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詩玉 馬 拯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上海海事大學,上海,201306)
隱喻不僅被當作自然語言中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還被認為是人類認知世界的重要思維方式,如Lakoff和Johnson(1980:6)所言,“人類的思維過程很大程度上是隱喻的”。正因為如此,隱喻研究一直以來受到學界的關注,近些年來它更成為西方研究的一個熱點,引起了哲學、心理學、語言學及認知科學等學科的高度重視。
隱喻理解加工機制的研究歷史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而最新則可以把目光聚焦到詞匯語用學的最新成果(Carston 2010;Wilson&Carston 2007)。最早與最新之間所詮釋的則是研究從傳統(tǒng)到革新的演繹,代表了隱喻理解加工機制研究的“舊貌新顏”——從隱含比較到概念構建的發(fā)展??傮w來看,傳統(tǒng)的研究范式取得了許多重要的成果,但是推動研究不斷發(fā)展的另一力量卻又是成果之外的許多分歧,對許多具體問題的各執(zhí)一詞,直到今天新研究范式的出現(xiàn)。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和《修辭學》里對隱喻現(xiàn)象進行了探討,開創(chuàng)了“隱含比較”(implicit comparison)的學術研究傳統(tǒng)。說其為比較,是因為隱喻所涉及的兩個概念之間總存在某種相似性,而說其為隱含,是因為從表層看,隱喻可能只提到一個概念,另一個概念須由推理獲得(Tourangeau&Sternberg 1982:204)。根據比較理論,隱喻的理解加工是要找出隱喻本體與喻體所共享的范疇或者共享的特征,它們形成隱喻的根基(ground)。
隱含比較的研究范式經歷了很長的發(fā)展過程,在不斷演繹的過程中形成了許多具體的理論。最早的有特征匹配理論,而后在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的過程中,又形成了別的一些理論,典型的有Ortony(1979)的突顯不平衡理論(Theory of Salience Imbalance)、Tourangeau和Sternberg(1982)的域交互理論(Domain Interaction Theory)。這些理論代表了隱含比較研究范式下隱喻理解加工機制研究的發(fā)展。
純匹配理論,亦可稱為特征匹配理論,提出隱喻是本體和喻體概念間顯著預存但不清晰的相似性的比較。這種特征匹配理論提出,加工過程假定為共同特征的提取匹配過程(見Black 1993;Miller 1979,1993;Ortony 1979),在這一過程里要揭露隱喻所潛藏著的隱含比較,把本體和喻體概念的相同特征作匹配。比如,理解Men are wolves時,常常把它轉換成明喻,即Men are like wolves。Miller(1977)為此提出一系列規(guī)則,使得通過對men和wolves進行類比、匹配,選擇它們共同的屬性,最終產生理解。如下圖1所示。
圖1 純匹配理論的解釋
特征匹配理論的另一解釋來自于相似性對比模型和特征相加模型。前者認為,隱喻的理解是對喻體和本體間的相似性作評估,而評估過程就是對最相似特征的搜索(Tversky 1977)。而后者(Malgdy&Johnson 1976)則認為隱喻理解涉及本體和喻體間特征的相加求和,而共有特征對它的理解加工有著更大的權重。概括起來就是,不管隱喻的表層形式是怎么樣的,它的深層結構都涉及到本體與喻體之間的隱含比較,通過進行直接比較、匹配,或把喻體的某些屬性投射到本體,發(fā)現(xiàn)共享的特征,尋找兩者的重合點,最終完成隱喻的理解加工。
研究者們(Johnson&Malgady 1979;Tourangeau&Rips 1991)所開展的相關性實證研究也給純匹配理論提供了證據。Johnson和Malgady在對311個大學生樣本進行調查后發(fā)現(xiàn),本體和喻體特征高相似的隱喻更容易被評定為好的隱喻,同時本體與喻體之間也確實具有更多的共有特征。Tourangeau和Rips通過對40個被試的抽樣調查后也發(fā)現(xiàn),共有特征多的隱喻更容易被判定為更好的隱喻,隱喻的適當性、好壞程度和可理解度三個維度之間高度相關。
但是,純匹配理論也因存在諸多的問題而引起學術界的質疑。首先,純匹配理論無法解釋一些重要的隱喻現(xiàn)象。比如,按純匹配說,隱喻中得到解釋的特征應該是所有本體和喻體共有的特征,但事實上并不是每個共有特征都得到解釋。如在隱喻Most surheons are butchers中,外科醫(yī)生(surgeons)和屠夫(butchers)有很多共同特征(周榕、黃希庭1993:20),如有職業(yè)、穿工作服、懂解剖等,但這些共同特征,沒有一個與這個隱喻的意義相關。另外,純匹配理論也無法解釋隱喻的不可逆性(irreversibility)。如把Men are wolves的本體與喻體倒置,則沒有意義或意義徹底改變。還有,根據純匹配理論,隱喻理解是按先從字面理解開始,若字面解釋講不通再按隱喻關系解釋這兩步進行的,這意味著隱喻句的理解要慢于本義(literal)句。但是,Ortony等(1979)的實驗卻表明,隱喻句理解加工的時間并不比本義句更長,有的甚至還更短。后來,Glucksberg等(1997)所進行的研究還進一步表明,句子本意義和隱喻意義的加工是同時進行的。突顯不平衡理論正是在這些質疑聲中提出來的。
Ortony(1979)指出,一個非本義陳述句的“隱喻性”(metaphoricity)是跟喻體的突顯特征和本體的非突顯特征相關聯(lián)的。根據突顯不平衡理論,隱喻的理解加工是把本體與喻體進行比較,由此發(fā)現(xiàn)隱喻中突顯不平衡的特征,即之于喻體是高突顯而之于本體則是低突顯的特征,“只有那些對喻體比對本體顯著得多的共同特征才能夠與隱喻意義相關”(馬玉俊2009:5)。
Ortony列舉了兩種重要的限制條件,使得隱喻比較能夠通過匹配本體與喻體的特征而得到理解(Readenceet al.1984:660)。第一,本體與喻體必須具有突顯度(salience)不一樣的特征,如句子His hands were sandpaper中,匹配特征是rough;而且,這一特征在喻體sandpaper 的突顯度要比本體hands高。如果這一特征對本體和喻體的突顯度相同的話,這句話就不會是隱喻句。第二,突顯不平衡必須是方向性的(directional),即匹配特征必須是在喻體比在本體突顯,即低/高的順序,如果倒過來就會形成異常句或者形成另外的解釋。
因此,概括起來,隱喻的理解加工必須要能識別出本體與喻體的匹配特征,并且把那一特征提升,使得在本體具有更高的突顯度,也就是說,當匹配特征從低提升到高突顯度后,隱喻就獲得了理解。以句子My lawyer is a shark為例?!扒址感浴保╝ggression)是律師(lawyer)和鯊魚(shark)共有的特征,但是這一特征在鯊魚身上要比律師身上突顯得多,而只有當把這一特征突顯在“我的律師”身上,隱喻才得到理解。再如句子Ciharettes are time bombs?!皾摲奈C”是煙草(cigarettes)和定時炸彈(time bombs)共有的特征,但是在喻體“定時炸彈”身上要突顯得多,當把這一突顯特征提升為本體的突顯特征時,隱喻得以理解。
突顯不平衡理論一經提出就引起了很多關注。某種程度上,這一理論確實解決了先前的純匹配理論所面臨的一些問題。比如,突顯不平衡理論可以很好地解釋隱喻的不可逆性。因為既然突顯不平衡必須是方向性的,那么不可逆也就自然而然了。另外,突顯不平衡理論在一定程度上也解答了匹配理論無法回答的本體與喻體到底如何交互,從而選擇出關聯(lián)特征,最終理解隱喻這一問題。突顯不平衡理論認為,當匹配特征從低提升到高突顯度后,隱喻就獲得了理解。
但是突顯不平衡理論也仍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它仍然沒有很好地解釋隱喻理解加工過程中“比較”所發(fā)生的詳細過程,而它關于特征如何被突顯的解釋也仍過于抽象,等等。Readence等(1984)通過實驗的方法對突顯不平衡理論進行檢驗,發(fā)現(xiàn)本體與喻體的突顯不平衡特征通常確實能促進隱喻的理解,但這也不是絕對的。比如他們發(fā)現(xiàn),在理解句子The man's feet were blocks of ice和The blocks of ice were a man's feet時,對前一句話,被試確實更容易理解為“那個人的腳很冰冷”(冰冷是此句喻體而非本體的高突顯特征),這支持了突顯不平衡理論;但是對后一句話,也有相當數量的被試認為句子是在表達“那個人的腳冰冷”的意思,而這卻與突顯不平衡理論相沖突(冰冷應是此句本體而非喻體的高突顯特征)。正是這些問題,再加上不斷的實證檢驗的推動,隱喻理解加工理論才獲得進一步的發(fā)展,表現(xiàn)之一就是域交互理論的提出。
Tourangeau和Sternberg(1982)的域交互理論提出了一種與純匹配模型和突顯不平衡理論完全不一樣的“比較”——不是本體與喻體之間的比較,而是它們所屬的兩個域(domain)之間的比較。Tourangeau和Sternberg認為,隱喻關聯(lián)了屬于不同域的兩個概念系統(tǒng),因此隱喻不僅是用新奇的方法來看兩個特別的事物,而且也是用新奇的方法看他們各自所屬的兩個不同域。比如在理解Men are wolves時,狼(喻體)屬的“野獸域”被充當為一個模板,通過它讓我們認識人(本體)屬的“社會關系域”。在這里,我們不僅以新的視角來看人(men)和狼(wolves),而且也把兩個不同域——“社會關系域”與“野獸域”關聯(lián)起來,認為二者存在相似之處,即把應用于某一域的特征與應用于另外一個域的特征看作具有相似性(見Tourangeau&Sternberg 1982:214)。所以,從域交互理論出發(fā),隱喻是用一個域的某事物(men)來看待另一個域的某事物(wolves)。
隱喻理解時,不僅比較兩個概念,也需要去識別兩個域的結構。域是由概念和表述概念的特征、維度和語義關系聚合成的(Tourangeau&Sternberg 1982)。它在隱喻理解加工過程中指定本體與喻體所具有的、對理解加工重要的特征,告訴我們如何把應用于一個域的特征投射到另一域的特征上去,同時它還決定著什么特征需要轉換,以應用于新的域。當我們對域內的概念已經有系統(tǒng)的了解時,比如我們對人(men)和他們的社會關系已經系統(tǒng)了解了,在理解Men are wolves這句話,只需要用新的方式去看這些社會關系就行了。而當我們對域內概念了解很少時,如理解Donald Leavis is the Georhe Wallace of Northern Ireland這句話時,我們則需要構建一個關于Leavis的新的平行知識系統(tǒng)。此時,我們常常需要通過自然關聯(lián)或者抽像(abstraction)的方法來,把它們關聯(lián)起來。
Tourangeau和Sternberg(1982)在域交互理論里概括了隱喻理解的步驟:(1)對隱喻的本體和喻體進行編碼(encoding),這樣它們相關的屬性能從長期記憶里提取出來;(2)對相關的域進行推理(inference);(3)通過映射(mapping),發(fā)現(xiàn)域之間的平行結構;(4)構建(constructing)這些平行結構之間的相似性;(5)進行最終的對比,確定在兩個不同的域里,它們是否匹配,相反,則需要重新理解。Tourangeau和Sternberg(1982)還為他們的域交互理論提供實證證據,證明了域內的距離與隱喻判斷的好壞呈負相關,而域間的距離則剛好相反,呈正相關。
域交互理論是隱含比較的研究范式下最復雜的隱喻理解加工理論(Trick&Katz 1986),它以更廣泛的視角來分析隱喻的理解加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先前隱喻比較理論所表現(xiàn)出的一些局限性。但是這一理論也仍存在先前理論所具有的一貫問題,如在解釋隱喻理解的步驟時所強調的一些操作(如映射和建構相似性等)顯得過于抽象,缺少具體的解釋。另外,Tourangeau和Sternberg在為他們的理論提供實證證據時,只引用了別的學者(Osgoodet al.1957)所進行研究的數據,而自己卻并未對自己的理論進行詳實的實驗論證,這使得他們理論的解釋力大受影響。
總體來看,純匹配理論、突顯不平衡理論和域交互理論都是在隱含比較的研究范式下,通過具體的研究而提出的隱喻理解加工理論?!半[含比較”的學術傳統(tǒng)形成了許多重要的成果,對幫助人們認識隱喻現(xiàn)象以及其理解加工做出了重要貢獻。可以說,長期以來該領域內的研究都難以脫離這一研究范式的樊籬。然而,隨著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這一研究范式暴露了許多問題,新生的許多問題也并不能在這一研究范式下得到解決,人們對其解釋力開始有越來越多的質疑。比如,比較理論認為,隱喻的理解加工是要找出隱喻本體與喻體所共享的特征,進行匹配或者從喻體投射到本體。但是,在實際情形里,卻存在隱喻實際要交流的特征,既不是隱喻喻體的特征,也不是本體的特征(如句子Robert is a bulldozer),當前的研究者(Carston 2002)稱此為“涌現(xiàn)特征”(emergent properties)。對這種現(xiàn)象,該作何解釋,隱喻的比較理論無法回答。
在這種情況下,學界開始從新的視角,即從概念構建的角度,來研究隱喻的理解加工。從概念構建入手研究隱喻的理解加工,打破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視隱喻為隱含比較的學術傳統(tǒng),為我們更深入地認識隱喻現(xiàn)象及其理解加工提供了重要學術視角。
Cacciari和Glucksberg(1994)提出,人們在隱喻的理解加工過程中既要應用先前已習得的概念和圖式(schema),同時又會涉及到新概念的創(chuàng)造。這一新創(chuàng)造的概念學界稱之為臨場概念(ad hoc concept)(Glucksberg&Keysar 1990;Wilson 2003;Carston 2002,2010a),從話語交際來看,它是區(qū)別于語言詞匯編碼(encode)概念的交際概念。概念構建的研究范式都是基于“臨場概念”,不同點在于對“臨場概念”的構建過程存在分歧。
“臨場概念”最早源于心理學家Barsalou(1983)提出的臨場范疇(ad hoc categories)。不同于普通范疇,臨場范疇是人們在特定語境中即興創(chuàng)造出來的、特殊的個體集合。而臨場概念則被認為是應特定場合的需要而形成的臨時性概念,此前對其并沒有與之相當的固定而清晰的界定(蔣嚴、袁影2010)。在語用學研究領域里,臨場概念業(yè)已成為關聯(lián)理論(RT)工具包(toolkit)里的重要器具(Recanati 2004),并應用于隱喻研究。在概念構建這一研究范式下,已有研究形成了多個理論解釋。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關聯(lián)理論視域下的詞匯語用學闡釋(Wilson 2003;Wilson&Carston 2007;Carston 2010),此外則還有Recanati(2004)的詞匯闡釋模型,以及Glucksberg和Keysar(1990)的范疇函括模型(Class-inclusion Theory)。在本文作者的另一篇論文對這些理論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和分析,這里只概要介紹它們的核心內容。
詞匯語用學近年來獲得快速發(fā)展,引起了許多國內外學者(如Wilson 2003;Carston 2010a,b;董成如2007等)的重視。它研究詞匯字面意思在具體使用時如何發(fā)生變化,以解釋在使用時其交際概念與編碼概念不一致的深刻原因。試舉兩例:
(1)a.All doctorsdrink.
b.There is a large squareof lawn at the back.
(1a)的“drink”一詞的編碼意義指“drink liquid”,但它實際所交際的概念(用drink*表示)卻變“窄”了,表達的應是“drink alcohol”之意(Wilson 2003),即(1a)在詞匯編碼概念的基礎上構建了一臨場概念,交流的實際意義比編碼概念更小。而(1b)則正好相反,此句“square”一詞并不是指“方方正正的”,只是接近正方形。臨場概念要比編碼概念更為“寬泛”。詞匯語用學在相同的思路下對隱喻理解加工機制進行解釋。研究者們(Wilson 2003;Wilson&Carston 2007;Carston 2010a,b)指出,隱喻的發(fā)生機制是與這完全一樣(unitary)的語用過程,比如:
(2)a.重慶是座火爐。
b.Mary is aprincess.
詞匯語用學研究者認為,在理解加工(2a,b)這兩句隱喻時,是根據認知關聯(lián)的相關標準,通過語用推理,在隱喻喻體的詞匯編碼概念基礎上構建臨場概念而進行的。比如,假設(2a)是要表達重慶這座城市“溫度高、酷熱”的意思。人們在理解這句隱喻時,將構建臨場概念表示為火爐。它是經火爐的匯編碼概念進行語用推理的概念調整而獲得,此句表現(xiàn)為概念的“寬化”(broadening)過程。因為重慶要包括在臨場概念火爐里,那么火爐的定義性屬性,“供取暖和炊事用的爐子”就必須棄置,這樣(2a)的交際概念比編碼概念更大。這種情形在隱喻理解加工中經常發(fā)生。
(2b)則稍有不同,對它的理解加工,不僅發(fā)生概念的“寬化”,還伴隨“窄化”(narrowing)的語用過程,所構建的臨場概念可能在某些方面“窄”而在別的方面則“寬”。比如,如果(2b)要表達Mary被“寵壞了”,人們在“公主”(princess)一詞編碼概念基礎上構建臨場概念(PRINCESS)。首先,Mary要包含在這個臨場概念里,因此公主一詞原來指的“某種女性的皇室”這一屬性必須摒棄(“寬化”),因為Mary不是皇室。另外,此句PRINCESS又必須具有“被寵壞”這一具體特征,因此凡不具備該特征的公主就不包括在PRINCESS這一臨場概念里(“窄化”)。
根據詞匯語用學的理論,“窄化”和“寬化”是隱喻理解加工過程中的重要語用過程?!罢笔侵竼卧~用來表達一個比它編碼概念更為具體的概念,而“寬化”則相反,詞匯的交際概念要比它的編碼概念更為通用。
目前,詞匯語用學在解釋隱喻的理解加工時,最需要解決兩個關鍵問題:一、“窄化”和“寬化”語用調整的觸發(fā)因素是什么? 二、臨場概念具有什么性質?針對這兩個問題,詞匯語用學研究者(Wilson&Carston 2007;Carston 2010b)開展了系列研究,但主要限于理論上探討和假設,研究遠未完善,目前也只有試探性的結論。詞匯語用學若要在這方面的研究獲得更大的突破,需要加強廣泛的實證研究,豐富研究的實證證據。
Recanati(2004)詞匯闡釋模型與詞匯語用學相似,也區(qū)分了語言表達在理解過程中發(fā)生的“窄化”和“寬化”的語用過程,只是在具體定義時稍有不同。Recanati認為,概念都有與它相關聯(lián)的某些應用條件,“窄化”就是通過上下文提供額外的、語言編碼沒有的進一步應用條件,從而限制概念的指代。“寬化”則相反,是指在具體的理解過程中,由語言編碼表達的詞匯概念的某個(些)應用條件在上下文里被“摒棄”,由此,概念的外延擴大了。隱喻的理解加工過程就是這樣發(fā)生的。
仍以Mary is aprincess為例。根據Recanati,公主(princess)這一概念有它固有的應用條件,但是在這個隱喻句子里,這些應用條件卻通過上下文被“摒棄”,同時又被進一步具體化,從而發(fā)生“寬化”和“窄化”的概念調整。首先,公主一詞所指的“某種女性的皇室”這一應用條件必須被摒棄,使得臨場概念公主(PRINECESS)能把Mary包含進去,這是概念的“寬化”。同時,這句話要表達Mary“被寵壞了”的意思,因此公主一詞通過上文必須具有“被寵壞了”這一具體屬性,它的應用條件變得更為具體,因此,凡是不具有“被寵壞”這一屬性的公主則必須被排除在所構建的臨場概念公主(PRINECESS)里。
其他隱喻的理解過程也是如此。概括起來就是,當單詞不是按其字面意思使用的時候,它所交流的概念(臨場概念)就可能比其編碼概念更“寬”或更“窄”。作為聽者(話語的理解者),是借助單詞編碼概念的百科信息來構建一個在線臨場概念,在上下文里,它比編碼概念要么更“寬”,要么更“窄”。
在分析隱喻的隱含比較理論存在的諸多問題后,Glucksberg和Keysar(1990)最早提出了隱喻理解加工的范疇函括模型,并由此擺脫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隱喻被視為隱含義比較的傳統(tǒng)約束。
Glucksberg和Keysar(1990:3)提出,形如“X is a Y”的隱喻“就是它們看起來的那樣:范疇函括陳述(assertion)”,對它進行理解時,并不是轉換成“X is like a Y”的形式,進行直接比較。相反,人們構建一個如Barslou(1983)所提出的“臨場范疇”(ad hoc category)(表示為Y*),隱喻的本體(X)被函括在這個范疇里,而喻體(Y)則是其典型成員,它的典型屬性也就通過臨場范疇指定給本體。比如:
(3)a.Men arewolves.
b.Cigarettes aretime bombs.在理解(3a)時,人們通過喻體(wolves)構建一個臨場范疇(表示為WOLVES)。“人”(men),作為隱喻的本體,被函括在這個新范疇里。既然“狼”是臨場范疇的典型代表,它的突顯屬性,比如“捕食、競爭、冷酷”將通過臨場范疇,指定給隱喻的本體,即“人”。(3b)也是如此,人們不把煙草(Cigarettes)和定時炸彈(time bombs)直接比較,而是以喻體“定時炸彈”為基礎構建一個臨場范疇(TIME BOMBS),本體煙草被函括其中,為其成員。喻體定時炸彈作為臨場范疇的典型成員,它的典型屬性,如“潛伏的危機”通過臨場范疇指定給本體,即煙草。
從Glucksberg和Keysar的解釋模型可見,臨場范疇是一個抽象的語義范疇,從喻體推導而出,重要的是能將它的典型特征屬性傳承給本體,從而形成對隱喻的理解。語言表達獲得隱喻性正是通過把一套本來不相關聯(lián)的屬性通過范疇化,指派給本體而實現(xiàn)的。因不可逆性是范疇陳述的固有屬性,范疇函括模型能很好地解釋比較理論所不能解釋的隱喻的不可逆性。
關于隱喻理解加工中的概念構建所進行的解釋,三個研究范式具有許多相似性,然而,在一些基本方面,它們又甚至存在根本區(qū)別。
首先,范疇函括模型與關聯(lián)理論視域下的詞匯語用學闡釋存在繼承和發(fā)展的關系。范疇函括模型最早從概念構建來解釋隱喻的理解加工,從理論發(fā)展看具有突破性,并同時催生了許多相應的實證研究。但是,該理論在一些具體方面也仍存在局限和不足。比如,Glucksberg和Keysar(1990)提到,在臨場概念構建過程中進行的概念調整,應該考慮關聯(lián)的作用。但是,他們卻沒有嘗試去完整地解釋這一語用過程,比如:概念調整的觸發(fā)因素是什么? 調整如何進展? 到何時為止? 這些問題卻正是詞匯語用學研究者致力于研究和解釋的內容。他們一方面借用了Glucksberg和Keysar的一些基本思路和理念,同時又借力于學科自身的理論及實踐的發(fā)展,嘗試給予這些問題清楚的解答。這些努力,發(fā)展和提升了范疇函括模型的解釋,對隱喻理解加工提供了重要視角。這也成為近年來詞匯語用學自身獲得快速發(fā)展的原動力之一。正如Carston(2002:85)所指出的,詞匯語用學,從概念構建的角度以及關聯(lián)驅動加工的方法來解釋隱喻,是隱喻理論發(fā)展的一項突破。
其次,Recanati(2004)的詞匯闡釋模型與詞匯語用學基本思路上實為相通,然而,也有很多重要區(qū)別值得關注。首先,Recanati(2004)區(qū)分首要(primary)和次要(secondary)語用過程,認為“寬化”和“窄化”的調整是純聯(lián)想的(purely associative)。關聯(lián)理論卻沒有作相似的語用區(qū)分,而是試圖對理解過程中涉及的語用過程提出一個統(tǒng)一的解釋,同時,非常不一樣的是,關聯(lián)理論認為,所有的語用過程都是推理的(inferential),而非Recanati認為的僅聯(lián)想的,并且都受關聯(lián)考慮所限制。其次,根據Recanati,理解通常是由圖式(schemata)驅動,因此,話語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世界知識驅動下自上而下的過程(Recanati 2004)。關聯(lián)理論卻認為,是話語者的意圖,而非僅僅是世界知識結構,影響單詞理解的可及性(Sperber&Wilson 2002)。最后,Recanati(2004)認為,全局(global)的本義理解,未必一定先于修辭理解。而關聯(lián)理論者(Sperber&Wilson 2002)認為,在局部(local)的詞匯水平里,隱喻表達的本義理解先于修辭理解。對于這些問題,有很多仍然需要更多的實證研究,才能給予清楚的答案。
隱喻理解加工機制的研究,歷時漫長,理論及研究成果豐富,要對它們進行詳述,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總的來看,從隱含比較過渡到概念構建,代表了研究發(fā)展的重要趨勢。概念構建的三個研究范式對隱喻現(xiàn)象以及隱喻的理解加工的洞察也具有毋庸置疑的開創(chuàng)性,它們克服了隱喻比較理論的一些局限,把學術研究推向前進。
然而,正如學者(Laudan 1996:78)指出的,“科學的目標是獲得能高效地解決問題的理論,科學的進步也表現(xiàn)在后續(xù)理論能比先前理論解決更多的問題。”而概念構建的理論能否體現(xiàn)這一點,則仍需要時間的檢驗?!皩γ恳焕碚搧碚f,需要去評估它能解決的實證問題的數量和重量”(同上:82),因此概念構建理論的解釋力,尤其是概念調整發(fā)生的認知機制(馬拯、吳詩玉2011;吳詩玉、馬拯2012)及所牽涉的許多其他相關問題,仍需進行更深入的、以實證為基礎的探討。這樣,一方面能解決自身理論的評價問題,另一方面,也是科學研究的內在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