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中國經濟增長動力之源

| 文 ·魏志強

中國經濟增速自從兩位數跌入官方所確定的“七上八下”新常態(tài)以來，經濟中固有的矛盾和問題開始顯露，不平衡、不協(xié)調、不可持續(xù)等問題日益突出。曾經的經濟增長動能——人口紅利、成本優(yōu)勢、改革紅利等，已經消耗殆盡，傳統(tǒng)經濟增長方式走到了盡頭。

中國經濟增長的新動力在哪里？如何把經濟增長的新動能挖掘出來并保持下去？這些問題在當下已成經濟學家、企業(yè)家、官員們費盡腦筋、冥思苦想的難題。

經濟增速下行的官方解釋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經過了30年的高速增長期，GDP平均增速幾近10%，本世紀頭10年GDP年均增速更是達到了兩位數以上。這樣長時間的高速增長，在世界經濟史上絕無僅有，可謂奇跡。這也使中國經濟總量在2010年超過日本，僅次于美國，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然而，中國GDP的高速增長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影響下，開始大幅度減速。2007年，GDP增速為14.2%，2008年下滑到9.6%，到2009年第二季度竟然降到了7.5%，和2007年的相比，幾乎降了一半。工廠倒閉、民工返鄉(xiāng)潮在沿海地區(qū)不斷出現。為了遏制外需萎縮給中國經濟帶來的影響，政府匆忙之下開出了一劑4萬億的刺激藥方，又放了10萬億貸款。政府的強力刺激，一時間緩解了經濟增速的頹勢，最終使2009年的GDP實現了9.2%的增速，并于2010年回到了10.4%的兩位數增速。但好景不長，2011年又降到了9.3%，2012年再降到7.8%。今年第二季度繼續(xù)下降到7.5%，四年后又回到了2009年第二季度的增速。經濟規(guī)律毫不留情地把中國經濟增速打回原型。人為的刺激經濟，只能短期奏效，但改變不了長期結果。

資料來源：國家統(tǒng)計局《中華人民共和國201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

中國經濟怎么了？是進入了經濟增速的新常態(tài)，還是崩盤的先兆？一時間空多雙方爭論不休。

7月19日，大名鼎鼎的諾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在《紐約時報》發(fā)表文章，題為“中國碰壁”（Hitting China's Wall），唱衰中國?？唆敻衤J為，中國經濟正突然面臨急劇的過度投資和消費不足“再平衡”的需求，投資已占GDP的50%。投資正遭遇收益驟減的情況，所以，無論政府做什么，投資都將大幅下滑。這就需要消費支出大幅提升才能取代投資的地位，但消費增速太慢，不足以避免嚴重的經濟滑坡。所以，克魯格曼說：“中國模式即將碰壁，而且是像長城那樣厚的墻壁，目前，唯一的問題是這次碰撞會有多嚴重?！?/p>

無獨有偶，兩年前——2011年夏天，末日博士魯比尼在中國之行中也發(fā)現了過度投資的問題，并由此預測，2013-2014年，中國經濟面臨硬著陸的風險。魯比尼說：“過度投資，目前已接近國內生產總值的50%，創(chuàng)造了一個潛在的債務問題和大規(guī)模的產能過剩，這兩者最終會拖慢經濟增長，并可能導致經濟硬著陸（即經濟增長大幅放緩至5%或更低）。為了避免2013-2014年度的硬著陸，中國需要朝著更加平衡的，可持續(xù)的增長模式努力。中國在投資泡沫破滅前能夠顯著提高消費對增長的貢獻，對此我們表示悲觀，因為儲蓄率很高和消費率偏低的原因是結構性的，這需要政治上的幾十年的痛苦艱難的改革來改變?！?/p>

針對克魯格曼、魯比尼這些唱衰中國經濟的說法，官方給予了反擊或答疑。

國家統(tǒng)計局局長馬建堂、國家統(tǒng)計局國民經濟綜合統(tǒng)計司司長盛來運分別在接受采訪和新聞發(fā)布會上都認為，今年上半年GDP增速為7.6%，國民經濟運行總體平穩(wěn)，主要指標仍處在年度預期的合理區(qū)間。盛來運更是根據今年前三季度GDP同比增長7.7%的數據，用三句話12個字概括說：“總體平穩(wěn)、穩(wěn)中有升、穩(wěn)中向好”。統(tǒng)計局官員并不認為中國經濟運行總體上有什么大問題。官方經濟學家基本也都是這個看法，認為中國經濟增長進入了7-8%增速的新常態(tài)。

關于對中國經濟形勢的總體判斷，作為國家領導人，習近平總書記、李克強總理近期也多次在國內國外發(fā)表看法，這在以往并不多見。

2013年10月7日，習近平在亞太經合組織工商領導人峰會上演講說，上半年，中國經濟同比增長7.6%，較之以往8%以上的增速確實有所放緩。一些朋友對中國經濟前景有些擔心，有的人提出了問題：中國經濟會不會“硬著陸”？對此，習近平回答：“我對中國經濟發(fā)展前景充滿信心。”

習近平解釋說，中國經濟增速處在合理區(qū)間和預期目標內。中國經濟增速從以前的兩位數增長到2011年的9.3%和2012年的7.8%，再到今年上半年的7.6%，總體上實現了平穩(wěn)過渡。7.6%的增長，在世界主要經濟體中名列前茅。中國經濟基本面是好的，經濟增長及其他主要經濟指標保持在預期目標之內，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

習近平說，中國經濟增速有所趨緩是中國主動調控的結果。因為，實現我們確定的到2020年國內生產總值和城鄉(xiāng)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的目標，只要7%的增速就夠了。我們在提出中長期發(fā)展目標時就充分進行了測算。同時，我們認識到，為了從根本上解決中國經濟長遠發(fā)展問題，必須堅定推動結構改革，寧可將增長速度降下來一些。

2013年9月，李克強在為英國《金融時報》撰寫的《中國將繼續(xù)持續(xù)發(fā)展之路》一文中，對經濟運行合理區(qū)間進行了解釋。他說，中國政府明確了經濟運行合理區(qū)間的“上限”和“下限”，防止過度波動。明確“下限”是要穩(wěn)增長、保就業(yè)，GDP從以前的兩位數增長到2011年的9.3%和2012年的7.8%，再平穩(wěn)過渡到今年的7.5%左右，既是經濟規(guī)律的趨勢，也是主動調控的結果。明確“上限”是要防通脹，今年把CPI漲幅控制在3.5%左右。使經濟運行保持在這一合理區(qū)間，切實防范金融風險，可以給市場和社會一個穩(wěn)定的預期。

李克強認為，今年以來，中國經濟運行穩(wěn)中有進，上半年GDP同比增長7.6%；5%的調查失業(yè)率和2.4%的通脹率，均處于合理、可控范圍。

2013年9月11日，李克強在第七屆夏季達沃斯論壇上致辭說道，中國經濟持續(xù)30多年的高速增長，創(chuàng)造了世界發(fā)展史上的奇跡。中國經濟目前已進入轉型發(fā)展階段，潛在增長率有所下降，經濟增長由高速轉為中高速符合發(fā)展規(guī)律?！敖裉?，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奇跡已進入提質增效的‘第二季’，后面的故事會更精彩?！?/p>

然而，中國經濟放緩所暴露出來的問題證明，那些對中國經濟擔憂、甚至唱衰的說法，也不是空穴來風。

9月3日，習近平在接受俄羅斯等五國媒體采訪時也承認，“我們確實面臨地方政府債務、部分行業(yè)產能過剩等困難”。但習近平相信，“這些問題都處于可控范圍之內，我們有能力處理好?！?/p>

同一天，李克強也在東盟論壇上說：“我們清醒地認識到，前進中還面臨不少嚴峻困難和挑戰(zhàn)，有些是可以預見的，有些是難以預見的。但我們有條件、有能力完成今年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主要任務，而且有決心為明年、為未來、為中國經濟長期持續(xù)健康發(fā)展奠定良好基礎?！崩羁藦姳硎荆袊行判哪軐崿F7.5%的經濟增長目標。

習李的表態(tài)，特別是對中國經濟中存在的問題的看法，顯然不同于他們的前任——胡溫。7個月前——3月5日，溫家寶在他任期內所做的最后一次《政府工作報告中》中，對中國經濟的問題是這樣描述的：我們清醒地認識到，經濟社會發(fā)展中還存在不少矛盾和問題。主要是：發(fā)展中不平衡、不協(xié)調、不可持續(xù)問題依然突出；經濟增長下行壓力和產能相對過剩的矛盾有所加?。黄髽I(yè)生產經營成本上升和創(chuàng)新能力不足問題并存；財政收入增速放緩和政府剛性支出增加的矛盾凸顯；金融領域存在潛在風險；產業(yè)結構不合理，農業(yè)基礎依然薄弱；經濟發(fā)展與資源環(huán)境的矛盾日趨尖銳；城鄉(xiāng)、區(qū)域發(fā)展差距和居民收入分配差距較大；社會矛盾明顯增多，教育、就業(yè)、社會保障、醫(yī)療、住房、生態(tài)環(huán)境、食品藥品安全、安全生產、社會治安等關系群眾切身利益的問題不少，部分群眾生活困難；制約科學發(fā)展的體制機制障礙較多；政府職能轉變不到位，一些領域腐敗現象易發(fā)多發(fā)。

溫家寶提出了11個方面的矛盾和問題。溫家寶的說法與之前——2012年11月8日，胡錦濤做十八大報告時的說法基本一致。

兩代領導人在僅僅相距7個月的時間，就對中國經濟的主要矛盾和問題有了大不相同的表述：胡溫認為，發(fā)展中不平衡、不協(xié)調、不可持續(xù)問題依然突出，具體問題之多讓人憂心忡忡；習李認為，目前中國經濟處在中高速增長期，經濟運行處在合理區(qū)間，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

各大機構深知政府對經濟的影響力。前任領導提出“保八”時，他們就紛紛把中國經濟增速調到8%或以上；現任領導底線是“穩(wěn)七”，他們又紛紛往下進行了微調。

今年10月，國家信息中心宏觀經濟 形勢課題組發(fā)布報告預測，2013年GDP增速7.6%左右。同月，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及亞洲開發(fā)銀行均小幅下調了中國經濟增長預期。世界銀行將中國今年經濟增長預期由半年前的8.3%降至7.5%。隨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發(fā)布最新的《世界經濟展望》報告，預計中國經濟今明兩年分別增長7.6%和7.3%。

這些大機構的預測與官方目標基本一致，全部在新常態(tài)即“七上八下”之間。對此，我們不禁要問：這樣的預測、這樣的增長目標，其經濟學的學理基礎是什么？

經濟學家之爭

1936年，凱恩斯出版的《通論》在結尾處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許多實行家自以為不受任何學理之影響，卻往往當了某個已故經濟學家之奴隸?！?/p>

凱恩斯是宏觀經濟學的開創(chuàng)者，但他說的這句話讓各派經濟學家都十分受用。在當代，不管有多少人反對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各國政府依然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對經濟運行進行反周期調控，官員們可能對凱恩斯主義經濟學沒有很透徹、系統(tǒng)的了解，但他們實際上都是凱恩斯思想的“奴隸”。

我們現在回到中國經濟的運行之中，尋找中國經濟增長背后的經濟學學理要義。

北京大學厲以寧教授最近在多次演講中強調：“中國是一個雙重轉型的國家。第一種轉型叫發(fā)展轉型，一個經濟體從農業(yè)社會轉向工業(yè)社會、現代化社會的轉型；中國還有第二個轉型是體制轉型，即從計劃經濟體制轉到市場經濟體制。對中國來說，這兩個轉型是重疊一起的，全世界沒有先例。”

經濟學家吳敬璉也指出：“1995年在制定第九個‘五年計劃’的時候，我們就提出來要轉變經濟增長方式，要實現兩個根本轉變：第一個根本轉變，是從粗放的增長方式到集約的增長方式的轉變；第二個根本轉變，是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變。第二個轉變就是體制的轉變，而且是第一個轉變能夠實現的關鍵和基礎。”

研究雙重轉型，或叫兩個轉變，是中國經濟學的特色。對于中國而言，西方經濟學很值得學習，但是，的確沒有拿來就適用中國國情的理論。中國經濟學家被迫要發(fā)展自己的經濟學，但這十分艱難。時至今日，針對中國雙重轉變的研究，有自己理論體系的中國本土經濟學家寥若晨星。

筆者認為，就中國的發(fā)展經濟學而言，北京大學林毅夫教授的“新結構經濟學”具有創(chuàng)新性；經濟學家吳敬璉幾十年來對中國改革和市場經濟的研究和洞見，獨步學林。他們二位對中國經濟改革與發(fā)展都有相當大的影響。當然，對于他們的思想體系和政策建議，批評甚至是反對之聲也是不絕于耳。這正是中國經濟學界獨享開放的思想市場的一大特色。

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引起的爭議

林毅夫本來就是一位著述頗豐的經濟學家，2012年，從世行卸任回國，一下子又推出了《新結構經濟學》、《解讀中國經濟》、《繁榮的求索》、《本體與常無》和《從西潮到東風》五本著作，“從而為他4年世行高職榮任交了一份富有成果的答卷，也向中國經濟學界的同行們和國人帶來了他的新研究成果?！?013年7月9日，復旦大學韋森教授在FT中文網發(fā)表評論《探尋中國經濟增長之路》時說道。

林毅夫的新著在國外獲得了好評，斯賓塞、斯蒂格利茨、福格爾、菲爾普斯等多位經濟學大師都對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評價很高。諾獎得主斯蒂格利茨評價說，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將成為重新思考發(fā)展問題的一座里程碑”。

但在國內，人們還沒來得及消化他的學術思想，其“有為政府”、“中國未來20年還具備8%的增長潛力”等不合時下語境的言論，就給他本人和他的新結構經濟學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一時間批評他的聲音此起彼伏，但大多數為誤解，看得出來，很多人尚未讀他的書就開始批評。例如，林毅夫辯解增速言論時說，8%的增速指的是潛在增速，并不是現實的增速，但“如果中國能夠繼續(xù)深化改革，消除各種結構性的缺陷， 并按比較優(yōu)勢來發(fā)展經濟以充分利用后發(fā)優(yōu)勢，中國有可能將8%的增長潛力變?yōu)楝F實的增長率?！?/p>

何謂新結構經濟學？新結構經濟學屬于發(fā)展經濟學。發(fā)展經濟學主要研究貧困落后的農業(yè)國家或發(fā)展中國家如何實現工業(yè)化、擺脫貧困、走向富裕的經濟學。按照林毅夫的說法，發(fā)展經濟學的第一波思潮叫做結構主義，發(fā)源于二戰(zhàn)后；第二波思潮是以新自由主義為特色，盛行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當時還推出了“華盛頓共識”。而新結構經濟學是發(fā)展經濟學的第三波思潮，林毅夫希望有一個新的理論體系，來幫助我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他總結了結構主義和華盛頓共識失敗的教訓后，提出了新結構經濟學理論。新結構經濟學既不像結構主義那樣片面強調政府而忽視市場的作用，也不像新自由主義那樣片面強調市場而忽視政府的作用。

新結構經濟學的核心假設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它在每一個時點上的經濟結構是由其在那個時點上的要素稟賦及其結構所決定的。

林毅夫認為，現代經濟增長的本質實際上是一個勞動生產率水平不斷提高的過程。進一步講，就是技術不斷創(chuàng)新、產業(yè)不斷從低附加值向高附加值轉移的過程。但是，如果要把技術和產業(yè)的生產能力發(fā)揮出來，就必須有比較好的硬的基礎設施，才能將產品賣到廣大的國內市場乃至國際市場。隨著交易的范圍擴大，越來越多的參與交易的人變成了互不相識的人，合同就很重要了，相關的法律體系也更加重要了，投資的規(guī)模和風險也隨著技術和產業(yè)升級而變得越來越大，金融結構也必須改變，因此，這些軟的基礎設置——也就是制度結構——也必須跟著變遷。

新結構經濟學認為，盡管在每一個階段，市場是資源配置的最有效手段，但當經濟從一個階段向下一個階段過渡的過程中，一些產業(yè)升級的外部效應往往沒有辦法被市場完全考慮。比如企業(yè)創(chuàng)新升級會為其他企業(yè)提供公共知識，基礎設施建設會降低公司的交易成本和提高投資回報率。這些外部效應往往無法完全通過市場途徑解決。因此，政府應在產業(yè)升級和基礎設施建設方面發(fā)揮積極作用，幫助私有部門確定和發(fā)展本國具有比較優(yōu)勢的部門，通過連續(xù)的產業(yè)升級來實現快速經濟增長。

“結構變遷方面，僅靠企業(yè)自發(fā)的行為，通常失敗會非常多，產業(yè)升級的速度就會非常慢，需要政府發(fā)揮一個積極有為的、因勢利導的作用，才能順利進行?！绷忠惴蛘f。

基于一些成功的國家的經驗和對比較優(yōu)勢理論的理解，林毅夫提出了一個增長甄別和政府因勢利導的六個步驟的基本框架。提出這個方法的目的是：“毅夫及其合作者旨在使其新結構經濟學的主要思想和理念變成為可以實際操作的政府行動指南?！?韋森說。

對新結構經濟學的贊譽主要是來自國外那些經濟學大師們，他們已經把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上升到里程碑的意義。

對新結構經濟的批評則主要來自國內。市場原教旨主義者反對新結構經濟學強調政府的作用，這與他們的學派追求有關。

自譽為新供給主義的萬博經濟研究院院長滕泰，對林毅夫和新結構經濟學批評道：“林毅夫教授在多個場合指出，后發(fā)優(yōu)勢仍能保證中國經濟持續(xù)20年以上的高增長。不可否認，中國經濟未來確實有很大的增長潛力，但這種潛力絕不是源于新結構主義學派的后發(fā)優(yōu)勢，而是源于短期內能否用新供給主義重啟改革，中長期內能否采取正確的人口、貿易、金融、國防和財富戰(zhàn)略，從而走上百年持續(xù)繁榮的富民國強之路。至于新結構主義和后發(fā)優(yōu)勢理論，不僅不能維系中國經濟的持續(xù)高增長，反而會繼續(xù)誤導經濟結構的調整和轉型?！迸c市場原教旨主義者一樣，這樣的評論顯然也是學派之爭。

相比之下，韋森的批評則來自于對新結構經濟學本身的認真研讀。韋森寫道：“我們已經知道，正是以競爭性市場為基礎性制度，并以技術創(chuàng)新、產業(yè)升級和結構變遷為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林毅夫教授提出了他的新結構經濟學的政策主張：政府應起積極的‘增長甄別和因勢利導’作用，以推動本國產業(yè)升級以及技術和經濟結構變遷為主要特征的現代經濟增長。現在看來，這一新結構經濟學的理論框架，不但邏輯自洽，而且對發(fā)展中國家的政府制定本國的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具有現實的指導意義。”

然而，韋森認為，新結構經濟學尚有兩點不足：一是制度缺位，尤指政治與法律制度缺位；二是金融結構與經濟發(fā)展的關系有待進一步探討。

關于第二個不足，韋森問道：“產業(yè)升級是否只是指制造業(yè)內部產品生產的升級，或者是指在器物層面從農業(yè)——手工工廠——機器化生產——高科技產業(yè)的升級？這包括不包括一國經濟結構內從農業(yè)、制造業(yè)向服務業(yè)的過渡？或者更窄一點說：金融服務業(yè)的發(fā)展本身是否也是產業(yè)升級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

總體上看，學界對新結構經濟學強調投資和政府的作用批評較多。

投資對經濟增長的作用，不言而喻，十分重要，這是經濟學的常識。人們的批評，某種程度上是基于中國當下投資過大、投資與消費已嚴重失衡并帶來很多負面影響這一事實。多數批評者認為，由于制造業(yè)普遍產能過剩、房地產泡沫嚴重、基礎設施建設鋪攤太大，且在投資效率不斷下降的情況下，投資拉動經濟增長已經沒什么空間了。所以，雖然投資對經濟增長來說很重要，但對當下中國而言，繼續(xù)強調投資拉動經濟增長，就顯得很不合時宜。

至于對有關政府與市場關系的批評，則基本是冤枉了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強調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主張政府和市場各司其職。“讓市場按照比較優(yōu)勢發(fā)展，并不意味著政府就沒有作用了，因為在產業(yè)升級的時候，還有很多靠市場解決不了的問題，必須要政府發(fā)揮‘因勢利導’的作用才能順利進行?！绷忠惴蜣q解說。

其實，真正的問題是，新結構經濟學在中國落地，還缺乏市場配置資源的制度基礎，因為政府現在依然是經濟的主導者。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即使在今天，也遠未完成，這一直是以吳敬璉為代表的學者們重點研究和推進的事情。

資料來源：國家統(tǒng)計局《中華人民共和國201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

吳敬璉對中國市場經濟的研究和洞見

林毅夫主張，在技術創(chuàng)新、產業(yè)升級、結構變遷過程中，硬件基礎很重要，與之相配套的制度變革（軟件）也同樣重要。

吳敬璉則認為制度更重要，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體制轉變，是經濟發(fā)展方式轉變能夠實現的關鍵和基礎。所以，吳敬璉雖然不比其他中國經濟學家關注經濟增長問題少，但還是對體制轉型進行了更多的研究。

吳敬璉對中國經濟理論的貢獻和對改革實踐的推進有目共睹。吳敬璉的著述之多，短時間內很難讀完，但是，如果有誰能花功夫讀完他的著述，筆者認為，除了能全面了解他的學術研究之外，還一定能更加了解中國經濟改革的脈絡和未來的走向。

中國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作為官方改革的目標，是在1992年中共十四大上確定下來的。在此之前，官方對中國經濟的定性叫“社會主義有計劃的商品經濟”，意識形態(tài)的特點相當濃。再往前推，就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

中國為什么要改革？道理一點都不難，就是計劃經濟搞了30年，搞不下去了。到了1978年，官方自己都承認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不改革就死定了。

改革初期，中國面對的是短缺問題，衣食住行全都供給不足。短缺問題之所以如此嚴重，其原因是經濟運行缺乏效率。于是，中國經濟學家開始為效率問題冥思苦想，吳敬璉就是其中的一個。

就經濟運行效率而言，市場經濟遠高于計劃經濟，這是不用爭論的事實，但因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即使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開展了一場“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思想解放運動，官方也還是拒不接受市場經濟。

事情的轉變發(fā)生在1991-1992年。

1991年，理論界關于改革的方向問題展開了一場意識形態(tài)味道十足的大討論，改革大有開倒車之勢。

在此背景下，1991年12月，吳敬璉和劉吉瑞合作出版了一本書，叫《論競爭性市場體制》。在該書的前言，吳敬璉強調：“離開了資源的有效的配置，侈談‘發(fā)揮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完全是文不對題的。而離開了競爭性市場體制的建立，要想改善社會主義經濟的效率狀況，則無異于緣木求魚?！边@些提法在今天看來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在當年卻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吳敬璉是個學者，他有關市場經濟的研究，雖然有一定的影響，但中國搞不搞市場經濟還是要由執(zhí)政者來定。

1992年，鄧小平在南巡中談到計劃與市場的關系。他說：“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编囆∑綖橛媱澓褪袌鲫P系的定調，一方面暫時平息了意識形態(tài)式的爭論，另一方面對中國官方最終決心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此后，吳敬璉曾向中央建議經濟改革的目標向市場經濟轉變。最終，1992年中共十四大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確定為改革的目標。

到了1990年代中后期，中國解決了短缺問題，但卻開始遭遇過剩的煩惱，而且多次治理都不見效，生產過剩越演越烈。生產過剩本來是資本主義的特征，我們社會主義怎么也染上這種病了呢？經濟學家該如何破解其中之謎？這對中國經濟學家而言，是一個新的挑戰(zhàn)。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對中國經濟增長做一個簡要的回顧。中國經濟一直是在政府主導下運行，政府每年都給自己確定一個GDP目標，然后調動所有人財物資源，為此而奮斗。GDP不僅有年度目標，還有五年規(guī)劃目標，甚至有10年以上的長期目標。由于官員政績考核與GDP緊密相關，所以，完成GDP指標就自然成了官員們唯此為大的任務。一場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造GDP運動就這樣在中國展開。

GDP由消費、投資、凈出口構成，通常被稱作拉動經濟的“三駕馬車”。對于政府而言，消費由消費者決定，凈出口由外需決定，只有投資能由政府自己決定。于是，30多年來，政府不停地用投資來拉動GDP增長，GDP年均增速幾近達到10%，致使投資在GDP中所占比重也越來越大，一度達50%以上，消費降到40%以下，總需求結構嚴重失衡。

面對海量投資造成的消費不足的缺口，政府一直用貿易順差來平衡。但當全球金融危機導致外需萎縮之時，中國外貿遭遇了突如其來的重創(chuàng)，企業(yè)倒閉、勞動者失業(yè)的報道不斷見諸報端。政府用4萬億的刺激藥方以及10萬億的信貸，雖然再次拉高了GDP，但好景不長，近兩年又回落到百分之七點多的增速，且伴隨著在經濟增速下行壓力下難以消解的產能過剩。

不幸的是，投資的邊際產出效應越來越下降。在外需萎縮、投資效果減弱的雙重打擊下，政府只好企盼提振國內消費需求，但為時太晚，消費需求的提振無法一蹴而就。至此，拉動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全部失靈。

曾經讓多少人引以為自豪的、政府主導型的中國經濟增長模式，怎么突然不靈了呢？

吳敬璉早在2005年出版的《中國增長模式抉擇》一書中就回答了這個問題，即必須轉變傳統(tǒng)的、粗放的經濟增長模式。

經濟增長是由資源、勞動、資本、技術等要素決定的，用生產函數等式來說，左邊是產出，右邊是若干生產要素。經濟增長可以靠收益遞減的要素投入，也可以靠效率的提高。吳敬璉認為，中國的問題出在生產函數等式的右邊，就是靠投資驅動的一種粗放型的增長方式。左邊GDP的增加，依賴于右邊投資的不斷擴大。為了保持增長，政府通常要制訂擴張性的宏觀經濟政策，把經濟增長率拉到潛在增長率以上。但在效率很差的情況之下，要保持高增長，必然就要超支或者寅吃卯糧，在宏觀經濟的表現就是貨幣的超發(fā)。

吳敬璉繼續(xù)說，經濟增長本來是個長期問題，需要使用供給分析框架，但政府卻反復使用凱恩斯主義的需求分析框架，制定短期宏觀經濟政策干預經濟。這種調控方法必然造成經濟增長不平衡、不協(xié)調、不可持續(xù)的問題。

所以，中國一定要轉變經濟增長模式，不能僅靠投資拉動經濟增長，而要把增長模式從粗放型轉變?yōu)榧s型，就是靠效率提高來支撐經濟增長。這個轉變在“九五”計劃時就提出來了，但至今也沒有轉變成功。問題在哪里？吳敬璉認為，是體制性障礙所致。市場不能夠充分發(fā)揮資源配置的基礎性作用，不能形成一個兼容的激勵機制，所以，造成了粗放向集約轉變轉不過來。轉不過來還要保增長，就只好回到短期調控的辦法，用一輪又一輪的投資，人為地把GDP拉到潛在增長率之上。這種凱恩斯主義的短期辦法長期使用會產生什么后果呢？

吳敬璉說，對微觀經濟的影響，最直接的就是造成資源非常短缺、環(huán)境破壞愈演愈烈。環(huán)境破壞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以至于維持人類生命的空氣、水、土壤等都發(fā)生了問題。

對宏觀經濟的影響，除了結構失衡、產能過剩等問題，吳敬璉認為，最重要的表現就是資產負債表中的負債率，即杠桿率越來越高。資產中凈資產太少，只能靠負債來支撐。負債率太高，如果遇到一個沖擊，隨時都有可能引發(fā)野村證券的首席經濟學家辜朝明所說的“資產負債表衰退”。

與此同時，對社會也產生了極壞的影響。“行政權力對市場的干預和對價格的管控，造成了龐大尋租活動的基礎，導致腐敗行為的蔓延和貧富差別的擴大，引發(fā)了諸多矛盾的激化。官民矛盾的加劇和政府管治能力下降，加劇了社會的不穩(wěn)定情況，使經濟和社會矛盾幾乎到了一個臨界點?！眳蔷喘I說。

在吳敬璉看來，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在于，中國目前的經濟體制仍然是一種半統(tǒng)制、半市場的混合體制。更令吳敬璉擔憂的是，不僅體制性障礙致使經濟增長轉型轉不過來，而且體制改革本身也陷入了難以推進的境地。他說，21世紀初以來，出現了不同的意見和選擇，改革似乎走到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面臨選擇，“兩種可能的前途嚴峻地擺在前面：一條是沿著完善市場經濟的改革道路前行，限制行政權力，走向法治的市場經濟；另一條是沿著強化政府作用的國家資本主義的道路前行，走向權貴資本主義的窮途。這樣，中國的經濟就成為一場兩種趨勢誰跑得更快的競賽?！?/p>

兩條路徑涇渭分明，前景更是完全不同。

近兩年來，吳敬璉以《重啟改革議程》為議題，多次演講、寫文章，傳播他對改革的看法。2013年1月，吳敬璉與馬國川合作出版了《重啟改革議程——中國經濟改革二十講》。該書6個月就銷售了10萬冊，可見國人對改革的關注。為此，吳敬璉曾疑惑地發(fā)問：“這本書6個月銷售10萬冊，《中國增長模式抉擇》2005年到現在銷售還沒有超過4萬冊，這是為什么呢？”接著他又自問自答地說，可能是學術性強的原因?？磥硐駞蔷喘I這樣著名的經濟學家也有不了解的經濟現象，其實目前國內的圖書行業(yè)，一本書銷售3萬多冊，就已經可以算得上暢銷書了。

改革逐漸在民間達成了共識，十八大迎合民意，向國人宣告了繼續(xù)堅持市場化改革的決心，并將提出改革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即頂層設計方案。

吳敬璉提出，根據“問題導向”原則，對于現有體制在哪些方面需要進行改革，社會上已經取得基本共識。然而，目前面臨的體制性問題很多，需要進行的改革千頭萬緒，決不能事無巨細、四面出擊。這樣，就必須通過認真研究篩選出一組相互關系密切、又具有關鍵性的改革項目，形成所謂“最小一攬子”的總體改革方案。這其中包括全面深化改革的總體方案，以及為推出總體改革需要進行的一系列準備工作。

吳敬璉的“最小一攬子”總體改革方案是由一項核心改革和四項配套改革組成。

核心改革即建設競爭性市場體系，包括確立市場的產權制度基礎，放開各種商品和要素的價格，明晰市場的競爭規(guī)則，完善反壟斷立法，實現司法公正和加強合規(guī)性監(jiān)管，明確政府職能，理順政府、市場、社會之間的關系等。

四項配套改革項目則應包括財稅改革、金融體制改革、社會保障體系建設和國有經濟改革。

吳敬璉認為，進行總體改革是一項重大的戰(zhàn)略行動。為了保證改革的順利出臺，除了精心設計總體方案和路線圖，還需要做好一系列準備工作，其中包括為聚集人氣而進行的先期改革，以及創(chuàng)造和維護較為寬松的宏觀經濟環(huán)境。

不僅如此，吳敬璉繼續(xù)強調：未來十年，在繼續(xù)完成市場經濟改革任務的同時，積極而慎重地推進政治改革，既是未來中國改革的主題，也關系到中華民族的興亡和每個公民的根本利益。在這樣的問題上，容不得有半點猶疑。只有打破阻力，奮力過關，才能實現幾代中國人的夢想，把中國建設成為一個富裕、民主、文明、和諧的現代國家。

新供給學派宣言

自凱恩斯革命以來，各國政府開始重視“需求管理”，紛紛利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對宏觀經濟運行進行調控，一度被認為成績斐然，總需求管理似乎熨平了經濟周期。然而，1970年代，隨著西方經濟陷入滯漲，凱恩斯主義遇到極大挑戰(zhàn)，很多經濟學家開始另辟蹊徑，研究如何解決滯漲問題。

凱恩斯主義雖然遇到了挑戰(zhàn)，但并不意味著徹底破產。一旦遇到經濟危機，凱恩斯主義依然被各國政府歡迎，包括中國政府最近提出的經濟運行合理區(qū)間、上限、下限的一些提法，其學理源頭也沒有離開凱恩斯主義。

但這次全球金融危機和中國經濟增速“換擋”，的確再次引起各國經濟學家包括中國經濟學家對需求管理的反思。吳敬璉在今年的一次演講中說，中國有很多人總是用凱恩斯主義的短期分析框架，去解決長期增長問題，最后導致經濟增長不可持續(xù)。長期增長應使用供給分析框架。吳敬璉說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大約在5年前。

無獨有偶。2012年11月，萬博經濟研究院院長滕泰發(fā)表《新供給主義宣言》，提出了“淡化總需求管理，從供給側推動改革”的宏觀政策主張。與此同時，以財政部財科所所長賈康領銜的“新供給學派研究小組”七人發(fā)表《中國式新供給經濟學》，提出“八雙”為核心的政策主張。

賈康和滕泰的相遇，并以華夏新供給研究院為新的平臺，兩股供給學派合二為一，其人數大約有十余位，另有陸續(xù)加入的數十位特約研究人員。他們期待政府的宏觀政策從需求式管理轉向供給側調控，“放松供給約束，解除供給抑制”是這一學派開出的短期和長期改革主張。

新供給學派認為經濟干預的重點在于供給方面，他們相信“新供給可以自動創(chuàng)造新需求”。其政策藥方是從結構性減稅到大規(guī)模減稅、放松政府管制、減少行政審批、打破壟斷、鼓勵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業(yè)、加快城鎮(zhèn)化步伐、實施新一輪的價格財政及金融改革等。

2013年8月，新供給學派研究成果《新供給：經濟理論的中國創(chuàng)新》一書問世，由賈康主編。該書基本是一本研究報告和論文匯編，涉及到供給學派的基礎理論、政策主張、熱點問題和國際借鑒等問題。

與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相比，新供給學派在基礎理論研究和政策建議方面似乎都有待完善。其改革方案的設計，似乎也更應向吳敬璉討教。

經濟增長動力之源

2013年10月7日，習近平在亞太經合組織工商領導人峰會上說：“增長動力從哪里來？我的看法是，只能從改革中來，從調整中來，從創(chuàng)新中來?！贝饲埃羁藦娫诘谄邔孟募具_沃斯論壇上也強調：“改革創(chuàng)新是一個國家發(fā)展的不竭動力?！?/p>

經濟增長的四個輪子是人力資源、自然資源、資本、技術創(chuàng)新，但它們靠什么驅動？在當下的中國確實要靠調整、改革、創(chuàng)新來驅動。因為對中國經濟而言，以“需求管理”為特點的短期宏觀經濟調控手段，已經越來越失去作用，拉動經濟的“三駕馬車”已經全部失靈。如果想讓中國經濟避免崩盤，我們的眼光必須要從短期轉向長期，特別要轉向以改革和創(chuàng)新，來驅動和保持中國經濟的長期增長。

從吳敬璉到林毅夫，再到新供給學派，我們可以看出，經濟學家們都想用他們的頂層設計方案，努力破解發(fā)展過程中出現的難題，消除經濟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體制機制障礙，通過改革為經濟發(fā)展增添新動力。

但新制度學派的諾獎得主科斯和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王寧教授對中國經濟轉型的研究，卻得出了與中國經濟學家不同的結論。在他們今年1月出版的《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一書中，兩位教授發(fā)現，在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中，政府引導的改革和草根改革是雙重存在的，也就是說，存在著改革的二元結構。草根改革即邊緣革命不是被設計出來的，具有相當的活力，極大地促進了中國經濟發(fā)展；政府設計并監(jiān)控的改革雖然也很重要，但與邊緣革命相比，反而不一定很成功。

科斯和王寧認為，中國的這一經濟轉型是哈耶克“人類行為的意外后果”理論的一個極佳案例。正如中國諺語所言，“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草根改革包括農村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城市的個體工商業(yè)、經濟特區(qū)，科斯和王寧把這些自發(fā)性的改革稱為四種“邊緣革命”?！八姆N‘邊緣革命’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在政府掌控的范圍之外爆發(fā)。四種革命中的主角均來自社會主義中的邊緣角色，不同于社會主義的驕傲——政府精心保護的國營企業(yè)?！边@些邊緣角色或多或少地被政府忽視，尤其是政府認為它們的存在威脅不到社會主義時。

在吳敬璉的研究中，把“邊緣革命”稱作“增量改革”。但科斯、王寧與吳敬璉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們認為“增量改革”并非來自中國政府的戰(zhàn)略。例如，官方也說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是 “中國農民的兩個偉大創(chuàng)舉”。

如果科斯和王寧的結論是正確的，那么中國市場經濟之源應該是更具活力的邊緣革命，同時它們也是中國經濟增長動力之源。這些改革不是由誰設計出來的，而是自下而上的“邊緣革命”，它們都是先自發(fā)出現，然后得到官方認可。這樣的結論可能讓習慣于為官方謀劃頂層設計方案的中國經濟學家失望。

科斯、王寧認為，中國經濟的二元結構改革，從改革初期一直延續(xù)到現在。中國經濟轉型和發(fā)展的速度是驚人的，但他倆認為，即使中國成為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如果無法顯著提高創(chuàng)新能力的話，其生產力依舊只能排在中游水平?！斑@將成為現代人類史上一個前無古人的例子：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并非生產力最高的?！?/p>

由于創(chuàng)新乏力和缺乏獨一無二的產品，中國現在還少有世界級的品牌。“對于要重返世界第一的中國經濟而言，這種窘境，我們姑且稱之為‘沒有產品的生產’?！笨扑?、王寧說。

創(chuàng)新對于中國的意義，現在已經盡人皆知。但為什么還是創(chuàng)新乏力呢？

從生產函數等式的右邊看，過去我們更多地強調了勞動力、資源、資本的投入，在技術方面主要靠引進技術，忽視了創(chuàng)新，這與中國還是個發(fā)展中國家以及資源稟賦有關?，F在，人口紅利到了“劉易斯拐點”，制度紅利消耗殆盡，投資拉動GDP增長到了強弩之末，我們被迫想起了創(chuàng)新。

但什么叫創(chuàng)新？怎么創(chuàng)新？誰是創(chuàng)新的主體？創(chuàng)新的原動力在哪里？這些問題我們問師于誰？

關于創(chuàng)新，中國政府有一個宏偉目標：到2020年把中國建成創(chuàng)新型國家。其中，首先要建設以企業(yè)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相結合的技術創(chuàng)新體系，全面提升企業(yè)的自主創(chuàng)新能力?？梢?，這里對創(chuàng)新的理解，首先是以企業(yè)為主體，其次是創(chuàng)新在企業(yè)層面指的是純粹的技術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主體是“產學研”機構中的科技人員。

但技術創(chuàng)新怎么才能形成市場需要的產品呢？顯然，我們還要擴充對創(chuàng)新的理解。

從經濟學角度看，創(chuàng)新這個概念起源于經濟學大師熊彼特。他提出：創(chuàng)新是指把一種新的生產要素和生產條件的“新組合”引入生產體系。包括五種情況：引進一種新的產品、采用一種新的生產方法、開辟一個新的市場、獲得或控制原材料或半成品的一種新的供應來源、任何一種工業(yè)執(zhí)行新的組織。以實現這種“新組合”為職業(yè)的人們便是“企業(yè)家”，因此，創(chuàng)新是由企業(yè)家完成的。

諾獎得主菲爾普斯今年9月出了一本書，書名叫《大繁榮——大眾創(chuàng)新如何帶來國家繁榮》。在這本書中，菲爾普斯提出了與前人不一樣的創(chuàng)新理論。他認為，創(chuàng)新是指新工藝或新產品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成為新的生產實踐。它涉及新工藝和新產品的構思、開發(fā)與普及，是深入草根階層的自主創(chuàng)新。一個民族的繁榮程度取決于創(chuàng)新活動的廣度和深度。

菲爾普斯說，在20世紀，各國政府試圖讓失業(yè)者再次找到工作，以期重現繁榮?，F在任務更加艱巨：讓那些有工作的人重新找回繁榮。為此，政府“需要采取的立法和監(jiān)管行動與刺激供給和需求無關，要采取正確的行動，需要正確理解經濟活力所依賴的機制和精神?！狈茽柶账乖谒臅?，既關注促進或制約經濟活力的制度，也重視不同價值觀的影響。

菲爾普斯宣稱：“我描述的經濟活力并不否認科技進步，但并不把繁榮與科技直接掛鉤。在我的敘述中，態(tài)度和信仰才是現代經濟活力的源泉，主要是指保護和激發(fā)個性、想象力、理解力和自我實現的文化，它們促進了一個國家的自主創(chuàng)新?！?/p>

菲爾普斯認為，當一個國家的經濟基本進入現代化以后，就不只是生產現有的某些產品和服務，而是更多地轉向構思和實踐新創(chuàng)意，試圖創(chuàng)造過去不能生產甚至從未想象到的其他產品和服務。當一個經濟體從現代化階段倒退時，社會中的創(chuàng)意流就會枯竭。不管一個經濟體的發(fā)展走向現代還是走向傳統(tǒng)，其工作生活的結構都將發(fā)生深刻變化。

至于對中國的建議，菲爾普斯說，中國必須加速自主創(chuàng)新，不能再指望西方國家代替自己完成創(chuàng)新的任務。中國要實現高度的經濟活力，就必須確立現代價值觀的主流地位，擺脫社團主義的影響。

科斯與菲爾普斯對中國的建議略有不同?？扑购屯鯇幷J為，中國創(chuàng)新乏力的原因是，“從經濟到教育，從法律到政治，中國社會每個角落都缺乏充滿活力的思想市場”。而思想市場在他們看來是生產要素市場，在市場經濟中，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他們建議，中國應盡快培育一個開放的思想市場。

菲爾普斯和科斯對中國的未來都抱有信心。菲爾普斯確信，中國將開啟從貿易商向創(chuàng)新者、從商業(yè)經濟向現代經濟的轉軌。

科斯也認為，假以時日，中國將成為商品生產和思想創(chuàng)造的全球中心。

兩位經濟學大師的話會使國人深受鼓舞，但我們更應牢記：市場經濟之源在于草根階層的邊緣革命；經濟增長動力之源也來自于草根階層的自主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