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畫

燕壘生

江南一帶，過去古廟很多，什么蛤蟆廟、蝗蟲廟都有，祭祀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些簡直匪夷所思。

外婆老家的村子里有座破廟，傳說叫八蠟廟。八蠟是八種小蟲，過去每年秋收后，鄉(xiāng)民總是把谷物肉類送到廟里上供，以求來年害蟲少一些。到了70年代，破廟只剩下四堵墻，村民經(jīng)過時都要先拍兩下手再走。聽我外婆說，這習(xí)慣并不久遠(yuǎn)，只是清末才有。

那是太平軍鬧事的時候。當(dāng)時有支太平天國的兵馬駐扎在附近，而那時已是太平天國覆滅前夕，封王極濫，一共封了兩干多個王。后來索性就編號封王，而那支長毛軍的頭目姓慕容，旁人便叫他慕王。

其實(shí)慕王是譚紹洸的王號，當(dāng)時駐扎在蘇州。雖然封王，但這慕王手頭的兵也就是幾百個，老人們還說慕王原先當(dāng)過茅山道士，有點(diǎn)法術(shù)，因此開始時和清兵打了幾仗各有勝負(fù)，直到李鴻章讓洋槍隊(duì)來助戰(zhàn)，他便頂不住了，結(jié)果被清兵圍在這八蠟廟里，那些太平軍困獸猶斗，清兵雖然得勝，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而慕王居然不翼而飛。

這場惡戰(zhàn)后，當(dāng)?shù)氐纳迫耸┝诵┢寻?，讓人把這些尸首埋到義冢地。外婆的奶奶有個叔叔，也被叫去收拾殘尸。這層關(guān)系不知怎么個叫法，反正當(dāng)時外婆含含糊糊地說那是我的舅太公。

舅太公到八蠟廟時，看到那里的尸首大多支離破碎，死狀極慘，有些尸首甚至前胸都被打得稀爛，手腳也被砍斷。

舅太公拉著一車尸首到了義冢地。正在埋的時候，忽然聽到死尸堆里發(fā)出了聲音，他嚇得轉(zhuǎn)身要跑，卻隱約聽見那聲音在叫自己，壯著膽子一看，原來死人堆里有個老兵還有一口氣。舅太公動了惻隱之心，就把那老兵拖到一邊，埋完尸首后，每天拿剩飯剩菜給他吃，又買了刀傷藥給他敷上。

過了兩天，老兵緩過來了，告訴舅太公說他是廣東人，被卷進(jìn)太平軍之后打到了這里，一直想逃都逃不掉。這老兵體質(zhì)倒很好，半個月后就能走動了，那時兵荒馬亂，災(zāi)民也很多，他對外人自稱是逃難來的，因?yàn)榍灞呀?jīng)撤走去打天京了，也沒人懷疑。

又過了些日子，到了雙搶的時候。八蠟廟因?yàn)樗肋^這么多人，平時人們都繞著走，八蠟廟邊上幾塊地都沒人敢來耕種。當(dāng)?shù)氐牡刂骷眽牧?，出了高價請人種，舅太公貪圖這份力錢，仗著年輕膽子大，每天起早摸黑地做事。他平時每天都回家去睡，有一天見天氣不好，第二天可能要下雨，于是連夜多干了些，做完后天色已晚回不去了。以前碰到這種情形，他就在八蠟廟里將就一夜，可是舅太公來八蠟廟收拾過殘尸，至今仍心有余悸，因此不敢進(jìn)廟，顧不得外面露水大，睡在了門口。睡到后半夜，夜露太重，根本沒辦法睡著，舅太公便大著膽子睡到了八蠟廟墻邊上。

開始睡得很熟，但睡夢中總覺得背上癢癢的，舅太公也沒當(dāng)一回事，突然間肩頭一痛，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胛骨，他以為是誰在和自己開玩笑，正打著哈哈，那只手不住地把他往里拖。這時，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貼墻睡的，身后根本藏不住人，嚇得大叫起來。

可是八蠟廟離村子還有一兩里路，半夜誰會聽得到？正在魂飛魄散時，廟外突然闖進(jìn)一個人，手里握著根木棍，猛地向他砸來。舅太公嚇得暈了過去，等他醒過來，自己已睡在了外面的草地上，旁邊正是那個老兵。

老兵見他醒過來，這才告訴他，那天清兵圍剿慕王，因?yàn)橛醒髽岅?duì)助陣，慕王根本擋不住。但他手中的兵很悍勇，幾架長龍（抬槍）放個不停，等紅粉（火藥）快用光的時候，慕王便讓他們一排排坐下，背朝里，面朝外，自己在最里面。

老兵坐在八蠟廟門邊，人正對著外面。想到清兵一沖殺，自己一準(zhǔn)死得最快。正在害怕，突然聽見身后的慕王唱了起來，卻不是太平天國傳教時的“講道理”，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時的念咒。

老兵壯著膽子偷偷扭頭看了一眼，卻見那慕王正筆直地立在墻邊，手里拿著一把亮閃閃的鋼針，一根根往身前的士兵頭頂心扎下去。

鋼針很長，可是頂門被針扎了，那些士兵卻渾若不覺，臉上甚至還露出笑意。老兵快嚇傻了，此時洋槍隊(duì)發(fā)起了一次沖鋒，他趁勢伏在了地上裝死，最后眼里看到的是慕王突然閃身向廟墻沖去，厚厚的廟墻如同煙霧一般將慕王吞沒了。

這時，清兵已經(jīng)沖進(jìn)了八蠟廟，那幾個被慕王在頭頂扎過鋼針的士兵突然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沖殺過去，甚至被槍擊中要害都毫無知覺，老兵感到很意外。

只是寡不敵眾，這些似乎不會死的士兵最終還是被砍殺得七零八落，混亂中他也被砍了一刀昏死過去。

老兵被舅太公救了后，就一直在附近要飯度日，聽說慕王仍沒抓住，便想起這事來了。他一直想來看個究竟，但又沒這個膽量，直到今天傍晚，才壯著膽來看了看。

本來沒發(fā)現(xiàn)什么，老兵正有些失望，回頭時，突然看見后墻那幅壁畫上的將軍的臉，竟是慕王的模樣。這個巧合讓他感到害怕，本想馬上就走，但發(fā)現(xiàn)舅太公睡到了八蠟廟前，于是就守了一晚。等聽到舅太公的慘叫，他顧不得害怕就沖進(jìn)來，卻見墻里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舅太公往里拖，這才出手救了舅太公。

據(jù)他料想，慕王身懷異術(shù)，那天是想施法與清兵斗個兩敗俱傷，但清兵沖鋒太急，他的法術(shù)沒施完全，只好人躲進(jìn)墻壁里化身為壁畫。正因?yàn)榉ㄐg(shù)不全，能進(jìn)而不能出，所以非得找個替代不可。

說到這里，老兵小聲說慕王仍不會死心，還是盡快將那壁畫鏟了。舅太公問他為什么自己不鏟，那老兵凄然說，當(dāng)兵久了，積威之下，終是不敢。第二天老兵便不見蹤影，也不知去哪里了。舅太公叫了同村幾個小伙子拿了瓦刀來八蠟廟，只說八蠟廟鬧鬼，大家一塊兒去除害。

到了八蠟廟，卻見畫上的慕王一臉兇相，左手卻捂住了右臂，雙眼像是惡狠狠地瞪著舅太公，但又動不了。

舅太公縱然害怕，但想起如果不鏟掉他，只怕別人仍會遭殃，于是拿起瓦刀用力鏟向墻壁。

雖然鏟下來的全是泥灰，可是從中竟流出血來。見此情景，旁人都覺得確實(shí)有鬼，索性將整堵壁畫都鏟了。鏟完后發(fā)現(xiàn)別處沒有異樣，只是血跡在墻上留下的是一個左手捂住右臂的人形。人們將泥灰拋進(jìn)河里扔了，后來據(jù)說雨天還能聽到八蠟廟傳出嗚咽之聲，但其實(shí)都是謠傳，再沒出過什么怪事，只是村人經(jīng)過時都習(xí)慣拍拍手，說是增加點(diǎn)陽氣，讓鬼魅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