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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五分錢的電影票

    2013-10-08 07:22:10胡繼云
    翠苑 2013年3期
    關(guān)鍵詞:影劇院蒙面人王權(quán)

    ■胡繼云

    途經(jīng)界集鎮(zhèn)時,王權(quán)將車開進街面,買一箱礦泉水塞進車里,準備路上喝。

    申家琳下車透了一口氣,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建筑很熟悉,仔細辨認,原來是當年的影劇院。

    這影劇院已經(jīng)變成了休閑娛樂場所,叫做“馬可波羅夜總會”。這大概是鎮(zhèn)上唯一的老建筑了,雖然表面裝潢一新,但頂上的小閣樓卻還是讓人看出了陳舊。影劇院門前的老梧桐樹還在,歷經(jīng)30年的風雨,依然保持著當初的姿態(tài),一側(cè)粗粗的枝杈微微向下彎曲著,像是迎接走近這里的每一個人。

    申家琳站在夜總會前,默默地看著已開始落葉的老梧桐,不由輕輕閉上眼睛,眼角慢慢濕潤了。旁邊的王權(quán)碰碰她,輕聲說,別難過了,人總不能長生不老的。

    夫婦倆現(xiàn)在正趕往幾百里外的城里。這次回申家琳的鄉(xiāng)下老家,是奔喪來的。申家琳90多歲的外婆去世了,喪事忙乎了六七天。申家琳很傷感,一直后悔沒能在外婆生前帶她去城里住上幾天。喪事結(jié)束后,他們沒在鄉(xiāng)下多呆一天,因為城里的店鋪實在離不開人手。

    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天意?申家琳實在沒想到王權(quán)會在這里稍作停留。這昔日的影劇院和老梧桐,不由引得她一陣傷感。王權(quán)以為申家琳的傷感只是因為外婆的去世,卻不知道另有原因。而站在老梧桐前的申家琳竟忽然臉色蒼白,一陣暈眩,靠在了王權(quán)身上。

    王權(quán)吃了一驚,忙抱住申家琳問,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就近找醫(yī)院?

    申家琳緊閉雙目搖搖頭說,不用了,一會就好了,扶我上車吧。

    小車漸漸駛離了界集鎮(zhèn),申家琳的臉色也慢慢恢復(fù)了正常。王權(quán)想,申家琳總是這樣:只要心里有事,便久久放不下。

    申家琳靠著座椅,看著車窗外的田野,腦海里不由閃現(xiàn)出30年前的鄉(xiāng)間秋月來。

    1978年的秋天很涼爽,申家琳作為一名走讀生,正在一所叫做太平中學(xué)的校園里讀高中。生活似乎很平靜,又似乎充滿期待。那天,一個消息忽然打破了校園里的平靜:界集鎮(zhèn)影劇院正在放映電影《紅樓夢》!

    消息是由一個會騎自行車的同學(xué)傳開的——那時候會騎自行車的人可不算多,都窮,自行車的數(shù)量差不多相當于現(xiàn)在的寶馬了。那個同學(xué)一邊告訴大家,一邊意味深長地沖大家笑:嘿嘿,《紅樓夢》,《紅樓夢》呢!

    申家琳聽到這個消息,心口禁不住一陣亂跳,臉也跟著桃花一般粉紅起來。

    申家琳知道一點《紅樓夢》的事。申家琳的爺爺是個讀書人,他曾在家中偷偷藏過一些破舊不堪的書籍。申家琳小時頑皮,總愛在家里亂淘一氣,她從一個旮旯里翻出了幾本舊書,爺爺發(fā)現(xiàn)后,驚得臉色發(fā)白,急急搶過去要藏起來。爸爸則抓過那些書,統(tǒng)統(tǒng)塞進了灶膛里,幾把火燒了。申家琳當時嚇得大氣不敢出,后來還是忍不住問爺爺為什么要燒。爺爺小聲告誡她,那是《紅樓夢》,里面講才子佳人談情說愛的事,是大毒草,千萬不能說家里有這種書。兒時的申家琳一直很疑惑:既然是大毒草,為什么還要收藏在家里?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申家琳從高年級的女生口中知道了什么叫“談情說愛”,越發(fā)對《紅樓夢》產(chǎn)生了好奇,但這種好奇只能藏在心里,背地里,一個人悄悄想象著才子佳人是怎樣談情說愛的。這種想象仿佛做賊似的,只要有人出現(xiàn)在面前,立即就會臉紅心跳,猶如做賊讓人抓了贓一般。

    既然《紅樓夢》能公開上映,既然同學(xué)們都為《紅樓夢》歡呼雀躍,申家琳亂跳的心口慢慢就不再亂跳了,臉也不再紅了。那時候,“愛情”這個詞剛剛解禁,已悄然出現(xiàn)在報紙上和廣播里,大家嘴上都還羞于說這個詞,但內(nèi)心的躁動卻是難以抑制的。對電影《紅樓夢》的期待,使同學(xué)們情緒亢奮,大家每人湊5分錢——那時候電影票只能是這個價,再從班主任家里借了一輛自行車,讓這個會騎車的同學(xué)駝著另一個同學(xué)一同去界集鎮(zhèn)買電影票。只可惜,兩位同學(xué)趕了十幾里路,排了4個小時隊,只買到了十來張——電影票太緊張了。同學(xué)們不死心,連續(xù)幾天都派他們?nèi)ベI票,一定要全班同學(xué)都看遍??戳穗娪暗耐瑢W(xué)回來后,就興致勃勃地講述電影內(nèi)容,說林黛玉如何如何漂亮,說《葬花詞》如何如何好聽。申家琳的哥哥也非常想看看這個電影,就讓申家琳多買了一張票。申家琳的哥哥初中畢業(yè)后,成了家里干農(nóng)活的好手,平時處處謙讓著申家琳,申家琳當然答應(yīng)了哥哥。

    申家琳回家吃午飯時,把票遞到哥哥手上。哥哥很高興,接了票對申家琳說,我抓緊把兩畝地的玉米收了,晚上帶你去界集鎮(zhèn)看林黛玉!

    申家琳調(diào)皮地說,哥呀,你怎么感謝我?。?/p>

    哥哥抓抓頭想了想說,抽空我買“甜棒”給你吃吧!

    申家琳家的黃貓似乎也很高興,一下跳到哥哥的肩上。

    那叫做《紅樓夢》的電影24小時不間斷地放映,場場爆滿。白天的票很難買到,申家琳和哥哥的票是夜間兩點的。那些天,凡有票的同學(xué)都是提前去的,大家怕耽誤了時間看不全電影。有一位姓朱的同學(xué)家住界集鎮(zhèn)農(nóng)機修造廠,那幾天他連學(xué)也沒上,專門在家接待同學(xué),看夜場的同學(xué)都是先到他家休息,快到開映時間再由他叫醒。申家琳家離界集鎮(zhèn)足有十幾里路,他們便也打算先趕到朱同學(xué)家住下。

    申家琳和哥哥是晚上9點多鐘出發(fā)的。為節(jié)省時間,兄妹倆沒有走大路,而是選擇了捷徑,順著田間小路向界集鎮(zhèn)出發(fā)。那時候,月亮藏在濃濃的烏云中,讓夜晚顯得很朦朧。申家琳走在前面,哥哥走在后面,聽著秋蟲在豆稞里鳴叫,嗅著山芋滕葉的芳香,再想著即將欣賞到的電影《紅樓夢》,兩人都很愉快。

    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半小時后發(fā)生的。月亮從云縫里探出腦袋時,他們剛走上一條玉米地里的小路,前面竟忽然躍出一個蒙面人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申家琳嚇得如見鬼魂一般,凄厲地尖叫一聲便躲到了哥哥身后。月光下看得很清楚:那人用一個筒狀的黑色帽子從頭頂一直罩到脖子,只在臉部上方開了一條長縫,露出一雙眼睛;兩手高高舉著一根淺白的木棍——大約是扒了皮的柳棍,一副就要揮下來的樣子。

    哥哥大著膽子問,這位兄弟,你要干什么?

    蒙面人說,打劫呢!

    哥哥說,我們身上沒有一分錢,你劫錯人啦。

    蒙面人說,我不要錢,我只要你身上的電影票。

    哥哥裝傻說,什么電影票?我們是走親戚的。

    蒙面人說,騙誰呢,半夜三更走親戚?從這里走的人肯定是去界集鎮(zhèn)看電影的!

    哥哥說,我要是不給呢?

    蒙面人似乎遲疑一下,狠狠地說,不給?那我手中的家伙可就不認人了!

    那棍子確實嚇人。哥哥放緩了口氣說,我們只有一張電影票,就一張。

    蒙面人說,一張就一張吧,你放到地下,趕緊走開!

    蒙面人閃到路邊,仍高舉著棍子對著他們。哥哥從兜里掏出一張電影票放到地下,然后拉著申家琳從蒙面人面前快步離開。走開十來步,哥哥心有不甘地回頭看去,見那蒙面人彎腰仔細撿起電影票,將棍子扔掉,沿一條叉路快速跑開,一會便消失了。一時,月光很是慘淡。

    被人搶劫了一張電影票,兄妹倆很沮喪,尤其是申家琳,全身不停地哆嗦著,連尿也下來了,不知不覺淋濕了褲子。兄妹倆到鎮(zhèn)上,按計劃先去了朱同學(xué)家。朱同學(xué)早在當間地面上鋪了兩張大席子,已經(jīng)有三個同學(xué)在上面呼呼大睡了。申家琳躺在哥哥旁邊,自然是睡不著。申家琳膽子小,總覺得今天要是不交出一張電影票,那蒙面人肯定會殺了自己和哥哥。兩張電影票并不連號,那個強盜會去看電影嗎?申家琳滿腦子都是蒙面強盜的身影,一秒鐘也沒睡著。

    電影即將開場,只剩下一張票,申家琳執(zhí)意讓哥哥去看,哥哥又執(zhí)意要申家琳去看。兩人相持不下,申家琳抱著影劇院門前的梧桐樹死死不撒手。后來哥哥一用勁把申家琳拉到檢票口,檢了票,將申家琳狠狠推進了影院。哥哥還不忘記叮囑一句:看看那人來沒來看電影,要是來了就報告給管場的!

    電影開場后,申家琳全然沒有看進去,甚至連一個唱段都沒能聽進去,眼前晃動的只是那個蒙面強盜的模樣,甚至連頭都不敢轉(zhuǎn)一下,更別說尋找那個強盜來沒來看電影了??梢哉f,申家琳這場電影等于白看。

    申家琳執(zhí)意不去,用被子蒙住頭,實際上她已經(jīng)驚嚇得發(fā)了燒,又暗自為淋濕褲子而羞愧。哥哥對蒙面人心中憋氣,一個人去了。哥哥回來后,手上拿著一根“甜棒”,把申家琳從床上拉起來。申家琳揉著眼睛說,哥啊,你買“甜棒”了?

    哥哥說,妹啊,我們上當了,我們當時完全對付得了他——那個強盜手里拿的不是棍子,是一根“甜棒”呢!

    申家琳睜大眼睛說,怎么會呀?一根“甜棒”8分錢,一張電影票5分錢,就是和我們換他也虧3分錢啊,哪里需要搶?

    哥哥也疑惑說,是啊,他把“甜棒”都扔了,倒真舍得呢。

    不管怎么說,攔路搶劫都十分可惡、可恥。這強盜手里要是拿著一把刀會該怎樣?他為一張電影票就敢干這樣的壞事,如果做起殺人越貨、對女孩子施暴的勾當來,豈不更當作兒戲?申家琳不由又心頭打顫,全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兄妹倆仔細看著那個“甜棒”。所謂“甜棒”,是本地土話里的叫法。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人用膨化機跑街串鄉(xiāng)地做生意了。大家拿來玉米或是大米,每斤給膨化機的主人1角錢加工費,主人將玉米或大米摻上糖精,再放進膨化機里,出口處就會絞出來一支支棍子一樣的東西來,顏色或雪白或淺黃,大家把這東西叫“甜棒”。膨化機的主人還自己備有玉米和大米,隨時出售加工好的“甜棒”,8分錢一根。價錢上一比較,大家還是愿意拿原料來加工。那“甜棒”吃起來又甜又香又脆,也算得上美食了,有的人家甚至把它截斷了放在盤子里,作為招待客人的下酒菜。

    哥哥把那“甜棒”一折兩節(jié),將長的一節(jié)給了申家琳,短的一截自己吃了。“甜棒”遭了露水,已經(jīng)不脆了,兄妹倆就使勁嚼,猶如撕咬那蒙面強盜一般。只是,申家琳一邊嚼,一邊還發(fā)著抖,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出田野里的慘淡月光。

    從那時起,申家琳就再也不去界集鎮(zhèn)影劇院了。如果實在需要去界集鎮(zhèn),申家琳總會繞道遠遠地避開影劇院。

    1848年,歐米茄創(chuàng)始者路易士·勃蘭特開設(shè)了自己的制表公司,自那時起,他始終致力于生產(chǎn)精準的機心。1894年,勃蘭特兄弟制造出19令機心,并命名為“歐米茄”。這一革命性機心在行業(yè)內(nèi)廣受贊譽,“歐米茄”也因此成為了公司的品牌名稱,寓意著“完美、卓越與成就”。

    申家琳、王權(quán)夫婦開的是一家鞋帽店。

    他們經(jīng)銷的大多是名牌鞋帽,有時也會代賣一些本地產(chǎn)品。他們的生意很好,時令鞋帽、反季節(jié)鞋帽、傳統(tǒng)鞋帽、流行鞋帽,應(yīng)有盡有。店里貨源充足,鞋帽大多是廠家直接發(fā)貨過來,少數(shù)是王權(quán)去廠家或批發(fā)市場搞過來的。

    一個寒冷的午后,蘇薩來到了鞋帽店。那時,門前的梧桐樹已經(jīng)落光了所有的葉片。

    鞋帽店與鄰省海翔帽業(yè)公司的協(xié)作關(guān)系一直很好,海翔帽業(yè)的營銷商蘇薩隔三差五地過來,把公司的最新產(chǎn)品第一時間推薦給申家琳夫婦。海翔的產(chǎn)品不錯,營銷商蘇薩人也不錯,所以除了生意上的交往,他們還有私人方面的交往:申家琳過生日時,蘇薩隨了一份厚厚的禮;蘇薩的妻子生病住院時,申家琳和王權(quán)特意開車去鄰省醫(yī)院看望,還硬塞給蘇薩妻子一千元慰問金。他們之間交往密切,有一個重要原因:蘇薩和申家琳的老家都在泗洪縣一個叫做太平的地方,兩家的村莊只隔兩條小河道、三條土公路,所以他們是實打?qū)嵉睦相l(xiāng)。蘇薩十幾歲就去鄰省跟本家姑父學(xué)做帽手藝,后來就定居到了鄰??;而申家琳是20歲時離開家鄉(xiāng),遠嫁到了蘇北這個靠近故黃河的中等城市的。兩人都離開家鄉(xiāng)多年了,雖然以往不曾相識,但鄉(xiāng)音一點沒變,偶在遙遠的他鄉(xiāng)相遇,內(nèi)心的親切感自是不言而喻,因此從蘇薩第一次上門推銷產(chǎn)品起,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

    蘇薩這次來,是推銷公司最有創(chuàng)意、最具獨特性的新產(chǎn)品。蘇薩親自帶了300頂冬帽來,讓夫婦二人先試賣。那天,申家琳湊巧不在店里,王權(quán)就獨自當家,撤下了已經(jīng)超過時令的秋帽,把蘇薩的新產(chǎn)品或擺放、或懸掛地展示了出來。之后,王權(quán)和蘇薩坐在茶幾旁,一邊喝茶一邊照看店里的生意。

    此時,北風吹得正急,人們似乎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如此寒冷的天氣,很多人走進店里來買越冬鞋帽。幾位店員招呼顧客甚是熱情,她們都是申家琳親自挑選招聘的清一色姑娘,穿著統(tǒng)一的藍色服裝,個個漂亮,個個嘴甜。有的店員還親自戴上蘇薩剛送來的冬帽,充當起了模特。意想不到的是,這種帽子竟非常搶手,半下午就買出了90多頂??粗@種情形,王權(quán)笑得合不攏嘴,蘇薩也是喜上眉梢。

    王權(quán)給蘇薩斟了一杯熱茶說,我這是創(chuàng)紀錄了,同一產(chǎn)品一會工夫就賣出這么多,在我店里還沒有過呢!

    蘇薩很得意地喝了一口茶說,不瞞老弟說,這款式是我親手設(shè)計的!

    聽說是蘇薩設(shè)計的,王權(quán)由衷地稱贊了幾句,熱忱地邀請?zhí)K薩晚上去家里喝幾杯以示慶賀。蘇薩爽快地答應(yīng)了,表示要帶兩瓶好酒過去,還說讓公司過兩天再發(fā)1000頂冬帽來。

    王權(quán)抬起胳膊與蘇薩擊掌說,一言為定!

    晚上,蘇薩果真帶了兩瓶好酒過來。申家琳在廚房里做菜,王權(quán)給她當下手。王權(quán)把店里的事跟申家琳一說,申家琳十分高興,連說,發(fā)1000頂不夠,少說也要發(fā)3000頂過來!這蘇薩,難道不把貨給足我們,還想給旁人不成?

    申家琳做了4個熱乎乎的大菜,3個人就一邊喝酒,一邊興致勃勃地聊起來。席間,經(jīng)申家琳同意,王權(quán)和蘇薩把3000頂帽子的訂貨合約簽了,并約定申家琳明天打30%貨款去海翔帽業(yè)公司,余款待銷售完畢后再付。這些年,他們之間一直配合默契,一旦有銷售不完的貨物,申家琳還可以原價退還給公司。

    申家琳把兩個男人的酒杯重新斟滿,問蘇薩,究竟是什么樣的帽子,引得那么多人買?

    蘇薩躊躇滿志地說,我這帽子式樣特別,名字也特別,叫做“強盜帽”。

    申家琳笑道,還有叫這個名字的?

    王權(quán)已經(jīng)帶了一頂帽子回來,放在臥室里的床頭柜上。這時王權(quán)想讓申家琳見識一下,就起身進了臥室,戴好帽子后走了出來。

    戴著帽子的王權(quán)完全變了一副樣子,仿佛成了電視劇里的匪徒。這所謂的新產(chǎn)品,呈圓筒狀,由厚厚的黑色棉絨做成,頂部是封閉的,造型很不錯。它從王權(quán)的頭頂一直罩到脖子下面,只在臉部的上方開了一條縫,露出兩只眼睛。一看就知道,這種帽子保暖性能好,還不影響視野和呼吸,難怪會受人歡迎。

    王權(quán)和蘇薩都是興致很高,但意外卻在瞬間發(fā)生了:申家琳看著王權(quán)的樣子,忽然瞪大眼睛,目光僵硬,臉一下子蒼白得像一張紙,整個身子順著椅背直直地倒向后面。

    王權(quán)和蘇薩都嚇得不行。王權(quán)扯下頭上的帽子扔到一邊,和蘇薩一起扶住申家琳,忙著給她捶背、掐人中,申家琳卻緊閉雙眼,連喘氣都很微弱。兩人迅速開車送申家琳去市人民醫(yī)院。

    一直過了近20分鐘,申家琳才在急救室里醒過來。申家琳見王權(quán)在身邊,便緊緊地捏住王權(quán)的手。蘇薩看到這里,不由松了一口氣,悄悄退到門外等候。

    申家琳掙扎著坐起來,要回家。申家琳還吊著水,王權(quán)當然不同意。

    申家琳問,那個人呢?

    王權(quán)說,誰?

    申家琳說,蘇薩,是蘇薩!我們不要他的帽子!他怎能設(shè)計這種帽子?

    王權(quán)疑惑道,怎么啦?合約都簽了哪能不要?人家公司在加班趕制呢。

    申家琳決然說,我們賠償他損失!

    王權(quán)更加不解了,問申家琳到底怎么了。

    申家琳理直氣壯地說,萬一有人戴著這種帽子去干壞事,那就是真正的強盜帽了!

    王權(quán)“撲哧”笑了說,怎么會,用來保暖的東西誰會用它干壞事?你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

    申家琳一口咬定這事自己說了算,王權(quán)無奈地搖頭。

    吊完水,醫(yī)生又給申家琳做了全面檢查,竟是什么病情、病因也查不出來。申家林堅決要求回家休養(yǎng),醫(yī)生只好答應(yīng)了?;氐郊?,申家琳讓王權(quán)立即把家中那頂帽子從窗口扔掉,又打電話到店里,讓店員把這款沒賣掉的冬帽統(tǒng)統(tǒng)清理打包,等候蘇薩帶走。

    蘇薩買了幾大包營養(yǎng)品上門看望申家琳。申家琳蒼白著臉,一副體弱無力、病懨懨的樣子。蘇薩已經(jīng)知道申家琳堅決不要他的貨物,便當著申家琳的面,把那已經(jīng)簽好的合約撕掉了。王權(quán)過意不去,表示要賠償違約損失。蘇薩豪爽地說,你這不是罵我嗎?兄弟之間還講這個?蘇薩的豪爽讓王權(quán)很感動。王權(quán)好言相勸申家琳,蘇薩是為了我們好,這種新產(chǎn)品到哪里都有市場,人家蘇薩把它給我們,還不是為我們多賺?

    申家琳不說話,只是憤怒地瞪王權(quán),王權(quán)就不敢再勸了。蘇薩只在一旁苦笑。

    蘇薩從鞋帽店里撤走了貨物,準備去鄰近的一座城市探探市場。王權(quán)執(zhí)意要請?zhí)K薩去家里吃頓飯再走,蘇薩客氣一番,便不再推辭。申家琳掙扎著下床,要為蘇薩做一個他愛吃的爆炒肝尖——畢竟是老鄉(xiāng),又合作了那么長時間,這個情分申家琳還是牢記的。但蘇薩和王權(quán)都不讓她下廚。王權(quán)從鹵菜店里買了兩份熟菜,又親自炒了豬肝和鴨肫,之后,打開一瓶地產(chǎn)名酒招待蘇薩。申家琳也過來,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陪他們吃菜。申家琳身子仍是虛弱,斜靠在椅子上,不時喝幾口雞蛋湯。

    即將分別了,王權(quán)和蘇薩都放開量喝酒。蘇薩臉色漸漸紅潤起來,鼻尖上冒出細細的汗珠。蘇薩對王權(quán)說,兄弟,你知道我為什么會設(shè)計這款“強盜帽”?

    王權(quán)害怕談這個話題,不由偷偷看一眼申家琳,見她臉色果然又暗下來,便悄悄示意蘇薩換個話題。蘇薩卻好像沒看見,顧自說下去。

    以下是蘇薩講的故事:

    蘇薩生長在一個緊鄰紅色土丘的小村子。蘇薩幾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一個人支撐著家,萬般艱難地把蘇薩兄弟姐妹6個拉扯大。蘇薩排行最小,母親也最疼愛他。母親辛勞一輩子,沒穿過一件像樣衣服,沒吃過一口像樣飯菜。蘇薩讀完小學(xué),就輟學(xué)回家?guī)湍赣H干農(nóng)活了。蘇薩19歲時,母親患了重病,是食道癌晚期,家中根本沒有能力醫(yī)治。母親依然強撐著,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家務(wù)。蘇薩明白,母親雖然能走動,可是她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隨時都可能會告別這個世界……

    蘇薩稍作停頓,喝一口酒說,那時候我最強烈的想法,就是能滿足母親一件心愿,哪怕是一件再小的心愿也行——你知道,那時候我們農(nóng)村很少放電影,兩年也放不了一次,遇到縣里電影隊下鄉(xiāng),大家都比過年還高興。我母親,她最喜歡看電影了。

    蘇薩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申家琳的心臟便沒來由地狂跳了幾下,猶如當年盼望看《紅樓夢》的高中女生一般。而蘇薩接下來的話,更讓申家琳漸漸屏住了呼吸。

    蘇薩接下來的故事是:

    那一陣子,蘇薩的村子里在傳著一個好消息,說是界集鎮(zhèn)影劇院落成了,里面的座位、燈光、天頂、布景舒服得像天宮一般,眼下正在放映電影《紅樓夢》呢。《紅樓夢》是什么?村上人自然不知道。一位讀過私塾的老人便給大家講了幾段關(guān)于林黛玉的故事。于是,影劇院和《紅樓夢》便對大家產(chǎn)生了無窮的吸引力,年輕人都想享受一下 “天宮”一樣的影劇院、觀賞充滿魅力的《紅樓夢》,卻很少有人能買到票。

    那天,母親捂著胸口一邊喂豬,一邊和鄰家大嬸閑聊。說起影劇院和《紅樓夢》的話題,母親嘆道,我是沒那福氣去坐坐“天宮”椅子、看看林黛玉啰!

    母親的話讓蘇薩聽到了。蘇薩二話不說,立即趕往界集鎮(zhèn)買電影票,當然買不到,蘇薩就厚著臉皮跟人家商量轉(zhuǎn)買一張,結(jié)果也是無望。后來蘇薩想了個辦法,從游鄉(xiāng)的膨化機主人手里買了一根“甜棒”,站在通往界集鎮(zhèn)的公路上,攔住每一位前去看電影的人,想跟人家交換。按說,“甜棒”比電影票價錢貴,又是大家都喜歡的食物,交換應(yīng)該不難,但竟沒任何人愿意與他交換。更糟糕的是,蘇薩聽說這是最后一天放映《紅樓夢》了,待夜場結(jié)束后片子就要拿到100多里外的雙溝鎮(zhèn)去了。

    蘇薩一咬牙想:就是搶也要搶到一張電影票,讓母親臨終前能夠享受一回。

    蘇薩斷定,一定會有人趕夜場抄近道從田間小路去界集鎮(zhèn)。蘇薩便把搶劫地點選在了離家好幾里遠的玉米地小路上,那里最僻靜。那個月亮時隱時現(xiàn)的秋夜,蘇薩成功了。蘇薩回家背起母親,馬不停蹄地趕往界集鎮(zhèn)。為保險起見,蘇薩還和一個陌生人商量后交換了電影票,把母親送進了影劇院。母親臨終前的幾天,還不時笑瞇瞇地嘮叨一句:蘇薩啊,那林黛玉長得跟天仙一樣漂亮啊。

    蘇薩講到這里,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

    蘇薩哽咽地說,其實我舉起“甜棒”時,還是想跟人家商量能不能交換的。可是我知道他倆肯定不會同意,我只能一直舉著嚇他們。他們?nèi)绻麍?zhí)意不交出電影票,我就打算跪下來求他們了。沒想到他們是好人,很快就把票給了我。我丟下那支“甜棒”就是為了感謝他們——我一輩子都感謝他們吶!他們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蘇薩的講述讓王權(quán)噓唏不已,申家琳的眼里也充滿了柔和。

    蘇薩長出了一口氣說,就在那天晚上,去打劫電影票之前,我用家里的一塊舊黑布做成了這種“強盜帽”。是這“強盜帽”讓我母親滿足地離開了人世,我這一輩子也知足了。

    王權(quán)端起酒,與蘇薩一起干杯。申家琳竟也舉起酒杯,一口干掉了。

    二人再看申家琳,見她一把推開身后椅子,丟了身上的羽絨服,臉上已沒了蒼白,竟是紅光滿面。申家琳兩步走到蘇薩面前,給蘇薩斟滿了酒,也給自己斟滿了酒,高高舉起酒杯說,謝謝你的故事,我先干為敬!便一口喝下了。

    蘇薩和王權(quán)都擔心地看她。王權(quán)說,你還要打吊針呢。

    申家琳說,我完全好了。申家琳使勁伸伸胳膊、踢踢腿,確實是一副精神十足、沒一點裝出來的樣子。申家琳對蘇薩說,你那3000頂“強盜帽”加緊發(fā)過來,一頂也不能少!

    蘇薩疑惑地看看申家琳。申家琳說,蘇大哥,你是好人!我記住你的話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p>

    申家琳說著,腦海里禁不住又閃現(xiàn)出30年前那個夜色中的鄉(xiāng)間田野,還有一輪慘淡的秋月——那簡直是一幅美妙絕倫的畫面。申家琳想,什么時候回界集鎮(zhèn)一趟,一定去那個“馬可波羅”夜總會,也就是從前的影劇院,認真消費一次。

    這年冬天,在這個蘇北地區(qū)的中等城市里,街上流行起了強盜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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