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塊假我以文章

■文/武鴻聞

晚唐大官僚李德裕曾寫過這樣一首詩：“我有愛山心，如饑復如渴。出谷一年余，常疑十年別?！彼栽娒髦?，表達了自己對自然山水的喜愛。青山綠水，風月無涯，令人神往；山色相召，物色相誘，文人騷客更是難以掙脫其懷抱。陶淵明賞菊南山下，王維獨坐幽篁里，李太白好入名山游，蘇東坡泛舟古赤壁……美好的自然激發(fā)著文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文人的玲瓏妙筆為我們展開一幅幅優(yōu)美的自然畫卷，自然之美和文人情懷相得益彰，人面桃花相映紅。

青山不墨千秋畫，綠水無弦萬古琴。青山無言，綠水不語，但美好的景色讓文人心向往之，明月之下，清風徐來，他們聽著流水，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思接千載，天人合一。文人喜歡山水，自古皆然。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并且對曾皙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理想贊嘆不已。屈原被逐，流落湘漢，那里到處分布著湖泊山巒，物產(chǎn)豐茂，屈原詩極善用景物來襯托情感，正是當?shù)氐牡乩砣宋沫h(huán)境孕育了其豐富的詩歌情感。魏晉時期，文人對自然的親近更是前所未有，游山玩水的風尚蔚為壯觀。魏晉時期醉心于山水的名士比比皆是，他們對山水的癡迷達到難以自拔的程度。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崇山峻嶺之間，文人們放浪形骸，流觴賦詩，敘山林樂趣，錄宇宙殊觀，永和九年的那次蘭亭集會便是最好的例子；竹林七賢“登山臨水，竟日往返”；謝靈運說：“夫衣食，人生之所資；山水，性分之所適?！彼约焊恰昂脼樯綕芍?，窮幽極險，從者數(shù)百人，伐木開徑，百姓驚擾，以為山賊?！保ā顿Y治通鑒·宋紀》）唐宋時期，詩歌更注重對意境的追求，越來越多的自然風光出現(xiàn)在詩歌里，詩人們鐘愛自然，長期隱于山林。王維先后隱居淇上、嵩山和終南山，孟浩然隱居漢水，一生多次出游，兩人以寫山水自然見長。李白足跡遍及大江南北、三山五岳，“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笔竦赖娜f壑雷聲、峨眉的半輪秋月、黃鶴樓的孤帆遠影、敬亭山的孤云飛鳥、天門山的青山碧水，都在他的詩中留下蹤跡。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他在給別人的信中寫道“得罪以來，身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黃州景色優(yōu)美，詩人甚至常常夜里游賞。后來的文人中，如元代的黃公望、清代的袁枚更是癡迷山水，浪跡江湖。可見，自然山水一直都是文人心中最美的云彩，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

大自然鬼斧神工，湖光山色，草木蟲魚，各有情致，造物者富有創(chuàng)意，使它們各自展示著自己獨特的風姿，雖物有不同，形式迥異，但都不失美感。另外，自然景物富于變化，“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闭缋畹略Ｋf：“譬如日月，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闭驗榇笞匀幻利惗挥谧兓?，因此沒有人不喜歡徜徉山水之間了。但文人更喜歡山林，卻不僅僅因為以上原因，還有更深層次的因素：首先，自然有助于養(yǎng)氣。古人認為：“欲留形住世，必先養(yǎng)氣。至大至剛，充塞乎天地之間；氣聚神靈，遨游風塵之外。善養(yǎng)生者，養(yǎng)其形；善養(yǎng)形者，養(yǎng)其氣”。孟子曰：“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别B(yǎng)氣，應指涵養(yǎng)意志，修養(yǎng)心中的正氣。養(yǎng)氣的方式很多，而游歷山河就是較為重要的方式?！疤饭刑煜?，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保ㄌK轍《上樞密韓太尉書》）“李太白周覽四海名山大川，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窝伞?，很多古人年輕時都遍訪名山大川，以增加閱歷，增長見識，開闊胸襟，藻雪精神。其次，自然有怡情作用。莊子游于濠上，看到水中快樂的游魚，樂得魚我兩忘。王維看到新雨過后，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遂產(chǎn)生了王孫自可留的念頭。生于塵世，名韁利鎖難以讓人泰然，俗務繁雜難以使人安逸。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青山解隔塵中事，流水能清物外心。山林之中，泉聲如鳴佩環(huán)，鳥叫嚶嚶成韻，文人們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或許他們覺得生年不滿百，盛年不再來，于是寄情山水，甚至秉燭夜游。再次，自然撫慰人的心靈。對于人類而言，大自然有著母性的關懷。許多文人年輕時總想建功立業(yè)，但現(xiàn)實社會卻處處設卡，“將登太行雪滿山，欲渡黃河冰塞川”。文人清高，不為五斗米折腰。譬如陶淵明，在經(jīng)歷了一番抉擇后，才發(fā)現(xiàn)“性本愛丘山”，但卻“誤落塵網(wǎng)中”，最終歸去來兮。也或許是經(jīng)歷了官場的機關算盡、勾心斗角后，身心俱疲，想找個地方歇息。吳均說“經(jīng)綸世務者，窺谷忘返”。對文人來說，自然就好像母親的懷抱之于焦躁的嬰兒，文人們投身自然的懷抱，看著庭前的花開花落，窗外的云卷云舒，心情逐漸平靜，靈魂得以安歇，他們發(fā)現(xiàn)：詩意的棲居正是他們追求的生活，在山林之中，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人性復歸，找到“真我”。鑒于以上原因，作為審美主題的文人，因為自身需要，面對審美對象大自然的誘使、招引，便再也沒有理由以心為形役，身在樊籠而遠離自然了。

從審美的主客體關系出發(fā)，美感要以客觀對象的存在為前提，同時又與審美主體的自身條件密切相關。對審美主體來說，如果沒有可感的客觀事物作為欣賞對象，主體的感受、體驗就會失去依據(jù)。另一方面，審美主體也需要具備一定的審美能力。只有當主體具有敏感的感知能力，能對客體對象的審美特質(zhì)作出特殊的反映，具有一定的意象生成和形象創(chuàng)造能力，這樣的主體才能成為審美主體。也就是說，任何自然事物、自然現(xiàn)象，本身不可能具有現(xiàn)實的審美價值，只能構成審美價值的潛在條件。自然景色對任何人來說，只是一種客觀存在，耳得之為聲，目遇之成色，但一方面因文人格調(diào)高雅并且情感細膩，另一方面因文人對山水自然的特別眷顧，客觀的自然，經(jīng)過作為審美主題的文人的情感的過濾，就更有味道，更有意境。不僅如此，作為審美主題的文人，由于自身的氣質(zhì)、情趣、經(jīng)驗、理想等不同，于是在選擇對象上、“建造”對象上，各有各的不同，使得作品各有特點，獨領風騷。從審美主題自身角度，大體上分為三類，其對景物的認知態(tài)度深深影響著他們的創(chuàng)作。

1.避世獨立，隱身山林。這類文人一般生于政治混亂、社會動蕩時期，不管主觀上是否真的鄙棄官場，但對自然極度熱愛和依戀卻毫無疑問，走近山林往往帶有主動性，代表人物如陶淵明、謝靈運等。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十分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中，因家貧不得不出仕謀生，但很快便覺得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相違背，就堅定了隱居的決心，辭去彭澤令，過起種豆南山、采菊東籬的隱居躬耕生活。謝靈運生活的時代，宋初劉裕采取壓抑士族的政策，謝靈運政治上一直不得意，因此無論做官還是隱居，總是縱情山水，肆意遨游。他們的詩無論平淡自然還是富麗精工，都表達了對自然的無比喜歡和熱愛。

2.灑脫狂放，借山水自娛。這類文人性格或灑脫豪放，或曠達樂觀，往往胸襟開闊，天性率真，雖然不是寵辱不驚，了無掛礙，但對愁苦排遣較快，或者能傲視和超越苦難。一生當中和很多美景邂逅的成分多一些，卻能把眼前的自然作為生活的調(diào)劑，所謂“卑棲且得地，榮耀不關身”，表現(xiàn)為一方面熱愛自然，一方面笑對人生，代表人物如李白、蘇軾。李白一生棲棲奔走而在政治上無所建樹，執(zhí)著追求理想不能實現(xiàn)可謂苦矣，然其性格豁達浪漫，遍訪名山，求仙訪道，遂將郁結沉郁之氣，化為飄然態(tài)度。不稱意就散發(fā)弄扁舟，得意就仰天大笑出門去。蘇軾在山環(huán)水繞的荒城黃州，多石崎嶇的坡路被寫成“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北毁H惠州，卻貪戀那里的荔枝味美，留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詩句。他們能忘卻暫時的傷痛，不在意別人潑在身上的臟水，暫且享受眼前無邊的風月。

3.寂寥悲苦，借山水遣懷。這類文人往往身世悲苦，命運坎坷，情感細膩敏感，或者偏執(zhí)激憤，游山玩水只是想借以排遣苦悶，解除憂愁。因此，自然山水往往更多地披上了抒情主人公的色彩，代表人物柳宗元。柳宗元在謫居永州的十年中，他悶即出游，而且也有“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的時候，但僅隨這“一笑”之后而來的卻是那百憂攻心的“已復不樂”，這種憂樂交替、以憂為主的心態(tài)，使得柳宗元的大量詩文染上濃郁的幽清悲涼色彩。一切景語即情語，由于審美主體自身的原因，自然景物對文人本身的作用不盡相同，當文人獨特的個性和美好的景色融合在一起時，便創(chuàng)造出了一篇篇膾炙人口、百讀不厭的詩作。

清人袁枚詩云：“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痹诖颐Φ默F(xiàn)代生活節(jié)奏下，許多鳥啼花落，只能付之飄風。山林幽遠，但所幸有文人做知音，不管是自然挽留了文人，還是文人喚醒了自然，在那些不朽的詩作中，就讓我們細細品味他們共同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