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勝
等到屋頂那片亮瓦剛露出白肚皮,春分一轱轆翻下床。娘正撲啦啦扯風(fēng)箱,拍了春分一巴掌,看把你急的。待到盛飯時,春分叮囑娘,我要去吃酒席的,肚兒得留著。娘撲哧一聲笑了,爹瞪春分一眼,卻沒作聲。哥哥清明眼眶子更紅了,可沒辦法呀,吃酒席兄妹倆輪著,該著春分了。
娘給春分換上花衣裳,穿上新布鞋,梳了頭,換了衣,提上一籃子雞蛋,牽了春分,出了門。還沒下到溝底,娘說路上潤呢,要春分脫鞋。娘是怕露水珠子泥末星子臟了鞋。
光腳板的春分,故意要踩路沿的鐵線草,鐵線草上掛著亮晶晶的露水珠,腳板丫落下去,沁涼涼的。
出了石盤嘴,過了二馬坎,到了馬家橋,18里路,去一小半了。娘知道,春分有些累了,得提提神。就問,幺女,酒席上都擺啥?
知道知道,9個盤10個碗,有回鍋肉、甜燒白、粉蒸肉、炸丸子,還有涼拌菜、頭道菜。春分一古腦背了許多。平日里玩擺酒席,瓦塊都放19片。
娘說,幺女,得懂禮節(jié)。不能站著。不能在碗盤里翻揀。大人們讓酒,挑箸子菜,再放下箸喝口酒。大人放箸子,你也得放,可不敢猴急馬躁。
嗯哪。春分有些喪氣,一想,酒席上不喝酒的人有啊,跟他們一起不就成了?這么想了,立刻又歡喜了。
還有,少喝甜水水,好喝卻不抵餓。說著話,到了皂桷椏,金華鎮(zhèn)就在椏下,好多的房子,光著青瓦脊背,睡成一壩。從椏上下來,娘倆在井邊洗了腳,穿好鞋,走上進(jìn)街的路。
舅公家院子里,擺了十幾張桌子,院角支著大灶,蒸屜上籠著白煙,鐵鍋里正煎油。蒸肉的香、清油的香,還有好多種香,鋪天蓋地往春分鼻孔里鉆。招呼過舅公舅婆,娘便擼了袖子,幫忙洗碗碟剝蔥蒜。開酒席還得兩小時,舅婆叫來小表叔,掏出一角錢給春分,讓他們上街玩。
小表叔11歲,穿得洋氣,自顧晃蕩在前,任春分在后悄悄走。街上人少,兩邊大都閉著門扇。開著門的,不是供銷社,就是日雜店、熟食店。在一家熟食店前,小表叔問春分,想吃油條不?
臨街的鐵篩里,炸好的油條,穿著黃燦燦的衣裳,挺著脹鼓鼓的肚子,吐出的香氣,糾纏著春分。春分吸溜下鼻子,狠狠點了頭。小表叔說,你有一角錢嘛,拿來買。過年的壓歲錢,才兩分,只夠買兩個糖粑粑,現(xiàn)在可是一角,春分怎么舍得?小表叔瞪了春分一眼,樣子兇兇的。借給我,買兩根一人一根,等會我還你一角。
春分想想,自個吃了油條,錢也沒少,賺了呢。便把攥在手心的錢遞了出去。油條拿在手里了,小表叔一邊嚼一邊說,你等我,我去拿錢。說著轉(zhuǎn)身就走了。
春分坐到街沿,橫握油條,湊到鼻前,吸下鼻孔,再吸下鼻孔,那份香,順著鼻孔鉆進(jìn)肚子里。春分尖著指頭,掐下指頭大塊油條放進(jìn)嘴里,閉了嘴唇,慢慢地嚼呀嚼呀,直到油條都化進(jìn)了口水里,流到了肚子里,才又掐下一塊。
掐去半截了,春分不好意思再掐。我要吃酒席呢。想想早晨,哥哥的紅眼眶,春分笑了。她想象著,把油條遞給哥哥,哥哥有多歡喜。
可是,油條冷了,小表叔沒回來。春分有些慌,小表叔找不著路了?站起來,想自個走回去,走幾步,又走回來。走幾步,又走回來。萬一小表叔就回來了呢。
天開始飄雨了,春分縮在街沿,死盯著街頭,眼眶都疼了,小表叔還是沒回來。小表叔是不是怕還錢呀?春分想,你回來還我5分也行啊。眼淚螞蟻樣,開始在春分臉上爬。
街人撐油傘的行人多起來,春分脫下鞋提在手里,順街跑。跑過七八條街,都不是舅公家門前的。春分哭出了聲。
不知跑了多久,春分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洗過腳的井旁。娘要從這里走回的,我就在這等她??捎晗碌么?,春分記得椏口的皂桷樹,能躲雨,又看得遠(yuǎn),便跑上了椏,縮在皂桷樹下,哭一會,往椏下望一會,望一會,又哭一會,迷糊著睡了。
娘搖醒春分時,天已放了晴,陽光從皂桷葉間濾下,直晃眼。娘的眼眶紅紅的,衣服上還冒著熱氣。幺女,你都把娘急死了。
春分問,娘,你吃過酒席啦。
娘說,沒找到幺女,就是龍肉海參,娘也吃不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