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對阿拉伯國家的公共外交：使命與挑戰(zhàn)

■ 劉欣路／文

阿拉伯國家在國際政治、經濟、文化、能源、安全等領域都發(fā)揮著獨特而重要的作用，是中國實現和平發(fā)展必須借助的重要力量。發(fā)展與阿拉伯國家的傳統友好關系符合中阿雙方的共同利益，有利于世界的和平、穩(wěn)定與發(fā)展，因此已成為中國大周邊外交的重要內容和努力方向。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中阿關系總體發(fā)展順利，特別是“中阿合作論壇”的創(chuàng)立以及“中阿戰(zhàn)略合作關系”的確立，為雙方加強集體對話與協作開辟了廣闊前景，但不可忽視的是，在當前國際政治、經濟格局深刻調整以及中東局勢發(fā)生重大變化的背景下，新時期的中阿關系也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雙方必須以新的思維和新的方式加以應對。

中阿關系發(fā)展需要公共外交的有力支撐

中國與阿拉伯國家的關系雖基礎堅實，但中國在變化，阿拉伯國家在變化，中阿雙方對對方的認知也在發(fā)生變化。就當前的中阿關系而言，中國外交須面對以下一些問題：

如何回應阿拉伯公眾日益明顯的“向東看”傾向，同時使其正確認知中國所處的發(fā)展階段。近年來，阿拉伯媒體、知識分子、普通民眾均表現出較強的“向東看”傾向，正如約旦學者薩米爾在其著作《阿拉伯人與中國的未來》中所言，“阿拉伯人以往很少關注東方，他們一直是西方的追隨著和模仿者。然而歷史證明，西方的所作所為給阿拉伯世界帶來更大的混亂……中國的崛起為阿拉伯人解決長期困擾他們的各種問題提供了范例，因此應把目光投向東方，借助中國的力量實現阿拉伯復興。”阿拉伯公眾“向東看”無疑具有積極意義，中國可借此進一步夯實阿拉伯民意基礎，深化雙方各領域合作。但同時也應注意到，阿拉伯公眾在“向東看”的過程中正在放大中國的國家實力，特別是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后，主流輿論普遍認為中國已經成為發(fā)達國家甚至超級大國。筆者曾對來華參加援外培訓的近300名阿拉伯各界人士進行過問卷調查，結果超過70%的人不認同中國還屬于發(fā)展中國家。這種大大超出中國實際國情的定位帶來了超越中國實際能力的期待，并加劇了“中國責任論”對中國發(fā)展的壓力。

如何獲得阿拉伯公眾對中國中東政策的理解，樹立中國“負責任大國”形象。中國要成為國際社會的負責任大國，并構建和諧世界，阿拉伯國家是不可回避的一部分。然而長期以來阿拉伯世界一直處于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之中，舊有問題得不到解決，新的矛盾沖突又不斷出現。新世紀以來，中東局勢更加波譎云詭，“9·11”事件、反恐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以及2011年初爆發(fā)并蔓延至今的“阿拉伯之春”深刻地改變著阿拉伯世界的政治生態(tài)，同時也給中國的中東政策提出了嚴峻的考驗。中國既不可能像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一樣相對超脫于中東事務，又很難在美歐主導中東事務且阿拉伯各方訴求迥異的情況下實現重大突破。因此，中國雖不持私利，并積極“建言獻策、勸和促談、支持斡旋、紓解民困”，但還是往往造成“各方都接受，各方又都不滿意”的境況。盡管阿拉伯國家在官方表態(tài)中只是中性地呼吁中國在中東問題上發(fā)揮更大作用，但阿拉伯公眾則對中國的中東政策表現出一定的抱怨和不滿。例如，近來半島電視臺、阿拉比亞電視臺、《中東報》等主流媒體中就出現了大量質疑中國涉敘問題立場的聲音。每兩年進行一次的阿拉伯民意調查也顯示，阿拉伯公眾對中國中東政策的認可度還不高，中國沒有被看作是“在中東問題上發(fā)揮重

要作用的國家”。

2012年5月1日至3日，“中阿友好交往圖片展”在阿聯酋迪拜舉行的2012迪拜投資年會上展出，數十幅再現中國與各阿拉伯國家友好交往的照片吸引了來自不同國家參會者的目光。圖為5月2日，阿聯酋外貿部副部長阿卜杜拉·艾哈邁德·阿勒·薩利赫（右）參觀圖片展。

中國鐵建股份有限公司（中鐵建）承建的麥加輕軌鐵路于2011年11月3日朝覲期間全線開通，大大改善了麥加在朝覲高峰期的道路擁堵狀況。圖為正式開通前的10月29日，在沙特阿拉伯麥加，沙特人試乘輕軌列車。

如何消除“中國威脅論”在阿拉伯國家的負面影響。目前，“中國威脅論”在阿拉伯國家有一定生存空間，媒體中時常出現相關報道。但與西方國家主要擔心中國崛起后會威脅其在國際秩序中的主導地位不同，阿拉伯國家更多地擔心“阿拉伯世界與西方的歷史是否會在與中國的關系中重演”，因此，阿拉伯的“中國威脅論”應被理解為阿拉伯國家對自身境況的焦慮和對未來中阿關系的某種憂慮。筆者對《生活報》、《金字塔報》這兩份在阿拉伯世界影響力最大的報紙兩年來的相關報道進行整理后發(fā)現，阿拉伯公眾主要擔心中國在以下幾個方面對其造成“威脅”：一是中國從阿拉伯國家進口能源，向阿拉伯國家出口各種制成品，這種合作方式是否是新的“殖民主義”；二是阿拉伯國家工業(yè)基礎十分薄弱，中國商品大量進入后雖方便了阿拉伯人的生活，但也對當地產業(yè)造成沖擊；三是大批中國企業(yè)赴阿開展業(yè)務，其中不少企業(yè)違反當地的勞工、環(huán)保等法律法規(guī)，對當地經濟有一定負面影響；四是由于阿拉伯伊斯蘭文化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存在較大差異，部分公眾擔心中國的民族宗教政策會影響伊斯蘭教在中國的發(fā)展。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威脅論”目前在阿拉伯國家并非主流輿論，但的確有越來越多的阿拉伯公眾開始注意到中阿交往中的不和諧因素。

綜上所述，隨著中阿各領域交往日益頻繁，阿拉伯公眾對中國的認知也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一些因素正在影響中國經過長期努力樹立起的良好形象。我們不應簡單地將之歸為阿拉伯人不了解中國或者受到了西方輿論的誤導，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長期以來“中國更擅長與外國的政府打交道，但是跟媒體和公眾打交道則既缺乏經驗，也缺乏傳統和習慣”。中國沒有將自身的發(fā)展現狀、價值觀念、政策取向等重大問題向阿拉伯媒體、知識分子、普通民眾做很好地說明與溝通。對此，中國對阿外交工作迫切需要把公共外交作為新的增長點和著力點，按照十八大的要求“扎實推進公共外交和人文交流”，以更好地在阿拉伯公眾中“增信釋疑”，向他們說明一個真實的、友好的、負責任的中國。

中國需培育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對阿公共外交渠道

公共外交不同于政府外交或首腦外交，有效的公共外交需要通過大眾傳媒、教育文化交流等渠道向對象國公眾傳遞信息，只有渠道暢通，才能夠影響對象國的公眾輿論。目前，中國雖具備對阿公共外交渠道，但各種渠道的影響力還亟待提高。

大眾傳媒領域

1、平面媒體。目前中國只有《今日中國》一份阿語雜志在埃及出版發(fā)行，該雜志歷史悠久，在埃及上層人士和知識分子中間有較好的認可度。然而相對于22個阿拉伯國家的近4億人口而言，《今日中國》每期有限的發(fā)行規(guī)模大大限制著其作為大眾傳媒的效能，且由于在埃及外的其他阿拉伯國家沒有商業(yè)銷售渠道，雜志所涵蓋的信息和觀點很難在阿拉伯世界形成廣泛影響力。

2、廣播媒體。國際臺阿語廣播是中國歷史最悠久的對阿大眾傳播渠道。由于制作和接收成本低、覆蓋范圍廣，阿語廣播在20世紀60至80年代作為一種優(yōu)勢媒體成為阿拉伯人了解中國的重要渠道。但自20世紀90年代起，由于衛(wèi)星電視在阿拉伯國家的普及，廣播雖依舊具有伴隨性高等優(yōu)勢，但其效能已經大不如前，廣播由優(yōu)勢媒體轉變?yōu)槿鮿菝襟w已經是近年來國際傳播領域的共識。而且在調頻和調幅廣播作為主流的情況下，中國的阿語廣播仍為短波發(fā)送，信號接收的便利性大大降低，信號效果也較差，從而使廣播的受眾范圍進一步縮小。

3、衛(wèi)星電視媒體。衛(wèi)星電視被認為是阿拉伯國家影響力最大的媒體形式，央視阿語頻道的建立對于中國加強對阿公共外交具有重大意義。但由于阿拉伯國家普遍采取“天空開放”的政策，阿拉伯民眾可以收看到世界各國100多家電視臺的600多個電視頻道，因此，開播只有三年多的央視阿語頻道面臨極大的競爭壓力。敘利亞著名漢學家費拉斯長期關注央視阿語頻道，他認為，“收看中國阿語衛(wèi)星電視的主要是一部分從事中國問題研究的知識分子和官員，它在阿拉伯普通民眾中的影響力還比較小?！蹦壳吧袩o專業(yè)機構對其收視率進行統計，但筆者做的調查印證了費拉斯的觀點：2011年10月至2012年12月，筆者先后對來華參加援外培訓的阿拉伯各界人士共285人進行了調查，其中聽說過央視阿語頻道的占40.5%，收看過該頻道的占31.6%，但每周三次以上收看的只占5.2%；2012年10月，筆者對埃及蘇伊士運河大學150名阿拉伯學生做了同樣的調查，結果顯示收看過該頻道的占28.3%，但每周三次以上收看的只有4.3%。這兩組數據雖然并不系統，但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央視阿語頻道的認知度還不高。

4、網絡等新媒體。雖然各家媒體都制定了發(fā)展網絡平臺的戰(zhàn)略，但現有的規(guī)模和信息量還較小，且國外鏡像站點建設也相對滯后，在阿拉伯國家瀏覽這些網絡媒體的內容，特別是音視頻內容受網速的影響較大。此外，對于在阿拉伯國家興起的手機媒體，中國相關機構還未給予充分重視。

教育文化交流領域

1、孔子學院建設。孔子學院是中國推廣漢語、傳播中華文化、介紹當代中國發(fā)展狀況的重要途徑，是開展公共外交的重要平臺。目前，中國已與世界108個國家合作建立了800多所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但相比其他地區(qū)，中國在阿拉伯國家建立的孔子學院或孔子課堂數量還非常少，22個阿拉伯國家中只在7個國家建立了7所孔子學院、1個孔子課堂和1個廣播課堂，占現有孔子學院和孔子課堂總數的1%。由于數量少、規(guī)模小，孔子學院在阿拉伯國家的影響力還不高。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不少阿拉伯國家雖有加強與中國文化交流的愿望，但多多少少擔心儒學包含的宗教色彩以及孔子學院的政府背景會帶來文化滲透，威脅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主導地位，因此對開辦孔子學院熱情并不高。

2、圖書出版。中阿合作論壇成立以來，中阿雙方有關機構已簽署多個翻譯出版協議，并正在落實。但從現有情況看，中國對阿拉伯國家的圖書版權輸出和實物出口數量都極少，即便是外宣圖書，阿語版也少得可憐。以隸屬于國新辦、以制作外宣品為主要職能的五洲傳播出版社為例，近年來，該出版社翻譯出版了包括基本國情、中國文化、中外關系、外國人看中國等多個系列的300余種外宣圖書，但阿語版不足10%。尤其令人遺憾的是，從阿拉伯公眾對新疆“七·五”事件的反應看，大部分阿拉伯人對中國民族宗教政策缺乏基本了解，對不少重要問題持有偏見和誤解，然而除《新疆的招商引資政策》外，關于新疆民族、宗教、歷史、文化的外宣圖書均沒有阿語版。由此可見，由于數量少，加之缺少具有重要影響力的作品，圖書在增進阿拉伯國家對中國了解方面的作用還沒有充分發(fā)揮。

3、留學生教育。留學生教育是培養(yǎng)知華人士的重要公共外交渠道，但目前來華的阿拉伯留學生主要是政府間教育協議框架下數量有限的公費留學生，自費留學生還非常少。2010年，美國馬里蘭大學和佐格比民調公司聯合進行的阿拉伯民調顯示，只有2%的受訪對象愿將中國列為留學目的地，這個數據在大國中排倒數第二，只高于俄羅斯的1%。2010年5月，中國八所高校參加了中東地區(qū)最大的教育展——迪拜國際教育展，與歐美大學受到熱捧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中國各大學的展位前門可羅雀。因此，中國通過留學生教育開展公共外交的途徑還沒有得到有效開發(fā)。

總之，中國目前尚缺乏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公共外交渠道，因此很難把自己的信息、觀點廣泛地傳遞給阿拉伯公眾，進而影響他們的立場。中國須加大對阿拉伯國家公共外交的重視程度，認真落實中阿合作論壇框架下的各項協議、措施，加速“建立有效的文化、思想和技術溝通渠道來展示和介紹各自的文化”，以增進阿拉伯公眾對中國的了解。

中國對阿公共外交應更具針對性

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中國外交工作的根本任務是“爭取和平穩(wěn)定的國際環(huán)境、睦鄰友好的周邊環(huán)境、平等互利的合作環(huán)境和客觀友善的輿論環(huán)境”，“努力使我國在政治上更有影響力、經濟上更有競爭力、形象上更有親和力、道義上更有感召力，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加快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營造良好的國際環(huán)境和外部條件”。公共外交作為國家整體外交的一部分，也須緊密圍繞這一任務開展工作。具體到中國對阿拉伯國家的公共外交，應著力增進阿拉伯公眾對中國發(fā)展現狀和內外政策的了解和信任，消除其對中國和平發(fā)展所持的疑慮，減少各種版本的“中國威脅論”、“中國責任論”對中阿關系的負面影響，緩解阿拉伯公眾對中國中東政策的抱怨，扭轉中國對阿拉伯國家文化影響力與經濟影響力失衡的狀態(tài)。

需要注意的是，公共外交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化交流，簡單的信息傳遞或籠統的“將中國介紹給世界”是不足以完成上述任務的，中國除應盡快培育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公共外交渠道外，還必須使對阿公共外交的內容具有較強的針對性。但從目前來看，中國對阿公共外交還存在泛化的傾向，通過各種渠道傳遞給阿拉伯公眾的信息仍然以經濟建設成就和中國傳統文化為主。

在當前的歷史條件下，僅僅正面宣傳經濟建設成就不能使阿拉伯公眾全面認知中國的現實情況，容易導致中國的發(fā)展被過度放大，加劇“責任論”對中國的壓力。而“利用傳統文化進行宣傳，雖然是一個國家需要倚重的公共外交的重要工具，但過于強調中國傳統文化，只能告訴其他國家中國在以前的歷史中取得了什么成就，卻不能讓人們知道中國的現狀是什么，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是什么，忽視了構成現代文明的各種元素”。況且，中國介紹給阿拉伯公眾的主要是語言、戲曲、飲食、服飾等實用文化或民俗文化，這些內容雖可以形成日常層次的交流，卻很難深入到文明的內核，對解決中阿關系正面臨的現實問題針對性也較低。

對此，中國對阿公共外交應超越現有的范式，努力把“阿拉伯人應當了解什么”和“阿拉伯人想要了解什么”更好地結合起來。筆者通過調查發(fā)現，阿拉伯公眾最關心的并非中國傳統文化，而是中國的發(fā)展經驗、中國的外交政策、當代中國人的生活和伊斯蘭教在中國的發(fā)展。這些恰恰是中國希望阿拉伯公眾了解的，其中一些問題也是阿拉伯公眾懷有誤解的。如果相關部門能夠從受眾出發(fā)進行精細設計，那么中國對阿公共外交一定會取得更好的效果。

[1] 摘譯自（約旦）艾哈邁德·薩米爾.阿拉伯人與中國的未來.阿聯酋：馬克圖姆出版集團.2009：7.

[2] 梁嘉文、張濱陽.中國如何跳出中東外交“各方都不滿意”境地.國際先驅導報.2011-4-26.

[3] 參見“2010 Arab Public Opinion Poll”.Zogby International . http://www.brookings.edu/reports/2010/0805_arab_opinion_poll_telhami.aspx

[4] 同 1：P8.

[5] 傅瑩.當前公交外交薄弱之因及如何加強公交外交.中國網.2010-9-11.http://www.china.com.cn/news/2010-09/11/content_20909743.htm

[6] 同 3。

[7] 韓方明.中國的公共外交真的超過美國的嗎？聯合早報網. 2011-3-14. http://www.zaobao.com/special/forum/pages8/forum_zp110314.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