虛假的“階級情”,習慣于用夸張而粗俗的方式表達對“領袖”的歌頌和熱愛,但卻不會用自然而真誠的方式表達對人類的愛,以及對美的欣賞。至于深沉的悲傷和純潔的眼淚,早在批判“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和“小資產(chǎn)階級軟弱性”的時候,就被掃蕩得無影無蹤。其后果是,直到現(xiàn)在,缺乏愛的精神和憐憫的情懷,不會表達愛的情感和對他人的同情態(tài)度,不會描寫具有普遍性的人性內(nèi)容,依然是中國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嚴重問題。
然而,《走向混沌》里是有溫情和眼淚的。從維熙不僅記錄了1957年“反右”期間發(fā)生的落井下石的背叛,不僅記錄了十年“文革”期間發(fā)生的迫害和暴行,也敘述了良知未泯的剛直之士的義舉,記錄了在無情時代依然未泯的人間真情。當從維熙被誣陷的時候,當眾人都群起而攻的時候,房樹民卻不計個人安危,站出來為他辯護:“我記得那天中午,天開始淅瀝淅瀝地下開了秋雨。莫非是天為我哭?為那些承受命運嚴酷打擊的知識分子而泣?我心中分明滴落著血,但眼中無一滴淚。但是,當我在會上,卻被閃光的良知催落下了淚水……”
1960年寒冬臘月,從維熙夫妻二人被傳喚到單位,在領導宣讀了他們的“反動罪狀”之后,同時被“戎裝的武警”押上吉普車,送往公安局關押。面對這種猝然降臨的災難,從維熙束手無策,而性子剛烈的張滬,則體驗著更為尖銳的痛苦:
“送我們?nèi)ツ膬??”我想起家中的老母和幼子,急切不安地問道?/p>
“到那兒你們就知道了?!蔽渚卮?。
我抬頭看看我的妻子,她緊閉眼瞼一動不動地坐在我的對面,那神態(tài),若同已經(jīng)死卻了一般。我可以承受下地獄之苦,但不禁可憐起她來了。妻子是發(fā)著燒來報社開會的,沒想到再也回不了家了。再看她時,她仍然像木雕般一動不動,既不看我,也不看車廂里的一切,但是有兩行冰冷的淚水,從她緊閉著的眼角流淌了下來。她不擦它,任其順著臉腮滾滾而下,一直滴落到皮大衣上……
我的麻木的心,頓時被攪起了波瀾。在這一霎間,她究竟想起了什么呢?是兩歲多小兒子的笑靨?還是老婆母叮嚀時的神色?不,她或許是記起了當年在上海灘,剛剛16歲的她參加了學生運動,并在地下黨支部舉行的入黨儀式上舉起拳頭宣誓時的情景?抑或是她想起了在小小年紀時被國民黨警察局抓了去,被國民黨警察狠狠地打耳光的事情?往事如煙似夢,都已成為她的過去。而現(xiàn)在她和我正坐在不知通往何處的吉普車上呢!押送我們的人,帽子上戴著閃亮的國徽!
沉默。死寂。
我們走進了一片混沌之中……
不經(jīng)過正常的法律途徑,就通過隨意羅織罪名,剝奪人的自由,將人送入監(jiān)獄,這在“反右”和“文革”期間,實在是很常見的事情。在如此強大的社會不義面前,個人完全無能為力。對于一個丈夫來說,沒有什么比看著妻子因為冤屈和侮辱而淚水漣漣,更讓他無奈和痛苦的了,也沒有什么比當著妻子的面被人折磨和羞辱,更讓他尷尬和難受的了。妻子的淚水,因此便具有了特別復雜、沉重的情感內(nèi)容:它象征著受侮辱者的辛酸和絕望,也表達著對施暴者的憤怒和抗議。
從維熙的妻子張滬因為不堪非人的政治迫害,曾幾次自殺,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她懷孕兩月之后,差點死在醫(yī)院里。看到奄奄一息的妻子,從維熙心如刀絞:“在市第六醫(yī)院的急診室里,我先是呆若木雞,后是撲向病榻。她躺在一張白白的被單下,面色青黃,我伏耳在她鼻翼下,竟難以聽到她的呼吸。我像個孩子似地哭了起來。我身旁的一位白衣護士勸說:‘冷靜點、這兒是醫(yī)院!’”當天下午,回到家里,他見到了年邁的母親和年僅兩歲的兒子:
母親因災禍再次臨門而欲哭無淚;兒子則不知其內(nèi)情,連連喊我:“爸爸抱我——爸爸抱我——”
我和小兒子臉蛋緊貼,淚水頓時洇濕了他那片小臉。
“奶奶!爸爸哭了!”他嚷了起來。
“爸爸別哭,給我逮院子里的蜻蜓好嗎?”
我沉默無言,只是把他抱得更緊。
“媽媽病了,你到醫(yī)院看她了嗎?”
你也許沒有媽媽了——我心里暗暗地自語。
“媽媽前兩天給我用彩紙疊了一只小船!”
她或許在蒼涼的大海里漂走了——我想。
一家人里,凡參加工作的,幾乎都被打成了“右派”,包括在延安參加革命的岳父(“記得,在當天的飯桌上,老岳丈因多喝了幾杯紹興黃酒,借著酒興對我說了延安‘搶救運動’的往事,說到最激動之處,老人竟然涕零淚落。我的老岳母幾次制止他再說下去,怕我在勞改隊內(nèi)失言惹事生非。在我告辭時,老岳丈對我說道:‘你和阿滬受得委屈固然不小,但是你們應當想得開一些;想想那些比你們承受更大的冤枉的人,你們就會少一些失意,多一些生活下去的勇氣。’老人的這一席話,我一直銘刻于心——并寫信給張滬,曲里拐彎地告訴她家中老人的意思。”);母親也因為“階級成分”問題,要被遣返回農(nóng)村。妻子生死未卜,兒子懵懂無知,在這面臨家破人亡、生離死別的關頭,怎能不讓他心碎欲裂,凄然淚下。好在,張滬的命終于保住了。然而,當他們?nèi)ハ蛞晃慌栽洪L致謝的時候,只見她板著面孔說:“說實話吧,當時我們不知道張滬是個右派分子,如果知道的話,我們不會費那么大力氣去進行搶救!”這些話,現(xiàn)在聽起來似乎完全不近情理,但在那個人性被嚴重扭曲和異化的時代,卻實在是很正常的,一點兒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當公共生活領域只給人痛苦和恥辱而不給人溫暖和尊嚴的時候,家庭就成了一個人精神最后的依托。如果在遭受了來自社會的打擊和傷害之后,又得不到家庭的關愛和安慰,那么,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就有可能崩潰,就有可能喪失生存的勇氣與承受苦難的力量。從維熙有一個堅強的母親。無論生活多么艱難,母親總是顯得鎮(zhèn)定而堅韌。由母親支撐著的家,是他最后的港灣。所以,每次一見到老母和幼子,他就禁不住要哭起來:
直到夏天,母親拐著那雙纏過足的小腳,帶著剛滿四歲的小孫子,來營門探望我時,才帶來我妻子給家里寫的信:她被送往天津北茶淀(即清河)農(nóng)場去了,由于身體極度虛弱無力出工干活,每月吃21斤口糧,在病號組養(yǎng)?。ㄒ娝l(fā)表在《人民文學》1988年3期的小說《曼陀羅花》)。她不知道我去了哪支勞改隊,要家里轉(zhuǎn)告她我的勞改地點。信是用明信片寫的,筆畫綿軟無力,看到這封信我的眼睛立刻漲滿了淚水。再看看老母親臉上的塵土汗痕,淚水立刻奪眶而出。小兒子對這些一無所知,連連叫著:“爸爸!爸爸!我可想你啦!”我抱起他來親他臉蛋時,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那不是指我而言。我懦弱,我善良,我不是錚錚男兒漢。老母親和小兒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使我的理智堤壩完全崩潰。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比欢?,這種在父母面前完全放松的痛哭,卻為斗爭時代冰冷的原則所不容。所以,當從維熙失聲痛哭的時候,不僅沒有引起看管人員的同情和憐憫,反倒遭到嚴厲的訓斥:
接見的屋子是里外套間,嚴隊長坐在外間屋的一條長凳上,面孔嚴厲地監(jiān)視著母子的會見。當他聽到我抱起小兒子“哇”的一聲哭了,便從凳子上站起來訓斥我說:“這叫什么話,你哭什么?哭就表示你感到委屈,是不認罪的表現(xiàn)。再哭!停止接見!”
我老母親忙向隊長解釋:“他想小兒子了!”
“這話沒有階級觀念?!?/p>
看韓國電視劇,你有可能會嫌里面的人物太愛流淚,動不動就大哭特哭,涕淚漣漣,但這無論如何都比中國電視劇里的嗜暴成性的打斗殺伐要好,要健康。一個人們普遍不會哭的時代,有可能是冷漠的、病態(tài)的,而一個不許人哭的時代,則必然是殘酷的、可怕的。冷酷無情的“斗爭精神”不僅把“嚴隊長”異化成了純粹的專政機器,而且嚴重地壓抑著人性,造成了人心普遍的冷化和嚴重的硬化;而所謂的“階級觀念”,則不過是一種新的“種姓制度”,——它按照一種簡單的標準,把人分成不同的等級:越是在經(jīng)濟和知識上貧窮的人,社會等級越高,越是在經(jīng)濟和知識上富有的,社會等級越低,這與中國古代的“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并無兩樣。極端而狹隘的“階級觀念”不是促人向善,而是促人向惡,不是教人愛人,而是教人恨人,最終瓦解了建構和諧社會和美好生活所必不可少的道德基礎和文化秩序。
勞改營里連年累月的高強度勞作,給從維熙的身心帶來極大的傷害,甚至造成了身體上的變形,給他留下了極為明顯的“雙肩失衡癥”:
在80年代的一年夏天,日本女作家山崎豐子,來我家做客時,曾敏感地看見我的雙肩失平。我向她簡單地講述了當年挖人工湖時的狀況,我常用左肩,所以左肩比右肩高出來一塊肉疙瘩。山崎豐子是個直性子的老太太,她用手扒開我的衣領,站在我的面前,仔細地端詳了好一會兒,突然之間,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了下來。我則沒有任何感傷之情,因為若論肩上的磨難與負重,我可能還比不上一個黃土高原上的挑夫——我想,她的眼淚不是為我一個人而流,是為中國一代受難的知識分子而流淌的——因為在那個年代,留下雙肩失衡癥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們像是一匹匹苦駝,只知道拼命地勞作。
對別人的苦難和不幸,表現(xiàn)出痛癢相關的同情,這是人類應該有的基本態(tài)度和正常反應。山崎豐子的眼淚,一方面,顯示出她有著人之為人的正常人性,另一方面,也從一個“他者”的角度,反映出了“極左政治”的可怕和可恨。
死亡是一種自然而正常的生命現(xiàn)象。天下無不敗之家,也沒有不死之人。死亡使我們認識到了人類生命的有限性,認識到了精神信仰和彼岸生活的重要性。由于這種認識,我們會變得更加謙卑,更加仁慈,也更加珍視生命的價值。那種因為擁有了巨大的財富或者極大的權力,而試圖超越死亡、實現(xiàn)肉體生命永生的渴念,無疑是一種狂妄而可鄙的貪婪心理。無論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有多么自信,甚至“自信人生二百年”,他也無法不死;無論一個人的地位有多高,高到幾乎所有人都希望他永生不死,但他最終也還是要死的。死人的事,的確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把死亡看做隨便的事情,可以漫不經(jīng)心地談論和對待死亡。站在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人類的生命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而尊重并保護人的生存權則是生命倫理中至高無上的法則;任何人不可以任何理由、用任何手段剝奪無辜者的生命,而任何形式的貌似正當?shù)拇笠?guī)模屠殺,都是對人類尊嚴和人道法則的野蠻冒犯,都是一項不可饒恕的罪孽。
二十世紀是暴力傷害泛濫的世紀,也是人道主義災難最為嚴重的世紀。為了虛妄的目標,我們剝奪了太多人的生命;因為可怕的瘋狂,我們制造了太多的殺戮。非理性的理論為大規(guī)模的屠殺提供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現(xiàn)代化的武器則為“種族滅絕”和“階級迫害”提供了更加有效的手段。而無法無天的“無政府狀態(tài)”所造成的殺戮和死亡,即使不是更加嚴重,至少也是同樣嚴重,因為,這樣的迫害和殺戮,是日常性的和普遍發(fā)生的,具有不可控制和無法統(tǒng)計的性質(zhì)?!蹲呦蚧煦纭返囊粋€無可替代的價值,就在于它真實地記錄了混亂狀態(tài)下許多傷害人和整死人的細節(jié)。對一個遺忘歷史已經(jīng)成為文化習慣的社會來講,對那些試圖為“文革”招魂的人們來講,這些細節(jié)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它有助于對抗遺忘,有助于人們認識歷史的真面目。
“反右”和“文革”是無遠弗屆的政治運動,也是無所不至的人身傷害運動。對人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折磨和殘害,是“無政府狀態(tài)”下常見的悲慘場景: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時我對母親的第一印象:她手上沒有蘇三起解的木枷,身上沒有蘇三的彩衣;但是垂掛在她脖子上的那塊大木牌子,卻完全與囚徒蘇三頸上的木枷一樣。特別使我心動的是,那塊大木牌子不是用繩子拴系著的,而是用鐵絲掛在脖子上的。由于木牌又大又沉,母親的脖子被鐵絲勒成一道深深的溝槽——因而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用手去摘她頸上的牌子。母親一下?lián)荛_我的手說:“不行!不行!”我說:“晚上沒有人來,您怕個啥!”
“隔墻的街坊就是紅衛(wèi)兵,說來就來。你還是少惹一點是非吧!”
我拗不過母親,只好松開我的手。然后拿來一塊布片,墊在了母親的脖子上——這樣可以減輕一點她的疼痛。母親不放心地聽了聽窗外,驚恐地對我說:“沒有打我,就算阿彌陀佛了——你聽,東院吳家正在打人哩!”
我側耳聽了聽,當真是一片鬼哭狼嚎。剛才我進家時,精神太緊張了,竟然沒有聽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我看你還是連夜回農(nóng)場去吧!”母親央求我說,“一旦他們知道你回來了,是會來抓你的。聽媽的話,你看媽沒傷著胳膊斷了腿的,你也就放心了。掛牌子就掛牌子,掃街就掃街,只要人在,比什么都重要?!?/p>
“只要人在,比什么都重要”,然而,有太多的人“不在了”,有太多的人被剝奪了生命,也有太多的人參與了整人和殺人,做了可怕的“混沌”的犧牲品:
天上的月亮不知人間的悲楚,依然像個銀盤那樣掛在天空。但是那一年的中秋,是中國人感情的缺圓的時日。北京郊區(qū)的火葬場尸滿為患——我的一個表弟工作在八寶山附近的一座工廠,他告訴我那兒尸體排隊,臭氣沖天;分不清張三李四,文革中的冤魂集體火化。更為嚴重的是,武斗還在繼續(xù)向北京的每一條街巷延伸,我兒子上學的南吉祥胡同小學校長,學生硬是向她嘴里塞土鱉——自古被稱之為人師表的教師,活活被一些無知的孩子折磨死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毫無人性的殺戮,常常公然地進行著。殺人者肆無忌憚,被殺者除了束手就擒,引頸就戮,別無選擇:
送她上長途汽車的那天早晨,馬圈長途汽車站,有一群胳膊上配戴著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在挨個兒詢問上車的人中間,有沒有地、富、反、壞、右,有一個老頭兒,因為他屬于沒有公民權的還鄉(xiāng)者,當場被揪到車站旁邊的空地里,先把他的臉勾畫成鬼臉,然后在狂熱的革命口號聲中,這位白發(fā)老者被綁到一棵樹上,活活用石塊以及磚頭砸死了。幸運的是,那些紅衛(wèi)兵光顧拿老人取樂了,沒顧得上察看我的證明——我是帶著勞改隊送母返鄉(xiāng)的請假紙條來的,在這種場合,如果被發(fā)現(xiàn),其后果是不堪設想的。也許那些革命小將們,會比對待那位老人還要兇殘十倍,把我和我的母親一塊兒送進天堂。
如果沒有從維熙以親歷親見者所做的“實錄”,現(xiàn)在的許多人,包括善良的人和不善良的人,都會懷疑這些暴行的真實性。從維熙的可靠敘述,給我們提供了研究“紅衛(wèi)兵”施暴的豐富信息,有助于我們認識“文革”對青年一代心靈的扭曲和人性的荼毒。首先,“紅衛(wèi)兵”施暴的對象,是所謂的“階級敵人”,即“地、富、反、壞、右”,這說明,這樣的暴行不是偶然發(fā)生的,而是有著強大的理論支持和意識形態(tài)引導,——孩子們從小就通過課文、故事會、連環(huán)畫、電影、音樂、戲劇和“憶苦思甜”教育等方式,接受了這樣的斗爭理念:一定要站穩(wěn)“階級立場”,一定要提高“警惕性”和“階級覺悟”,對“階級敵人”一定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滿懷仇恨,不能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憫和同情;其次,他們的暴行不受任何理性的制度制約,表現(xiàn)出極大的任意性,屬于典型的“無法無天”行為;第三,對人的折磨過程具有很強的娛樂性和狂歡色彩,表現(xiàn)出一種極端形態(tài)的惡意性,即最血腥最原始的野蠻性,——要知道,用石頭行刑不僅對被虐殺者是殘忍的,對施虐者也同樣是殘忍的,因為,它具有近距離面對面的直接性,倘無“塔利班”的像鋼鐵一樣堅硬的神經(jīng),一個人是沒有勇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類,被一下一下砸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直至最后在難以名狀的痛苦中死去。
在直接虐殺的“硬暴力”之外,還有一種形式較為隱蔽的暴力,那就是包括開“批斗會”的人格羞辱、殺雞儆猴的心理威懾、株連家人的精神恐嚇、不給飯吃的饑餓折磨等在內(nèi)的“軟暴力”。從維熙對“反右”和“文革”期間針對知識分子的“軟暴力”,尤其是“饑餓折磨”有著極為真實、細致的描寫:
記得,有一次疏浚排水溝,以加深溝的容水量。就業(yè)的“二勞改”隊(解除勞教的人員,住在鐵絲網(wǎng)外的紅磚房內(nèi))緊挨著我們的工作段挖河泥,一個叫劉岳的“二勞改”的活段正好和我鄰界。我正在低頭干活,耳畔忽然聽得“咯吧咯吧”的聲響,有意無意地扭頭望去,頓時使我瞠目結舌,原來他正在嚼著一條水溝里捉到的活魚,露在嘴外邊的魚尾巴左右搖擺,發(fā)出咯吧咯吧的抽打聲(若干年后,我看見電影《苦戀》中有個鏡頭,正和劉岳饑不擇食地生吞活魚的情景一模一樣)。我怕他不好意思,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xù)干活,哪知他反而吆喝起我來了:“喂!水溝里有魚。咱們身上就缺動物脂肪。這東西雖有點泥腥氣,但能解饑就行!”聽了這漢子的動員,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細想想,若不是餓得難耐,他會把一條活魚生嚼了嗎?“活下來就是勝利”,是這兒勞改人員的口頭禪,它不是很唯物嗎?
為了能夠生存下去,饑餓迫使最底層的人,向原始生活回歸。其他類型的囚徒自不必說,就拿知識分子來說,也逐漸蛻變?nèi)ツ菍忧甯叩耐馄?,露出原始的形態(tài),前文提及到的工程師肖乃信,在土城罵流氓罵得那么尖刻,但在一次晚間集合站隊時,我親眼目睹他捕捉飛向電燈亮光帶翅的螻蛄,抓住一只往嘴里填塞一只,直到隊長向他大聲斥責為止。
事后,我曾問及肖乃信:“什么味兒?”
“沒吃出味兒來,只知道往嘴里填?!彼f,“肚子總像個無底洞。”
“克制一點不行嗎?”
“你家里老母親給你郵寄食品。我是孤墳野鬼,誰管?只有在困境中自己求生!”他振振有辭地回答,“我一不偷,二不摸,吃野食不算丟人。”
“我擔心你吃了有毒的東西,壞了自己的肚子?!?/p>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說。
不久,從六中隊傳來一個老右病危的消息,他叫陸豐年,落生在解放前的十里洋場,按照毛澤東的階級分析法,他屬于地地道道的資產(chǎn)階級出身。在北京農(nóng)業(yè)機械學院即將畢業(yè)的日子,趕上了反右派斗爭,他在民主專政與“內(nèi)行”、“外行”問題上鳴放了一下,被戴上右派鐵帽送進了勞改農(nóng)場。昔日,一個吃蜜也嫌不甜的小少爺,在這兒竟然吃開了五毒,他把捉到的一條蛇、一只蛙、一只癲蛤蟆和一只老鼠,放在一口小鋁鍋里煮熟吃了。夜里,他開始上吐下瀉,渾身哆嗦。幾小時之后,他已經(jīng)神智不清,生命垂危。多虧分場的醫(yī)務室里一個“二勞改”(刑滿后留場就業(yè)人員)醫(yī)生全力搶救,總算把他從死神的懷抱中搶了回來。因為我和他常在墻角煮食時見面,雖然不在一個中隊,還算彼此相知。一天,收工后我到他的宿舍看望他,他神智雖已清醒但面色蠟黃。在炕邊上,我說:“你怎么能亂吃五毒?”
“餓?!彼曇羰治⑷酢?/p>
“那也不能胡吃海塞呀!”
“我知道癩蛤蟆蛤蟆有毒,剝了皮先洗了幾次?!?/p>
“那蛇也可能是毒蛇?!?/p>
“我開了膛,把五臟是扔了的?!?/p>
我能做的也只是空頭安慰幾句,便匆匆而回,事后,他身體略略好了一些時,并沒有改變他煮食小動物的習慣,只是不敢再把癩蛤蟆擲進鋁鍋里就是了。
一般來講,精神打擊與肉體折磨總是相伴而行的。凡是在發(fā)生了嚴重的政治混亂和精神迫害的地方,通常都會跟著發(fā)生嚴重的“大饑餓”。饑餓無疑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中國人體驗過的最大痛苦。千千萬萬的人備受這種“軟刀子”的宰割和“軟暴力”的傷害。饑餓作為一種最折磨人的痛苦,具有一種從內(nèi)到外摧毀人的巨大力量。在“改造人性”方面,饑餓比道德感化和政治施壓更有效,因為它能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將一個文明人還原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還原成茹毛飲血的史前猿人。閱讀這些吃生魚、吃“五毒”以及人們?yōu)榱藫尶陲埑远蟠虺鍪值募毠?jié),簡直令人難以想象,難以置信!
饑餓的大門是通向死亡的。饑餓本身就是特殊形態(tài)的死亡。極度的饑餓實在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
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刻——呂熒躺在炕上,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人的外形;昔日的一位大寫的人,此時抽縮得如同一個小小侏儒。說得更確切一點,他成了一具只會出氣的木乃伊。我在勞改隊見到過不少的死者,但從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使我為之淚落并為之動容的——在呂熒這具活尸面前,我失去了嚴酷生活賦予我的冷靜。歸途上,同組的成員張奎令與我說東說西,我則緘默得像個啞巴。我似乎覺得我們的車上,拉回來的不是“腹中空空”的蘆葦,而是沉重如鉛的歷史。
老殘隊在茶淀西荒地,是距離“586”墳塋最近的一個分場。就在我們?nèi)ダJ葦?shù)膸滋熘?,呂熒走完了他的路程——當年他僅僅55歲。不久,在那蘆葦塘圍起的一片亂墳中,拱起了一個新的土丘。土丘前豎起的一塊紅磚上,只留下粉筆寫著的兩個白字:呂熒。
呂熒是現(xiàn)代著名的文藝理論家、美學家、翻譯家,是一個具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是唯一敢在人人自危的恐怖時期為胡風辯誣的人。優(yōu)秀的人物,尤其是道德精神上高尚而正直的優(yōu)秀人物,對任何一個社會和民族來講,都是很可寶貴的財富;一個社會如果是正常的、理性的,如果有趨向文明和進步的愿望,它就一定會發(fā)現(xiàn)并推崇這樣的人,并通過他們將人們的心靈生活向前推進和向上提高,試想一下,假如美國沒有華盛頓和林肯,假如英國沒有莎士比亞和狄更斯,假如法國沒有雨果和左拉,假如俄羅斯沒有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假如中國沒有司馬遷和魯迅,那么,這些國家人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人們的生活固然不會瞬間垮塌,但卻會失去重要的參照物和穩(wěn)定的支撐點。呂熒無疑屬于能給我們的內(nèi)心生活提供“正能量”的優(yōu)秀人物,這樣的人物本該受到人們的尊敬和善待,本該受到社會的保護和獎賞,然而,我們卻視他如寇仇,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這實在是中華民族莫大的恥辱和悲哀。
在《走向混沌》里,大饑餓造成的死亡是大規(guī)模的,是令人觸目驚心的:
后來,在勞改隊,偶然間遇到了巴鴻(《智取華山》導演之一),他說他在莫桂新臨終時,曾有幸見過莫一面。當時,莫剛剛被一輛牛車從七分場拉到總場醫(yī)院門口,巴鴻當時在文教隊改造,匆匆趕到現(xiàn)場去看他,莫桂新此時已骨瘦如柴,分辨不出站在牛車旁的就是巴鴻;之后,巴鴻到分場演出,歸來時莫桂新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使巴鴻深感悲涼的是,莫桂新葬身的坑穴,就是巴鴻和另外幾個演員挖下的。當時文教隊的任務除去排“革命戲”外,就是在“太陽崗”挖墳坑;每個人定額三個坑,挖完收工。春、夏、秋三季事先挖出一排排死人坑,以免冬天埋死人時墳坑不夠用。巴鴻還干過埋死人的活兒,從總場醫(yī)院把尸體弄上擔架,直奔“太陽崗”。要是趕上“大煙炮”飛舞的冬天,尸體凍得梆梆硬,抬尸人到坑前把尸體向溝里一翻,再把擔架抬回來,莫桂新的命運也不例外,他的一腔忠魂留在那塊冷土上了。幾鏟黃沙一蓋,他就去了天國。
初到清河農(nóng)場時,我覺得這兒比興凱湖要人道些,有時收工遲了,便會在蒼茫的暮色中看見平板大車上裝運著棺材,沿著農(nóng)場道緩緩向“586”行進(各個分場都是夜間埋死人)。后來老號對我揭了謎底:哪有那么多木料給罪犯打棺材,你看見的是一口無底的棺材,到“586”的穴坑前把棺材罩兒一抬,一揚車把,人就順到坑里去了。埋完死人,把棺材罩拉回來,再罩上其他死鬼。有時餓死的人多了,一個棺材罩不夠使,就干脆裹上被褥,外邊用席筒一卷,并排躺在大車上,拉往“586”。我不太相信這老號的話,有一次干稻谷裝車的活兒時,我悄悄地向車把式驗證真?zhèn)?。車把式戲謔地對我笑笑:“你是新來的吧?實在只有一口無底兒的棺材,那是變戲法給路人看的!”(我的長篇小說《龜碑》中,寫了這一細節(jié))。
原來這是偽裝出來的人道,我深感自己的幼稚和無知。我甚至想象過我或許有那么一天,也被罩起來拉往“586”,因為每天能聽到農(nóng)場往外拉死人的消息。
活得如此可憐,死得如此悲慘;活得如此沒有尊嚴,死得如此沒有體面。面對如此慘淡的人生,面對如此悲哀的現(xiàn)實,夫復何言,夫復何言!
從維熙的作品用大量真實、鮮活的細節(jié),無可辯駁地證明“文革”不僅是一場可怕的“政治浩劫”,而且還是一場空前嚴重的人性浩劫和文化浩劫;它不僅給人們造成無量的精神痛苦,還通過嚴重的“大饑餓”,給人們帶來可怕的肉體痛苦,讓許多人付出了巨大的生命代價。我們今天的道德淪喪和精神危機,都與“文革”有著不容否認的因果關系。雖然“文革”結束已經(jīng)行將四十年,但是,療治它給中華民族造成的情感傷害和倫理創(chuàng)傷,將需要經(jīng)歷很長的時間、花費很大的精力。
在巨大的“文革”災難面前,任何緘默不語的回避,任何文過飾非的遮掩,都是不能原諒的茍且行為,因為它不僅是怯懦和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而且還將為下一次更大的劫難鋪平道路。一個民族的復活和復興,始于它對罪惡和苦難的直面。我們必須正視罪惡和苦難,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最終超越罪惡,才能獲得最后的救贖,才有可能最終從苦難中走出來。勇敢而坦誠地面對罪惡,往往考驗著一個民族的道德勇氣,也確證著一個民族的生存智慧和精神尊嚴。為了我們自己,為了子孫后代,我們應該有這樣的勇氣、智慧和尊嚴。
注釋:
①從維熙:《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幾點質(zhì)疑》,《北京文藝》1957年第4期。
②從維熙:《關于〈大墻下的紅玉蘭〉答讀者》,《藝叢》1980年創(chuàng)刊號。
③???????從維熙:《走向混沌》,作家出版社,1989年4月,第188頁,第36頁,第125頁,第87頁,第89頁,第92頁,第198頁,第199頁。
④吳見思、李景星:《史記論文 史記評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第45頁;天道好還,武安君白起,也未得善終,——他為應侯范雎所賣,被秦昭王賜劍自裁,臨死之際,他想到了因他而死的幾十萬冤魂:“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趙卒降者數(shù)十萬人,我盡詐而坑之,是足以死?!保ā妒酚洝肪砥呤栋灼鹜豸辶袀鳌罚?。
⑤⑥⑨何銳等校點:《張獻忠剿四川實錄》,巴蜀書社,2002年4月,第159頁,第162頁。
⑦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月,第六卷,第170頁。
⑧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11月,第五卷,第248-249頁,第159頁。
⑩晏樂斌:《我參與處理廣西文革遺留問題》,《炎黃春秋》2012年第11期。
?從維熙這樣寫道:“記得,那是個秋高氣爽的下午,藍天上南飛的雁陣,排成人字形從我頭上飛鳴而過。我不時抬頭遙望蒼穹,感到那個‘人’字的可親??墒俏沂莻€人嗎,雖然我有著人的軀體,人的思維,人的感知;但是我早已經(jīng)是倒著寫的‘人’了,不要說別的,僅以‘羅鍋’隊長那段訓話,我就不屬于萬物之靈的人了。我不是人,我是個什么——我是個什么——空寂的田野上,沒有任何生靈能回答我?!保◤木S熙:《走向混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297頁)
?許多年前,讀《阿Q正傳》,覺得魯迅關于官府抓捕阿Q的“架好機關槍”的敘事,實在過于夸張,顯得滑稽、虛假,及至讀了從維熙的實錄作品,我才知道,還是魯迅深刻,而自己對中國社會的認識,則實在太過膚淺,近乎無知。在《走向混沌》里,幾乎每次轉(zhuǎn)移被“勞改”的“右派”,都要動用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押運,氣氛煞是森嚴,形勢極為緊張:“車站上,武警戰(zhàn)士架著機槍,如臨大敵般地早已嚴陣以待,沒等我們在車站上停留,就被強令立刻上車。”(從維熙:《走向混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123頁)“我不禁啞然失笑。專政對象乘坐的幾節(jié)車廂內(nèi)兩頭都有持槍把門的武警,何以會到其他車廂里去搗亂破壞呀?不知歷朝歷代被流放塞外的人,除了木枷和押送的武士之外,是否也要制造出一種瘆人的氣氛,使你的靈魂時刻處于驚顫之中?!”(同前,第124頁);“當車停在康莊車站時,我們這些成員面面相覷。像西直門車站一樣,武警早已在站臺架上了機槍恭候。由于風太大,士兵們那綠色棉軍帽下邊的帶子,一律緊緊地系在下巴頦上,有的怕風沙迷眼,還戴上了風鏡。”(同前,第126頁)“卡車長龍的前端,有押車的武警,槍口對著后邊。卡車的最后邊一輛,也是武警車,槍口對著前邊。夾在中間的是罪犯們的卡車。”(同前,第146-147頁)“列車終于緩緩地在車站停了下來。永定門車站一切依舊,只是多了許多荷槍的士兵,虎視眈眈地面對著這掛列車。特別刺激我中樞神經(jīng)的是,有兩挺機關槍,支在站臺的一側,機關槍后邊士兵的手,緊緊勾著開槍的扳機?!保ㄍ?,第335頁)小說與實錄、鬧劇與悲劇,就這樣相會于“混沌”地帶,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界限,于焉消泯。
?塞姆·德累斯頓:《迫害、滅絕與文學》,何道寬譯,花城出版社,2012年2月,第124頁。
?????????從維熙:《走向混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年 8 月,第 261-262 頁,第 251-252頁,第219-220頁,第258-259頁,第268頁,第269-270頁,第159-161頁,第315-316頁,第158-159頁。
??池上貞子:《論從維熙作品中的花》,陳喜儒譯,《新觀察》1981年第10期。
?從維熙:《關于〈大墻下的紅玉蘭〉的通信》,《文藝報》1979年11、12期。
?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