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杰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100048)
英國當代小說家阿蘭·霍林赫斯特(Alan Hollinghurst)自創(chuàng)作以來,共寫了四部長篇小說:處女作 《泳池藏書室》(The swimming-Pool Library,1988)獲1989年度的毛姆獎;第二部小說《折疊的星星》(The Folding Star,1994)獲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并獲曼·布克獎提名;第三部小說 《咒語》 (Spell,1998)和第四部小說《美麗曲線》 (The Line of Beauty,2004),其中《美麗曲線》獲2004年度曼·布克獎。
《美麗曲線》可以看作是霍林赫斯特的代表作,該作品也獲得了學術界的廣泛好評。隨著小說《美麗曲線》在社會上的影響越來越大,關于該小說的研究成果也日漸豐富,但是較少從敘事學的角度入手。而敘事學作為一種理論方法,也是諸多學者分析、解讀經(jīng)典作品時所要考慮的一個重要維度。本文試圖采用敘事學的方法解讀 《美麗曲線》,分析小說的敘事藝術特色和寫作技巧。
對于一部小說而言,可以說主題是其核心部分。一部小說會因為其深刻的主題而瞬時擁有龐大的讀者群,一部小說也會因為其深刻的主題而流傳千古。同時,與眾不同的寫作風格和敘事技巧也是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必不可少的要素,《美麗曲線》之所以能獲得讀者和專業(yè)學者的一致認可,當然與其獨特的主題和寫作風格不可分離。
《美麗曲線》獲得了英國年度最重要的書籍文學小說創(chuàng)作獎——曼·布克獎也是名至實歸,“評獎委員之一同時也是英國前文化部長的里斯·史密斯說:`我們把獎頒給了一部寫作風格光彩奪目,并且深入了上世紀80年代撒切爾時代核心的小說。很少有一部小說如此精巧地搜尋了生活中的愛、性和美麗。'”[1](前言P1)
霍林赫斯特的四部小說無一例外涉及了一個主題,即男性同性戀。但是他絕不是一個只會描寫同性之間戀愛的作家,他自己也拒絕被貼上“同性戀作家”的標簽。如果我們僅以“同性戀作家”來給霍林赫斯特定位的話,未免過于膚淺。讀過他的小說的人都會體會到其作品中蘊含著的深刻的社會意義和時代特色,正如英國《衛(wèi)報》所記載:“這部小說(美麗曲線)擁有足夠的空間,喚起社會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英國同性戀與異性戀以及貧富差距的認識?!盵2](P359)
同性戀主題在英國文學中并不是一個新鮮的主題,英國文化歷史上曾流傳的“同性戀崇拜”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越來越多的作家選擇這一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如法國學者弗洛朗斯·塔瑪涅所說的 “同性戀在公學、大學、知識分子圈子中傳播。它成為一種時尚、一種生活品味、一些階層和圈子里的一種認同手段。英國的同性戀崇拜充當同性戀在英國體系中進取的基礎,入侵寫作領域,不知不覺中塑造著社會。”[3](P134)
《美麗曲線》之所以能成為第一部獲曼·布克獎的同性戀題材的小說,得益于作者的精心構思與精妙的語言。與其他同性戀題材的小說相比,作者的獨特之處便是運用了敘事學中人物之間的類比,在小說中塑造了不同階級、不同種族的同性戀者。他們的生存狀況存在很大差異:富家子弟萬尼、中產(chǎn)階級尼克、侍者特瑞斯陶、下層移民黑人利奧、貧苦普通大眾皮特以及異性戀的臣服者保羅等。他們除了擁有同性戀者的共性以外,同時擁有自己的特殊性。
小說的風格除了形象各異的人物之外,在敘述時間上采用了倒敘、預敘等手法,在敘事視角上采用了第三人稱外聚焦的形式,以主人公尼克的視角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把上世紀80年代的倫敦的社會生活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關于《美麗曲線》的研究成果,偏重于同性戀和文化審美以及社會道德的關系。本文嘗試從敘事學角度解讀 《美麗曲線》,這對該小說而言,可以說是一次有益的嘗試。
文本時間和故事時間以及小說人物都是敘事學關注的方面,同時,時間和人物也是小說不可或缺的構成部分。不可否認,時間和人物是小說文本的主要要素,在《美麗曲線》中,時間和人物塑造也各具特點。
時間是小說的一個重要構成要素,小說的時間也即文本的敘述時間。小說《美麗曲線》的時間跨度較大,從1983到1987年。小說的開篇是1983年的八月份,牛津大學的畢業(yè)生尼克已經(jīng)在好友托比的家里居住了幾個星期。
在小說中,每一部分都對應一個具體時間,第一部:愛的和弦(1983);第二部:你的美麗屬于誰(1986);第三部:大街的盡頭(1987)。小說這樣設置的好處在于一方面把故事人物置于一個特定歷史階段,凸顯故事的時間背景;另一方面把讀者帶進一個具體的真實時間,增強小說的現(xiàn)實感。像國內(nèi)學者徐岱所說:“時間的向度是借助于刻度而存在的,在敘事學中,`刻度'這個概念是指人們對時間流程的標志。清晰的刻度往往意味著人同世界的密切聯(lián)系,因而常常具有一種強烈的現(xiàn)實感,反之則帶有某種虛幻性。所以,小說家對故事中時間刻度的強調(diào),有助于提高作品的似真性?!盵4](P282)在小說文本中,時間不是某個可有可無的要素,而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小說的文本時間與故事時間通常具有不一致性,正如雷蒙·凱南指出的 “實際上,盡管本文總是以線性次序展開,卻不必與事件發(fā)展的年月順序保持一致……”[5](P82)于是,便產(chǎn)生了文本敘述的時間次序問題。
小說開篇尼克已經(jīng)是肯辛頓公園花園的住戶,他和菲登家的女兒凱瑟琳在一起談論各自對從未謀面的利奧的看法。之后小說又敘述了尼克搬來菲登家的原因,追溯到幾年前的一次假期。顯然,原因在事件之前發(fā)生。此外,小說里又談到尼克回憶起上大學時托比和他講凱瑟琳的事情。如此諸種,顯然都涉及到了時間的次序問題,據(jù)雷蒙·凱南仿效熱奈特的觀點,我們把這種敘事方式稱為“回敘”。他認為,“回敘是指在本文中講述了后發(fā)生的事件之后敘述一個故事事件;可以說,敘述又返回到故事中某一個過去的點上?!盵5](P83)通常情況下,“回敘”是一種必要的敘述手發(fā)法。與 “回敘” 相對的一種敘述手法是 “預敘”,“預敘是指在提及先發(fā)生的事件之前敘述一個故事事件;可以說,敘述提前進入了故事的未來?!盵5](P83)小說 《美麗曲線》 里也不乏 “預敘”的實例,如“他(尼克)想得出,她 (凱瑟琳)父母得知她干了什么并知曉他卷入菲登家這樣的事后會表現(xiàn)出震驚和厭惡 ?!盵1](P10)
小說中的三部分內(nèi)容基本是均衡分布,每一部分包含六章,然而第一部分內(nèi)容的時間跨度是從1983年到1985年,而第二、三部分內(nèi)容則均是跨度一年,所以從文本的整體布局上講,第一部分相對于后兩部分是加速的。
人物在小說里的地位和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人物和行動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人物在敘事學中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要素,根據(jù)人物的性格和行動可以分為不同的人物類型。
小說《美麗曲線》在人物的設置上也很精妙,人物數(shù)目雖然龐大,但是仍然主次鮮明,性格迥異。主人公尼克從一個自命清高的唯美主義者到遭人唾棄的落魄青年,經(jīng)歷了身體欲望、金錢、權力、毒品的種種考驗,完成了他的同性戀生活與中上層社交的雙重體驗,其間夾雜著幸福與辛酸。而次要人物如唯利是圖的迪波爾夫婦在小說中始終是一副市儈模樣,查爾斯太太則一如既往地對宗教虔誠,他們在文中所占的篇幅較小,性格也比較穩(wěn)定。菲登一家則是從開篇的偽善到最后的不近人情,相比前兩類人物處于中間狀態(tài)。按照伊萬對人物類型是否發(fā)展的劃分,尼克屬于充分發(fā)展的人物,迪波爾夫婦和查爾斯太太是沒有發(fā)展的人物,而菲登一家處于這兩級的中間的某個點上。
普洛普根據(jù)行動區(qū)域劃分出七種角色類型:壞人、施恩者、援助者、被追尋的人和她的父親、發(fā)送者、英雄及假英雄。按照普洛普的劃分,尼克承擔的是一個 “假英雄”的角色,托比和其父親吉拉爾德分別對應“被追尋的人和她的父親”以及“施恩者”和某種程度上的“壞人”角色;而尼克的同性戀人萬尼則充當了一定意義上的“援助者”角色。這是因為尼克曾經(jīng)是托比一家的朋友,有著情投意合的戀人,而又有幸與撒切爾夫人共舞,曾經(jīng)是他人眼中的 “有為青年”。然而,其戀人患病離世,他的同性戀性傾向又被公之于眾,隨即遭到托比一家的唾棄。不但失去了戀人的經(jīng)濟援助,同時在托比家的居住權也隨之失去。
小說里的各色人物同時體現(xiàn)了人物之間的類比,“當兩個人物在相似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他們行動的相似或?qū)φ湛梢酝怀鲞@兩個人物的性格特征。”[5](P125-126)尼克和波利同是牛津大學的學生,同是同性戀者,然而兩人的處境卻極為不同。波利在學校就曾是戀愛能手,而尼克卻只是想象并沒有實際的戀人。波利改變了自己的同性性取向,利用異性婚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選舉前的一個月和年長的摩根·斯特文斯——保守黨總部的重要決策人物之一結(jié)婚,當選波舍爾地區(qū)的議員。而尼克沉浸于自己的同性情欲中,先后和黑人文員利奧、富家子弟萬尼成為伴侶,同時不忘被自己曾經(jīng)想象為伴侶的托比,最后面臨被染病的威脅。相比波利的左右逢源,尼克便顯得有些左支右絀,相比波利的唯利是圖,或許尼克仍保持著幾分純真。尼克的命運可以用羅蘭·巴特的話來闡釋:“我在戀愛過程中受了挫 (事實正是如此),最終我既不是征服者,也不是被征服者:只是一個悲劇性人物罷了。”[6](P18)
總之,人物在小說里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多樣、復雜的人物是小說《美麗曲線》的豐富內(nèi)涵和獨特藝術性不可缺少的因素。
眾所周知,小說總是帶有虛構的成分,虛構但并不意味著生編硬造、雜亂無章,小說有自己遵循的一套敘述模式,字里行間融合了作者的態(tài)度和理念,而且精明的作者會打破虛構和真實的二元對立,在虛構的同時滲入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和心理感受,以此使得小說具有了真實性,更加貼近人們的生活,從而也就更能引發(fā)讀者的共鳴。
所謂 “文如其人”,也即作者和作品的關系。作品從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傳聲筒”,是作者傳達其人生理念的媒介。通常意義上,我們認為一部作品的敘述者就是作者本身,也就是小說僅包含作者與文本兩個維度,其實不然。正如敘事學所區(qū)分的作者、隱含的作者,二者通常不是對等的意義符號。
小說《美麗曲線》的主人公尼克和其作者霍林赫斯特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外省中產(chǎn)階級出身,喜歡音樂、文學,而且都是同性戀者?;袅趾账固卦?jīng)說過:“我和尼克一樣自命清高,追求唯美,而這種品質(zhì)正是我力圖在該書中努力發(fā)掘凸現(xiàn)的。”[1](前言P3)談到對倫敦的感受,“我當時進入的生活圈子并不完全像尼克的那樣。但是,小說開始時,尼克對倫敦的感覺與我當時的非常相似,也是那么對倫敦充滿浪漫的感覺,認為充滿變數(shù),非常誘人?!盵1](前言P3)雖然尼克和霍林赫斯特有某些相似,但是這部小說并不是作者的寫照,而是其創(chuàng)作。他曾經(jīng)這樣說過,“這本書不是我個人生活的具體寫照,盡管在他 (尼克)身上有些方面是我。”[1](前言P3)
每一部小說都有一個隱含的作者,它對小說的布局有決定性的影響。隱含的作者不同于真實的作者,同時兩者之間又有密切聯(lián)系,如徐岱所認為的“這個作者是作為生活的小說家的 `第二自我',它一方面受 `第一自我'的制約;另一方面也受到創(chuàng)作實踐的影響,具有自己的特點?!盵4](P22)隱含的作者既受制于真實作者,同時又有相對的獨立性,這也解釋了小說《美麗曲線》中的尼克一方面以真實作者霍林赫斯特為參照,一方面又有自己的獨特性。正如雷蒙·凱南所指出的,“隱含的作者是在作品整體里起支配作用的意識,也是作品所體現(xiàn)的思想標準的根源?!盵5](P156)在此意義上,對一部作品而言,有時候隱含的作者比真實的作者更有決定性的意義。
語言是小說文本的載體,而故事在文本中呈現(xiàn)須借助特定的敘述視角。按照熱奈特的說法,敘述者的視角這種媒介作用被稱為“聚焦”。敘述者和聚集者不一定總是重合在一起,即“誰在看”和“誰在講”不一定是同一個人。
小說《美麗曲線》采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聚集者是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全文以主人公尼克為聚焦者,敘述者和聚集者在小說中是分離的。敘述者透過尼克的視角來展示故事情節(jié),開篇尼克入住肯辛頓公園花園成為托比一家人的朋友,遇到自己的性啟蒙老師——利奧,開啟了自己的同性性生活實踐之旅。中間部分是尼克有幸進入了倫敦中上層社交圈,接觸各界名流,感情生活上遇到了富家子弟萬尼,并開始吸食可卡因。最后部分尼克的感情生活受挫,利奧、萬尼都因患病死去,因為同性戀身份被媒體曝光而遭到托比一家人的遺棄,從此他接觸上流階層生活的平臺也隨之失去。小說里的敘述者始終是以尼克的眼光看待周圍的人和事,尼克的行動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一步步發(fā)展。正像霍林赫斯特在一次采訪中所說的,他是“想通過某個被那些輝煌魅力和富貴榮華迷惑的人的眼睛來看那個時代。”[1](前言P4)
在小說里,敘述者更多地呈現(xiàn)尼克的心理活動和個人感受,而其他的人則較少涉及或幾乎沒有涉及心理活動。無論是尼克的感情生活還是社會生活,敘述者都是以尼克的視角作為觀照點。和利奧的初次相遇,小說以尼克的回憶而不是利奧的回憶來敘述細節(jié),如小說里的描述:“次日,尼克魂不守舍地晃蕩了半個小時,反復回味頭天晚上做的一切……”[1](P31)
小說以“外來者”尼克的視角來審視倫敦的現(xiàn)實更具客觀性,作為中產(chǎn)階級古董商的兒子,尼克由于和托比的友誼從而直接介入倫敦上流階層的社交生活,通過尼克的視覺和感覺再現(xiàn)了權貴和政要的浮華奢靡的生活以及上層人士的偽善和殘忍。作為同性戀者,尼克的性取向從想象性到實踐,尼克的戀人從下層移民黑人利奧到百萬富翁之子萬尼,透過他的眼光,小說凸顯了巨大的貧富差異,以及同性戀者和毒品以及艾滋的關聯(lián)。
《美麗曲線》在同性戀題材的小說中能脫穎而出,與小說的敘事風格和寫作技巧是不可分離的。從敘事學的角度對小說進行解讀,不但是一次有益的嘗試,而且也使對該小說的研究更加全面。《美麗曲線》不能被視為一部僅描寫同性戀的情愛小說,而是一部融合了社會現(xiàn)實和作者理念的佳作,在帶給人們獨特的審美體驗的同時又能給人深刻的啟示意義。
[1]阿蘭·霍林赫斯特著.石定樂譯.美麗曲線 [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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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弗洛朗斯·塔瑪涅著.周莽譯.歐洲同性戀史 [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4]徐岱.小說敘事學 [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5]雷蒙·凱南著.姚錦清等譯.敘事虛構作品 [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9.
[6]羅蘭·巴特著.汪耀進、武佩榮譯.戀人絮語——一個解構主義文本 [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