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行走與夢想

◎葉延濱

有的人

有的人在那里沉默地坐著

人們卻圍籠在他的身邊

像圍著一架冬夜里的鑄鐵火爐

因為溫暖，因為你曾被寒冷驅(qū)趕

有的人大喊大叫的召喚

用唾沫還有手勢

而人們卻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

像躲著一群從蜂巢里飛竄的馬蜂

有的人像磁鐵一樣

把你吸引，無聲無息地

你總裝著不想他更不理他

你總說你是鐵石心腸

有的人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手機(jī)關(guān)機(jī)，網(wǎng)址失效，郵箱退件

而他找回來的時候

不按門鈴，直接闖進(jìn)你的夢里！

城市里的守夜者

那些插入夜空的城市守夜者

那些高樓，白天站著

夜晚依舊保持姿態(tài)的城市守夜者

下班的人群像蟑螂一樣

迅速地鉆入地鐵

消失在夜幕的后面

而高樓從站在這里的第一天

就沒有能夠變動一個姿式

不彎腰不低頭更不跳槽

所有的上班族的痛苦都抵在他胸口

所有上班族的夢想他都不敢想

他也呻吟但你聽不到

他也會被電梯里的笑話感動

你說今天的電梯怎么抖動得厲害？

他也一天天從年青變得蒼老

但他堅持能堅持一天就堅持一天

因為他知道城市也給了他生命

給了他尊嚴(yán)

這尊嚴(yán)只有站立在這里的時候

才真實地

頂天同時立地……

魔術(shù)師

魔術(shù)師很認(rèn)真地在臺上

讓我睜大眼睛地盯住他的手

這只在燈光下當(dāng)眾做假的手

這只做假還能裝無辜的手

這做假卻沒有證據(jù)的手

“見證奇跡的時候到了”

這只手還把你當(dāng)成證人

而且換取掌聲——

這掌聲像聽了某首長的報告

后來那個首長變成了貪官

像看見了一個個先進(jìn)典型事跡

后來那個典型說是騙子

像電視商品推銷員的唾沫飛濺

后來電視里他又主持315

我們鼓掌，鼓掌，續(xù)繼鼓掌

因為我們習(xí)慣了

習(xí)慣一個個“真的”變成假的

每次變化，我們都鼓掌

見證奇跡的到來！

只有魔術(shù)師打破了我們的習(xí)慣

他說他是假的

魔術(shù)說是假的

而我們對他的唯一報答

就是直接為造假鼓掌！

灰色冬日

一條蛇蛻去了皮

又濕又滑的軀體溜過夢的邊緣

讓寒意在骨頭縫里生長

沒有冰雪，也沒有陽光

只有苔蘚長進(jìn)霧氣里

星子變得更小，月光更薄

熱氣是從鼻孔冒出來

寒意是從哪個縫竄出來

墻無縫，地?zé)o縫，天可有縫？

灰色濛濛的南方冬日

沒有冰雪也沒有陽光

連風(fēng)也濕漉漉地掛在尿布上

只有一條叫做寒冷的蛇

沒有冬眠，在所有的地方

都留下了它舞蹈的印漬……

天壇的灰喜鵲

灰喜鵲讓天壇增加了生活的氣息

像中文系教材里的范文

天空是屬于烏鴉的

哇哇大叫的烏鴉讓天壇顯得蒼老

老房子多的地方就有鴉噪

它們從歷史灰燼起飄起的黑色花朵

灰喜鵲從來不叫喚

它們用跳躍和飛翔傳達(dá)著歡樂

像游戲的孩子忘了這里是皇家花園

天空是屬于風(fēng)箏的

風(fēng)箏在天壇的上空巡視四方

飛得越高就越知道有一根線有下面

總會有操縱風(fēng)云的高手

灰喜鵲展翅也不高飛

只在草地和樹梢之間越落升降

低調(diào)快樂得像它們銀灰色的羽毛

我每天走在草地和柏樹中間

也走在灰喜鵲翅膀劃出的疆界

我是天壇散步者中的一員

衣兜里揣著公園年票的灰喜鵲

塔克拉瑪干沙漠夜行

太陽懶懶地臥在最遠(yuǎn)的那個沙丘上

一聲嘆，陽光灑散

一片金色中的沙海吹熄了燈

抖在天穹上的太陽碎片

孤獨地眨著眼

石油鉆塔還沒有停機(jī)

高聳的塔尖把天捅了個窟窿

讓躲了一天的月亮溜出來透透氣

順便給工地點一盞燈

風(fēng)太大，吹掉半個月亮

瀉了一地水銀

沙丘在夜幕掩護(hù)下變成海浪

一艘叫做歲月的船

鼓漲著帆，那帆寫滿傳奇

于是君王們上朝了

美女們婀娜獻(xiàn)酒了

文人們搖頭吟詩了

仙鶴與鳳凰對舞了……

啊呀，兩注車燈如劍

劃破沙漠之夜厚厚的帷簾

有刺客？唰的

所有的一切如精靈般神速

躲進(jìn)車輪揚起的一粒粒沙子！

飄在沙漠公路的正午

飄動在沙海正午的風(fēng)中

像一首詩，艾青說，一只吐絲的蠶

吐出了一條絲綢之路

吱嘎，一聲尖叫

仙山瓊閣消遁

那神蠶變成車輪下兩道

烏黑的車輪印

飄動在起伏沙丘間的公路

是會飛的魔毯

芨來了你乘著這魔毯俯瞰著死亡之海

你揣著一顆觀音的心

只是忘了帶上甘露瓶

能再飛高一點

在直升飛機(jī)上看沙漠公路

像一條長長的膠布

貼在沙漠的額頭上

瞬間，你看見滿目都是牛羊

是風(fēng)暴放牧的牲靈

風(fēng)暴在昨天死去

牛羊也死成安靜的沙丘

只有最后的那聲響鞭沒死

是懸在空中的那只鷹

胡 楊

我只能給你留下一地黃葉

那是我的金子

用生命的汁液在陽光里燃燒

第一張葉子是我的幼年

幼年像一片柳，柳如一抹春霧

你在那頭，我在這頭

第二張葉片是我的成年

像榆樹一樣成熟而憨實

讓你想起鄰家的哥哥，那不是我

第三張葉片是我的晚年

胡楊的葉子是沙漠的詩簽

最后一行是你的淚眼

活一千年活得真有點不耐煩

死了站一千年就盼著早一年轉(zhuǎn)世

天啊，倒下了還要等一千年

人們用沙漏計算時間

把這塔克拉瑪干整個沙漠漏完

那就是地球最后的一天

老天讓生在這天荒地老的大漠上

來一回就三千年，再大的野心

也讓你在太陽下脫水晾干

哎，別看著我發(fā)呆

當(dāng)心灑了你手上的那杯茶

茶里的西湖龍井，綠芽正沉浮

放逐沙漠，嬌養(yǎng)西湖

滿天黃沙，一杯清水

生死一回你沉默我去問誰？

華頂山霧中杜鵑

天臺華頂山上的杜鵑林，每株都高有三、四米，樹干虬勁，別有神韻。

——題記

天臺有靈，為了迎我

喚來這薄羽輕紗的霧，還有

雨如淚，如柳枝上灑下的水花

相思最動情

是我思念這天臺山

今日能將一生的詩韻

變成腳下親吻這圣山的印跡

還是天臺思念我

思我千年，說我就是那個

叫做寒山子的癡呆情種……

還沒有到花期

滿山的杜鵑都把火一樣的浪漫

藏在青灰色的葉脈最深處

讓天臺山還是一幅水墨

只是風(fēng)吹動了心上一口鐘

風(fēng)動心動鐘聲越過了

千年的紗幔

霧中只見那一隊隊

一隊隊廋骨嶙峋的杜鵑樹

如披紗持缽高僧，穿云破霧

迎我而來也！

國清寺聽允觀法師講茶

夜幕低垂，頌經(jīng)聲輕

一千四百年的梅子樹也入睡

睡過一場雨，夢見一場云

云與雨都在寺院外的樹林里

樹枝動，如情

樹葉響，如心

謝國清寺主持請我們

在茶室品茗，于是我們把心情

留在寺外的樹蔭下

帶著敬畏二字坐在法師的對面

對面是詩人梁東的條幅

梁東的字寫得真好，在北京

見過梁東幾次，沒想到在天臺

與梁東還有緣

有緣的還有李白

還有寒山子，還有徐霞客

最關(guān)緊要的還有茶

把紅茶喝成白水了，也就有了

佛緣，佛說什么都是茶

一杯茶，喝成了白水

其實“國清”的道理大抵如此

出得寺門，雨停風(fēng)靜

月光在我心上如蓮初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