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言詩女性化寫作的代言與自言——以木齋相關(guān)研究為緣起

［臺灣］梁惠蘭

(臺灣中山大學(xué) 中文系，臺灣 高雄 84024)

一 概說

近年來，木齋有關(guān)古詩十九首及漢魏五言詩體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他以不同的思維對文學(xué)作品進行層層推論、分析及考證，打破了我們對詩歌史舊有的迷思與思維，顛覆了傳統(tǒng)的文學(xué)觀、學(xué)術(shù)觀。本文以“建安五言詩女性化寫作的代言與自言”為中心，續(xù)論其中之特殊意涵及建安五言詩體的藝術(shù)本質(zhì)是“窮情寫物”，而曹植、甄后之自言五言詩作，更是出自肺腑有感而發(fā)的生命激情。

據(jù)木齋先生研究，從建安初期到建安十六年(211)，為五言詩探索期，曹操為五言詩體制的探索者和奠基者;以建安十六年為界，為五言詩成立期，二曹六子群體寫作，產(chǎn)生不同的寫作方式、審美情趣及文學(xué)觀念等，而開創(chuàng)新的題材;最后從建安二十二年(217)到太和末年，五言詩進入成熟期，曹植為這個時期的代表詩人。因此五言詩發(fā)展過程分成探索、成立到成熟三個階段，建安十六年是真正五言詩的興起時間，從成立到成熟這個階段，產(chǎn)出不同寫作題材的五言詩。建安五言詩寫作題材依序發(fā)展為游宴、女性及山水景物這三種，而五言詩女性化的寫作題材是建安詩人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由此推論，十九首中的女性化寫作是曹丕、徐干之后的作品。本文就木齋建安五言詩女性化寫作之視角，深化論述其內(nèi)在與外在的重要因素與其轉(zhuǎn)變過程中的必然性及偶然性，嘗試勾勒出建安五言詩女性化寫作的演進歷程。筆者認為:建安十六年之后的五言詩女性化寫作，經(jīng)歷了從二曹六子的擬人代言，再到曹植、甄后真情抒寫的自言歷程;鐘嶸評古詩“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笔攀子忠耘曰瘜懽鞯淖髌肪佣?，其產(chǎn)生之背景，正應(yīng)是曹植、甄后真情抒寫自言歷程下的產(chǎn)物。

二 從擬人到代言的群體寫作

南朝梁代鐘嶸《詩品·序》論:“五言居文辭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邪?”在抒寫情性、描繪人、物，五言詩是各種詩體中最富滋味的，“指事造形”與“窮情寫物”為五言詩之寫作特征。在五言詩發(fā)展過程中，兩漢五言詩僅是偶然的涓涓細流，尚屬“言志”詩體;南朝梁代鐘嶸《詩品·序》更言:“自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娙酥L(fēng)，頓已缺喪。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zhì)木無文?！狈浅Ｃ鞔_指出，賦為漢代文體主流，僅有班固《詠史》這篇五言詩，質(zhì)樸沒有文采，因此五言詩的開創(chuàng)與成立必然要等到建安之后。

建安文人以曹操為首，“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比苤胁懿僭娮髯钌?，僅二十二首，有三言、四言、五言及雜言，以后三種詩體居多，平均各占1/3，在雜言作品中多以四言與五言為主的雜言寫作，明顯地可以看出轉(zhuǎn)型的痕跡及五言詩的開創(chuàng)。木齋指出曹操是建安五言詩的開創(chuàng)者與奠基者，同時也標志五言詩的成立。曹操在歷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其挾帝為主，代君令天下，終結(jié)東漢，開創(chuàng)建安，統(tǒng)一北方。觀其一生，曹操大都在軍旅征戰(zhàn)，運籌帷幄，統(tǒng)謀庶政，書手不離，曹丕《典論·自敘》言:“上(曹操)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每定省從容，常言:‘人少好學(xué)則思專，長則善忘;長大而能勤學(xué)者，唯吾與袁伯業(yè)耳?！闭鲬?zhàn)期間，“猶尚息鞍披覽，投戈吟詠?！币虼瞬懿賹τ谖膶W(xué)的推進亦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與角色，尤其是對五言詩的開創(chuàng)，有著內(nèi)在、外在的重要因素，其重要因素皆和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環(huán)環(huán)相扣，下列就此內(nèi)在、外在的重要因素來加以述論。

建安九年(204)八月，曹操攻克據(jù)守鄴城，并以此建立都城，發(fā)展經(jīng)濟，文人志士先后相繼歸附，為建安詩壇鋪排了一個良好的基礎(chǔ)，南朝梁代鐘嶸《詩品·序》言:“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睆膫€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進入群體寫作的過程，奠定良好的文學(xué)內(nèi)在重要因素。

對于外在的重要因素，是在建安十五年(210)，五十六歲的曹操先后做了兩個重大的決定，因天下未定，亂世不治，曹操特頒《求賢令》，以“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其急欲得賢，使“天下歸心”，以建王業(yè)。此令推翻了兩漢的察舉制度，更顛覆了兩漢以儒家為主流的思想，封建制度的解放，間接地使學(xué)術(shù)、思想重新灌注新的泉源與能量。其二，同年冬天，曹操于鄴城修建銅雀臺，“臺成，命諸子登之，并使為賦?！辈懿傧埠迷娢模笔阈貞?，“登高必賦，及造新詩披之管弦，皆成樂章?！苯ò彩迥?，修建銅雀臺，標志了清商樂的興起，亦造成建安文學(xué)的自覺，并開創(chuàng)了新興文學(xué)時代的來臨。此證明了文學(xué)和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是息息相關(guān)密不可分的。

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時，作《遺令》:“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中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笨芍懿俣嘞埠靡魳肺璧?，更可以知道曹操修造銅雀臺是有他深刻的意義所在。清商樂的興起，間接地、直接地造成學(xué)術(shù)、思想的解放。清代沈德潛《古詩源》載:“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沉雄俊爽，時露霸氣?！鄙虻聺撎岢霾懿僭姼枋菍佟皾h音”，曹丕則屬“魏響”，用以表示兩者詩歌是屬于不同的時代，但說曹操的詩歌還是漢音，是過于絕對，并不盡然，因為曹操有著這兩者漸進轉(zhuǎn)型的嬗變。因此黃侃《詩品講疏》評:“魏武諸作，慷慨蒼涼，所以收束漢音，振發(fā)魏響?！闭f明，曹操既是漢音的結(jié)束者，同時，也是魏響的開創(chuàng)者。曹操為五言詩體制的探索者和奠基者，然其五言詩體“擬古而自有托意，如曹氏父子用樂府題而自敘述時事，自是一體?！辈懿匐m開創(chuàng)五言詩體，然多“歌以言志”或“詠志”，非“窮情寫物”的寫作筆法。文學(xué)作品中“男子作閨音”是個普遍現(xiàn)象，即“男扮女裝”，以女性視角來抒寫情感、寄托詠懷，或以第一人稱為女性代言發(fā)聲，皆稱為女性化寫作。清代田同之《西圃詞說·詩詞之辨》載:“若詞則男子而作閨音，其寫景也，忽發(fā)離別之悲。詠物也，全寓棄捐之恨。無其事，有其情，令讀者魂絕色飛，所謂情生于文也。”無論寫景詠物，必然是有感而發(fā)，才能情生造文，尤其是建安五言詩女性化寫作，從成立到成熟，是一個漸變的過程，而非突變的勃興。此過程演變，對于建安五言詩歌題材的演進歷程有其特殊性及重要性。

就中國文學(xué)史的視角而言，是從何時開始發(fā)生代言的寫作方式呢?西漢司馬相如《長門賦》應(yīng)是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的“代言”之作，也是第一首宮怨題材的男子作閨音作品?！堕L門賦序》云:“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上，陳皇后復(fù)得親幸?！苯ò参逖栽姷呐灶}材，其發(fā)展過程有其必然性及偶然性:必然性是指曹操易代革命的結(jié)果;偶然性，則是由三大事件所引發(fā)而來。偶然性是更重要的、更直接的因素，即建安十七年(212)阮瑀故去，曹丕等人以其妻子的角度進行寫作、于清河見到挽船士兄弟離別或是新婚離別的寫作，劉勛出妻帶來的五言詩體寫作。茲就此三個偶然事件來作闡述:

第一、阮瑀病歿。建安十七年阮瑀因病而卒，年約四十六歲，曹丕憐悼感傷，憫念其妻，除自己作詩賦之外，還命王粲以其妻子的角度來進行寫作。《寡婦賦并序》載:“陳留阮元瑜，與余有舊，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遺孤，未嘗不愴然傷心。故作斯賦，以敘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并作之?！蓖豸印豆褘D賦》言:“闔門兮卻掃，幽處兮高堂。提孤孩兮出戶，與之步兮東廂。顧左右兮相憐，意棲愴兮摧傷。觀草木兮敷榮，感傾葉兮落時。人皆懷兮歡豫，我獨感兮不怡。日掩曖兮不昏，朗月皎兮揚暉。坐幽室兮無為，登空床兮下幃。涕流連兮交頸，心憯結(jié)兮增悲?！辈茇А豆褘D賦》云:“惟生民兮艱危，在孤寡兮常悲。人皆處兮歡樂，我獨怨兮無依。撫遺孤兮太息，俛哀傷兮告誰。三辰周兮遞照，寒暑運兮代臻。歷夏日兮苦長，涉秋夜兮漫漫。微霜隕兮集庭，燕雀飛兮我前。去秋兮既冬，改節(jié)兮時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傷薄命兮寡獨，內(nèi)惆悵兮自憐?！眱少x皆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述其獨怨無依無靠，還必須撫養(yǎng)遺孤，其“孤孩”、“遺孤”，此應(yīng)指年幼的阮籍，自己悲傷難過的心情，又有誰能體會了解，只能暗地獨自悲憐。曹丕除同題命作外，更采用一賦一詩的方式，為阮瑀之妻代言寫作，曹丕《寡婦詩》題下自注:“友人阮元瑜早亡。傷其妻孤寡。為作此詩?！辈茇楹我靡毁x一詩的方式來同題寫作?應(yīng)該是為了嘗試、開創(chuàng)不同的詩體寫作，而這種轉(zhuǎn)變最好的說明，即詩體轉(zhuǎn)型的痕跡?！豆褘D詩》言:“霜露紛兮交下。木葉落兮凄凄。候鴈叫兮云中。歸燕翩兮徘徊。妾心感兮惆悵。白日急兮西頹。守長夜兮思君?；暌幌饩殴?。悵延佇兮仰視。星月隨兮天回。徒引領(lǐng)兮入房。竊自憐兮孤棲。愿從君兮終沒。愁何可兮久懷?！贝嗽娨嘤玫谝蝗朔Q“妾”的口吻替其哀憐，曹丕用一事來分作詩賦，可見此時賦體仍為寫作的主流，詩中仍為六言騷體，尚未進入五言詩寫作的范疇，但已經(jīng)可以看出五言詩女性化寫作的萌芽與為女性代言的詩作。清代張玉谷《古詩賞析·寡婦》載:“詩傷寡婦，而竟代寡婦自傷，最為親切。首四，就秋景說起，感時觸物，蒼莽而來?！摹司?，以心感字承醒起意，轉(zhuǎn)入長夜思君之痛。星月回天，本賦夜景，然婦隨夫倡，比意亦涵。跌出引領(lǐng)入房，自憐孤棲，噴醒題中“寡”字。夫寡婦之苦，何可盡言，而涼秋靜夜，尤是凄凄，故只就此寫意，正復(fù)無所不包。末二，結(jié)到從死忘愁，曲達其深情，即隱堅其貞念也，何等宛至。

曹植亦有同題命作之詩，可見有參與其中并創(chuàng)作，《寡婦詩》殘文:“高墳郁兮巍巍，松柏森兮成行?！庇缮峡芍茇τ谖逖栽娕曰瘜懽鬟€在探索、嘗試的階段，但已開創(chuàng)“寡婦”之題材，并影響后人對于女性化寫作的方式。清代沈德潛《古詩源》載:“潘岳《寡婦賦序》曰:‘阮瑀既沒，魏文悼之，并命知舊，作寡婦之賦?！甘瞧病！币虿茇У热送}命作，至潘岳則集大成，并創(chuàng)新。

第二、于清河見到挽船士兄弟離別或新婚離別的詩作。清河為鄴城內(nèi)的一條支流，清河之源為漳水，漳水又分清漳水、濁漳水，流經(jīng)鄴城者為濁漳水。《水經(jīng)注疏·濁漳水》載:“魏武王又堨漳水，回流東注。號天井堰。二十里中，作十二墱，墱相去三百步，令互相灌注。一源分為十二流，皆懸水門?！苯又拔何渲ム捯?，引漳水以圍之。”“建安十八年(213)，魏太祖鑿渠，引漳水入清、洹，以通河漕?！币虼擞嘘P(guān)清河寫作應(yīng)際而生，并產(chǎn)生女性化寫作的作品?！罢嬲奈逖栽娕曰瘜懽?，以曹丕與徐干寫作清河挽船士新婚離別題材的唱和而揭開序幕?！本筒茇А兑娡齑啃值苻o別詩》(樂府作《折楊柳行》)徐干《為挽舡士與新娶妻別妻》這兩首詩相互比較，從外部看來，題目相似，句數(shù)相同;從內(nèi)部分析，發(fā)現(xiàn)都是采用五言詩女性化寫作方式，且場景都在清河，主題相似，都是描寫夫妻離別之苦怨。曹丕之作當為原型寫作，故可能與徐干為一時唱和之作。曹丕詩作中的“我”是丈夫，“妻子”則為婦人，是男性視角的寫作，替男子表達出離別的愁苦，是一種擬人到代言的寫作;徐干則以新婚夫妻之別離作為寫作主題，更令人感到刻苦銘心。

從曹丕以男性的視角轉(zhuǎn)向為女性代言，再到徐干為女性代言，都有著漸進的過程?！坝刹堋⑿齑淼脑缙趲в忻黠@擬樂府性質(zhì)的女性題材之作，到曹徐后期較為精練的女性題材抒情詩，再到曹植和十九首意象性質(zhì)的女性題材抒情詩，這是在寫作方式上的漸進軌跡。由曹徐的為文造情的女性題材寫作，再到曹植的生命寫作，慷慨悲歌的寄托，這是更深一個層面的轉(zhuǎn)型。十九首和所謂蘇李詩，都應(yīng)是曹植后期悲哀情懷的產(chǎn)物?！?/p>

曹丕另有《清河作詩》，場景同樣在清河，主題相似，可能寫完《見挽船士兄弟辭別詩》后所作，其云:“方舟戲長水，湛澹自浮沉。弦歌發(fā)中流，悲響有余音。音聲入君懷，凄愴傷人心。心傷安所念，但愿恩情深。愿為晨風(fēng)鳥，雙飛翔北林?！鼻宕醴蛑浴肚搴幼鳌窞椤靶艚^唱”。曹丕、徐干雖首開五言詩女性化寫作，在旁一同游宴的曹植必然參與其中，且受到深刻的影響，為曹植往后真情抒寫的自言寫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

第三、劉勛休妻。劉勛以其妻入門無子出之，而休其妻?！度龂尽菚O破虜討逆?zhèn)鳌份d建安四年(199)“廬江太守劉勛要擊，悉虜之……勛獨與麾下數(shù)百人自歸曹公。”廬江太守劉勛北歸曹操受封為列侯，建安末期曾上書曹操，后遭其誅殺?！队衽_新詠·雜詩二首并序》載:“王宋者，平虜將軍劉勛妻也。入門二十余年，后勛悅山陽司馬氏女，以宋無子出之?！睆男蜓缘弥?，劉勛移情別戀，再將結(jié)褵二十余年的王氏，以無子之由休妻。在當時的環(huán)境，富者擁三妻四妾是司空見慣，更何況是將軍，地位崇高，將軍休妻成為社會輿論的焦點，王氏心中必定難過苦痛，因此成為建安文人的寫作主題來源，代王氏發(fā)不平之言、宣泄苦怨，怨夫不念情義，去其婦的內(nèi)心苦痛。如曹植《代劉勛妻王氏雜詩》載:“誰言去婦薄，去婦情更重。千里不唾井，況乃昔所奉。遠望未為遙，踟躕不得共?！毙旄伞妒宜荚娏住氛浅銎揞}材，原型疑為劉勛出妻。

阮瑀亡歿，于清河見到挽船士兄弟離別或是新婚離別及劉勛出妻此三個似乎偶然的事件，促成建安文人五言詩女性化寫作題材的興起，亦女性化寫作的直接因素。在時代文化的氛圍與人文自覺的變革中，詩人重新賦予詩歌新的生命與意義，曹氏父子從鞍馬間賦詩，轉(zhuǎn)為游宴賦詩和清商樂詩歌，詩歌內(nèi)容從言志轉(zhuǎn)向抒情，壯麗轉(zhuǎn)向婉約，闊大激昂轉(zhuǎn)向慷慨悲越，皆顯示內(nèi)在轉(zhuǎn)型的需要與痕跡，故建安五言詩女性化寫作的產(chǎn)生是一種自然。

三 真情抒寫的自言寫作

曹植“為建安之杰”，“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苯ò彩?，二十歲的曹植在愛情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都有重大的轉(zhuǎn)變，使其人生有雙重的意義，作品具有雙重的風(fēng)格。影響曹植的一生，讓他在五言詩作品風(fēng)格雙重性由內(nèi)而外的展現(xiàn)出來，其原因來自于與甄后的戀情。建安十六年曹植與甄后的戀情悄悄地萌芽發(fā)展，可依兩條主線來論述:1.時間性，曹植本身即存在著雙重人格，因與六子、曹丕等人游宴之時，寫出的風(fēng)格是為華美的;但內(nèi)在、隱微的是他與甄后戀情的萌芽與發(fā)展，使詩風(fēng)轉(zhuǎn)變?yōu)橘|(zhì)樸情盡、感人肺腑。如葉嘉瑩《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將曹植的詩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的詩意氣風(fēng)發(fā)，詞采飛揚;后期的詩多感慨牢騷。而后期的詩又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激奮和直接的，第二階段就走向含蓄和喻托了”;2.空間性，曹植與甄后情定鄴城，于鄴城發(fā)展隱微曲折的戀情。建安九年初見甄氏，一見鐘情，建安十六年至二十二年兩人戀情發(fā)展到達高峰。其研究見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或散見相關(guān)文論中。曹植與甄后的情感，導(dǎo)致其人生具有某種特殊的雙重性，展現(xiàn)于曹植五言詩創(chuàng)作上。因此曹植外在和曹丕等人游宴創(chuàng)作是華麗的風(fēng)格，內(nèi)在和甄后二人戀情的發(fā)展，作品平質(zhì)委婉含蓄，故產(chǎn)生同一時間出現(xiàn)兩種寫作與風(fēng)格，此即曹植五言詩體的雙重性。雙重性的人生與寫作風(fēng)格促進五言詩體或女性化寫作的成立到成熟，從漸變到至臻成熟的過程。

建安九年，曹操圍攻鄴城，據(jù)地為都，《群書治要》載:“上(曹操)定冀州屯鄴，舍紹之第。余親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閣，寢其房。棟宇未墮，陛除自若。”曹丕至鄴，登袁紹府第，游窺閣樓，入寢房中，見甄氏“顏色非凡”“姿 貌絕倫”，以“擅室數(shù)歲”，私納甄氏。曹丕與眾人游宴飲酒賦詩時，因甄氏容貌美好，劉楨平視甄后，瞻仰其容，“以失敬罹罪”，可見甄后的魅力，令劉楨也難以抵擋。甄后除美貌外，其“惠而有色”，是個內(nèi)外兼具的佳人。然而曹植于鄴城初見甄氏時，已對她一見鐘情，?！皶兯家瓜耄瑥U寢與食”。因甄氏下嫁曹丕，曹植慨嘆而作《感婚賦》及《愍志賦》，此為曹植單相思之作，亦對甄氏出嫁的悲慨之作，《感婚賦》云:“陽氣動兮淑清，百卉郁兮含英。春風(fēng)起兮蕭條，蟄蟲出兮悲鳴。顧有懷兮妖嬈，用搔首兮屏營。登清臺以蕩志，伏高軒而游情。悲良媒之不顧，懼歡媾之不成?？鍪锥?，風(fēng)飄飄以動纓。”十三歲的曹植，渴慕對甄氏的愛，僅能抒發(fā)自我，而登高窺視所在之人的居所，賦中由景生情，借景抒情，流露出悲傷感慨的心情?！俄举x》云:“思同游而無路，情壅隔而靡通。哀莫哀于永絕，悲莫悲于生離?！p飛而從之，迫禮防之我拘?！薄俄举x序》言:“或人有好鄰人之女者，時無良媒，禮不成焉!彼女遂行適人。有言之于予者，予心感焉，乃作賦。”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載:“情有所感，不能無所寄。意有所郁，不能無所泄。古之為詞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悅己也。今之為詞者，多為其粉飾，務(wù)以悅?cè)?，而不恤其喪己。而卒不值有識者一噱。是亦不可以已乎?！苯ò彩辏锲咴?，曹植隨父曹操西討馬超，離開鄴城，心中留戀不舍，遂作《離思賦》，此賦為離別之思，當時能讓曹植有所懷念、眷念而產(chǎn)生的離愁之思，只有甄后一人而已，這是寫給甄后最真誠的告白了，亦是標志兩人相互相戀的開始。

曹植與甄后既已進入戀情，則曹植五言詩之女性化寫作，從其寫作風(fēng)格、言語到視角全都發(fā)生飛躍，激情促進了文體的變革，五言詩作勢必不再需要賦的鋪排，心中便有無限的情語，盡可或借助寫物的方式，或作直接的傾訴，而不再用詞藻來堆砌鋪排，五言詩體走向新的變化，在這一過程之中，被升華改造其審美風(fēng)范。李善注《文選·洛神賦》引《記》:“魏東阿王……后明帝見之，改為洛神賦?！贝藶椴苤才c甄后兩人最早戀情的記載，甄后“姿貌絕倫”，曹植一見鐘情，難以忘懷，“這是曹植的初戀，也是曹植的終生之戀?！逼渲小暗凼局舱绾笥耒U金帶枕”若考證為真，則可算確實證據(jù)，因若曹植和甄后無男女私情，則曹丕不可能將甄后的貼身物品轉(zhuǎn)贈給曹植。人性、愛情諸多的解放，愛情失意，情真調(diào)苦，委婉蘊藉，文章質(zhì)樸、不華美，故重新審視《洛神賦》，其本身不得不華麗，因愛情的激情，導(dǎo)致體制兼?zhèn)洹Ｊ攀滓耘曰瘜懽鞯淖髌肪佣?，其中與曹植在語句上相似之處較多的，共計十一首，與曹植的寫作風(fēng)格、語匯幾乎吻合，其中多數(shù)有可能就是曹植的作品，產(chǎn)生背景正是曹植、甄后真情抒寫自言歷程下的產(chǎn)物。

經(jīng)上述分析論述，知曹操易代革命、頒布求賢令、修建銅雀臺、鞍馬賦詩披之管弦，開創(chuàng)建安五言詩歌，過程分探索、成立與成熟三個階段。在詩體發(fā)展過程，游宴、女性及山水景物為主要的三大題材。建安十六年后，五言詩女性化寫作是二曹六子從擬人到代言的寫作，再到曹植與甄后五言詩作真情抒寫的自言，詩作更是感思盡情、胸臆性情、真情流露，展現(xiàn)出五言詩女性化寫作從成立到成熟漸變的一個過程。其內(nèi)、外在因緣重新勾勒出建安五言詩女性化寫作的演進歷程，亦符合文學(xué)與詩體的演變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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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田同之.西圃詞說［M］.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2冊)［Z］.北京:中華書局，2005.

［12］(漢)司馬相如.長門賦序［A］.(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冊)［Z］.北京:中華書局，1958.

［13］(魏)曹丕.寡婦賦并序［A］.(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2冊)［Z］.北京:中華書局，1958.

［14］(魏)王粲.寡婦賦［A］.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0.

［15］(魏)曹丕.寡婦詩［A］.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Z］.臺北:木鐸出版社，1983.

［16］(魏)曹植.寡婦詩［A］.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Z］.臺北:木鐸出版社，1983.

［17］(清)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18］(魏)曹丕撰.清河作詩［A］.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Z］.臺北:木鐸出版社，1983.

［19］(清)王夫之.船山古詩評選［M］.河北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教研組編.三曹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0］(陳)徐陵編.(清)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1］(魏)曹植.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

［22］(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

［23］葉嘉瑩.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2012.

［24］(唐)魏征等.群書治要［M］.張可禮編著.三曹年譜［M］.濟南:齊魯書社，1983.

［25］(南朝宋)劉義慶撰.徐震堮箋.世說新語校箋(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1.

［26］(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M］.臺北:華正書局，1995.

［27］(魏)曹植.洛神賦［A］.(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2冊)［Z］.北京:中華書局，1958.

［28］木齋.采遺芙蓉:曹植詩文中的愛情意象——兼論建安十六年對曹植的意義［J］.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