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原昭
在中國的文化史上,邵雍絕對是個異類。他本是和周敦頤齊名的理學大師,程顥、程頤的師長,司馬光等人的至交,就因為對《周易》別開生面的研究探索,被后世劃到了算命先生一邊,和袁天罡、李淳風等一起“名垂千古”了。
邵雍,字堯夫,謚號康節(jié),生于涿州,宋仁宗年間隨家人遷至河南共城,在蘇門山下耕讀。那里樹木蔥蘢、幽靜美麗,山下的百泉湖碧波蕩漾。邵家一家三口雖粗茶淡飯,倒也安樂。
邵雍的父親知詩書、明音韻,閑時就教他讀書。邵雍自己也很上進,書捧在手上就怡然忘情,夏日炎炎,身如火烤,也不知搖扇納涼;冬寒凜凜,手腳凍得麻木,卻忘記生爐取暖。家里的床板凹凸不平,他讀書困倦了,就索性席地而臥,仍舊書不離手,儼然“書癡”之態(tài)。
經(jīng)年的閱讀,使邵雍胸中漸有丘壑,蘇門山外的世界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年紀漸長,邵雍便帶了簡單的行囊,開始游歷。從黃河汾河到淮河漢江,從齊魯之邦到宋鄭之墟,他涉大川、登名山、交朋友、訪世事。萬卷書經(jīng)過萬里路的消化,轉化為豐富的養(yǎng)料,讓他的思想日趨成熟。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一位奇人—共城縣令李之才。李是一位易學數(shù)術大家,陳摶的傳人。陳摶是京焦氏易學的傳人。京焦易是將陰陽五行觀念與《周易》結合,專門研究吉兇占卜的學問。陳摶最著名的成就是《伏羲先天八卦圖》。先天八卦與《周易》中文王所創(chuàng)立的后天八卦有很大的區(qū)別。先天八卦是乾坤定上下、坎離列左右;后天八卦則是離、坎、兌、震為四方。兩者無論方位、順序,還是八卦之間的關系均大不相同。先天八卦更重象數(shù),后天八卦更重爻辭和義理。簡單來講,先天八卦更像是圖說,后天八卦更像是解說。解說的是靜態(tài)的自然世界,追求與萬物同化;圖說的則是動態(tài)的人倫世界,要立人極,尊崇儒家傳統(tǒng)。李之才將自己所學盡數(shù)傳給了邵雍。
邵雍從小喜愛《周易》,李之才的這套學說顛覆了他的固有知識,將他引入了一個更加開闊而神秘的宇宙中,使他逐漸擺脫舊有的觀察世界的視角,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認識世界的理論。
后天八卦圖
先天八卦圖
39歲時,邵雍遷居洛陽,開始收徒講學,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建立起了自己的易學思想體系。他將陳摶的先天八卦圖、李之才研究的乾坤生諸卦的卦變說、漢代京焦氏的卦氣說融合,將《周易》與老莊融合,將儒與道融合,甚至將佛教華嚴宗思想融合進來,形成了獨特的思想體系。
在這個體系中,外在的形式是以十幾張圖闡明自己的宇宙觀和歷史觀,形成獨特的象數(shù)思維模式;內在的路徑則是通過道家的思維沖向儒家的目標。他的思想實質是客觀的唯心論,之所以客觀,是將人混同于萬物,“萬物亦我,我亦萬物”,從物的角度來“反觀”萬物,并從中確立人的地位和價值;之所以唯心,是認為心是宇宙的起點,心為太極,“我心即天,天即我”。
他認為,堯之前人類社會還未產(chǎn)生,世間只有天然之“體”,沒有人事之“用”;堯之后,有了人事之“用”,進入人類文明史。據(jù)此,他認為老子得到了《周易》之體,而孟子得到了《周易》之用,老子闡釋自然而略人事,孟子詳盡人事而無自然,他自己則是將兩者結合起來了。邵雍在物理之學上推崇老子,在性命之學上推崇孟子,并將它們統(tǒng)攝到《周易》的體用中,歸于一元,最終落到心上,“心為太極”,由此形成了他的思想體系。他的學說既有道家的坦蕩曠達,也有儒家的中庸仁和,為宋代理學的淵藪。
邵雍通過易象數(shù)術,分析自然、歷史,最后的落腳點仍然是政治的興衰。所以,他最著名的著作《皇極經(jīng)世》中最具價值的部分就是通過“元會運世”的宇宙觀分析三千年的治亂興衰,提出了“皇、帝、王、伯”的歷史退化論。由于他的易學來源比較“另類”,他的學說也系自創(chuàng),所以朱熹稱他的易學是“易外別傳”,給正統(tǒng)的義理大師們以相當?shù)臎_擊。
張載和二程兄弟當時都住在洛陽,三人也都喜歡易學,所以常結伴向這位前輩討教。不過他們討教的都是易學義理和社會問題,對于邵雍的先天象數(shù)這套東西只字未提。邵雍看二程聰明好學,曾想把自己的學術全傳授給他們,但是兩兄弟的老師周敦頤還健在,不好改換門庭,結果就沒了下文。
邵雍會看人、明事理、學養(yǎng)厚,富弼、文彥博等人都曾舉薦他做官,他都一一謝絕。神宗即位后,曾讓他擔任秘書省校書郎、潁州團練推官,而且不準推辭,邵雍只好接受,但一直稱病不赴任。他對朋友說:“自有泉林安素志,況無才德動丹墀。荀揚若守吾儒分,免被韓文議小疵。”或許在更深的層面上,是邵雍看出王安石并非守分之人,自己去就是往火山口上坐了,而他也確實看透了政治,對于名利早已沒癮。也正是由于對官場的寡淡,他與很多失意的權貴都能夠深交,也得到名利場內外的尊重。
1062年,以洛陽地方長官王宣微為首的顯貴,在五代節(jié)度使的故宅地基上,為邵雍蓋了30間房子,供他居住。邵雍為其取名“安樂窩”。前任宰相富弼又讓門客孟約在這座宅院對面為邵雍買了一座花園,供他休憩。園中池水蕩漾,竹影橫斜,奇花異木交相輝映,邵雍喜歡得不得了,連稱自己是“無才濟天下,有分樂年豐”。
此時的邵雍已經(jīng)52歲了,著書、飲酒、焚香、吟詩就是他的人生大事。他這樣描述自己此生的生活:寫了一部名為《擊壤集》的詩集,收盡風花雪月;著了一部《皇極經(jīng)世》,驚鬼泣神;點一炷香,清凈安泰;飲一樽酒,更是人間美事。
《獨樂園圖》局部 明 仇英
司馬光失意,退居洛陽修《資治通鑒》,并在“安樂窩”的附近買田20畝,修建了“獨樂園”。司馬光也對易學深有研究,著有易學著作《潛虛》。富弼的家也離“安樂窩”很近,官場失意的他不喜歡客人打擾,但對邵雍例外。有一次,他問邵雍,你猜我在想什么?邵雍便說:“是不是因為王安石罷相,呂惠卿上臺,怕呂比王更不是省油的燈?”富弼點頭稱是,邵雍便安慰道:“不用擔心,王安石和呂惠卿之前是因形勢和利益結合,現(xiàn)在勢力反轉,他們兩個人將成仇敵,呂惠卿自然無暇去害他人了。”果然,過了不久,呂惠卿便用盡手段要把王安石“搞倒搞臭”。富弼不禁感嘆邵雍“眼毒”。
呂公著因反對青苗法、攻擊呂惠卿而遭罷官,退居洛陽,常和邵雍、司馬光來往,終日沉默寡言,但一開口便是憂國憂民之思。有一天,他對邵雍慨嘆說,王安石這么搞下去,民不堪命了。結果邵雍卻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王安石本來遠遠地做官,你和司馬光攛掇著把他推薦到中央,你還能有什么話可說?”搞得呂公著汗顏,連忙說:“都是我的罪過啊?!?/p>
當時,王安石為推行新法,任用了不少年輕人。這伙人做事未免毛糙,結果引起了地方官員的反彈。邵雍的許多門生故舊也在當官,他們紛紛投書邵雍問計,并說準備彈劾之后掛冠。邵雍卻說:“上頭要求嚴苛,你們可以適度寬松,這樣也能幫助老百姓喘口氣,撂挑子可以發(fā)泄憤怒,卻于事無益?!睆倪@里來看,其實邵雍的眼光更加深遠。
經(jīng)過幾十年的修為,在邵雍心里,上下千古、吞吐六合這些不得了的大事也都成了浮云。他曾說:“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到晚年,他的境界更臻高遠。十年之后,邵雍寫下“生于太平世,長于太平世。老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蛦柲陰缀?,六十有七歲。俯仰天地間,浩然無所愧”之后,與世長辭。
羅盤堪稱中國術數(shù)文化的大集合,太極(位于羅盤正中間,看風水用的羅盤中間無太極圖,而為指南針)、八卦、天干、地支等無所不包。 供圖/壹圖
邵雍沒有李之才那么好的運氣,一生都沒有遇到一個像自己一樣好學聰慧又愿意鉆研易學的學生,他的學說沒有得到很好的鉆研和繼承。后世之人舍本逐末,將他看成是能推知過去未來的預言家,甚至還托他之名出品了《梅花易數(shù)》《鐵板神數(shù)》等一批卜筮類的書籍,將他塑造成了一個能夠預知過去未來的神卜。
而在理學這頭,由于他所學的先天象數(shù)被認為是“京焦末流”,與主流思想格格不入,所以其時雖備受二程、張載、司馬光、富弼、呂公著等人推崇,但最終并沒有被歸入理學開山大師的行列;身后雖也曾得到朱熹、胡安國等人的贊譽,但從王夫之、黃宗羲直到乾嘉學派,否定他思想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所以,邵雍并沒有獲得與其學說相匹配的地位,能夠傳其學脈的人也就寥寥無幾了。
據(jù)說,有一次邵雍和一位客人同去司馬光家里觀賞牡丹,當時花開正盛??腿酥郎塾簩Α吨芤住酚猩羁萄芯?,便問道:“牡丹開得這么旺,難道也有氣數(shù)嗎?”只見邵雍淡淡地說:“萬物都有其數(shù),而且能夠卜卦得知?!庇谑情_始測算起來。測罷,邵雍說道:“哎呀,可惜,這牡丹明天午時就要被馬踩壞了?!笨腿舜蟪砸惑@,當然不相信。結果,天意難違,第二天,在兩位官人騎馬賞牡丹時,兩匹馬突然廝咬起來,騎者受驚縱馬疾馳,滿園的牡丹盡毀。
一個冬日的傍晚,邵雍和兒子圍爐烤火,忽然有人敲門,先敲了一下,后又連敲五聲,來人說要借東西?;蛟S大冬天的正無聊,于是邵雍便算了一卦,然后對兒子說,來人借的是斧子。兒子不信,打開門一問,果然是鄰居來借斧子劈柴。
還有一次,邵雍經(jīng)過庭院觀看梅花,看見梅樹上有兩只麻雀打架掉到地上,心想:“相安無事不會占卦,現(xiàn)在兩只鳥無故掉到地上,必定有事發(fā)生?!彼詴r間起卦測算,結論是明晚會有女子前來折花,園丁誤將她當成賊而驅趕,結果女子驚慌失措,不小心摔倒,傷及大腿,但傷勢并不是很嚴重。
南懷瑾還講過這樣一個小故事,說有一次邵雍算到自己的一個名貴的瓶子要被打碎,他覺得蹊蹺,因為瓶子一直放在柜子里,不會有人動。為了研究它會怎么碎,邵雍把它從柜子里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守著,一動不動,以至于老婆喊他吃飯的時候他都沒有聽見。老婆急了,看他盯著一個瓶子發(fā)呆,拿起雞毛撣子就掃了過去,結果瓶子應聲而碎,這時邵雍忽然醒悟—原來瓶子是這么碎的。
這些故事如今已難辨真假,真實的邵雍或許只是一位成就斐然的學者,并沒有達到能夠預卜過去未來的神人級別,當然也沒有蠢到等著自己的占卜應驗的程度。這些或神或蠢的故事,也許不過是后人的烹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