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佛教與讖緯

趙豫云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1)

“讖”是一種隱語或預言，“緯”則是附會儒家經(jīng)典的各種著作。讖緯之學源于兩漢，是原始迷信和古代科學、儒家精英文化的雜糅。顧頡剛先生認為:“讖緯的內容，非常復雜:有釋經(jīng)的，有講天文的，有講歷法的，有講神靈的，有講地理的，有講史事的，有講文字的，有講典章制度的”［1］(p118);“讖緯的中心思想，是陰陽五行，是災異禎祥”［1］(p117)。讖緯的流傳方式主要有讖謠(言)和圖讖、文字讖。讖緯作為一種特殊的思想和神秘文化，對封建統(tǒng)治者和一般大眾的思想和心理構成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唐代，由于三教并立和交融，讖緯與儒、道、釋都有相互借鑒、吸收的關系。讖緯文化本身是一個博雜的體系，囿于篇幅所限，本文僅探討唐代佛教與讖緯的關系(即二者的結合或交融)。

一、唐代佛教與讖緯的相互結合之處

(一)佛讖和佛寺卜簽活動 唐代，尤其是唐前期，政局穩(wěn)定、政治開放，對讖緯占卜之類也較少限制。佛教讖言，即佛讖，本指佛教經(jīng)義中佛、菩薩的預言。隨著隋唐佛教的普及，受中土讖緯思維影響，產(chǎn)生了大量疑偽經(jīng)和佛教預言故事。

蓋鑒于道教在李淵登基和唐初大量制造李氏當為王的讖語、符命而受重視的事實，讖緯神學的一些內容也為佛教所吸收。佛教人士中也不乏講圖讖與天人感應的，在《出三藏記集》﹑《孝經(jīng)》﹑《高僧傳》中已記載有通天文圖緯的高僧用讖緯、天人感應來勸善戒惡，以證明佛教宣揚的善惡報應的真實性。禪宗六祖惠能本人就是善讖者，惠能曾以“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羅讖”教導南岳懷讓:“震旦雖闊無別路，要假兒孫腳下行。金雞解御一粒粟，供養(yǎng)什邡羅漢僧”［2］(p1)。又《宋高僧傳》卷八《唐袁州蒙山慧明傳》也記有佛家讖語?；菽艿淖徴Z后來被南岳懷讓、馬祖道一等發(fā)展成所謂“六祖讖”。

《太平廣記·讖應·白馬寺》:“唐神武皇帝七月即位。東都白馬寺鐵像頭，無故自落于殿門外……未成者并停革。后出者科決。還俗者十八九焉?！保?］(p1184)又，《太平廣記·讖應·安樂寺》:“唐景龍年，童謠曰:可憐安樂寺 。了了樹頭懸……斬首懸于竿上”［3］(p1179)，等。這些是與政治相關的佛讖。佛教與讖緯結合的涉及政治的讖語，當對統(tǒng)治者有利時被拉攏利用，對統(tǒng)治者不利時則被排斥鎮(zhèn)壓。讖緯與佛教結合在一起為政治服務，如《新唐書》載，唐太宗貞觀十七年八月，在涼州場松縣鴻池谷發(fā)現(xiàn)了有文字的石頭，文中有:“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七佛八菩薩及上果佛田”［4］(p913)等字樣。太宗聞訊后“遣使祭之曰:‘天有成命，表瑞貞石，文字昭然，歷數(shù)惟永，既旌高廟之業(yè)，又錫眇身之祚。迨于皇太子治，亦降貞符，具紀姓氏。甫惟寡薄，彌增寅懼’”［4］(p913)。在《宋高僧傳》卷二十《唐潞州普滿傳》中也有佛教讖語。唐德宗時，資敬寺浮屠廣弘勾結相工唐郛等謠言其“當作天子，可復冠”［4］(p4906)，以助謀反。于是朝廷將其鎮(zhèn)壓、誅殺。

卜簽本是道教法術和讖緯“術數(shù)”的內容之一，部分源于民間巫術，是道教借民俗得以普及的手段。唐代佛寺中的卜簽活動盛行，顯然是佛教為自身傳播方便借鑒道教和中土讖緯方術文化滲入民間風俗的緣故。唐代寺廟內求卜問簽很普遍化，佛教占卜走向民間。佛教與占卜相結合，增強了佛教的權威性和神秘性，也強化了佛教的宣傳、增強了自身的存在價值。

(二)佛教變文(俗講)、唐傳奇和一些非正統(tǒng)佛教信仰、教派中的讖緯預言 變文是通俗敘事文學的一種，源于佛教。變文的故事底本多源出佛經(jīng)，大都講唱佛經(jīng)故事，宣揚宗教義理。如《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降魔變文》、《伍子胥變文》、《張義潮變文》、《王昭君變文》、《董永變文》、《孟姜女變文》等。佛教的變文，即唐代的“俗講”(嚴格來說，唐代“俗講”并不等于“變文”，二者有區(qū)別，如，“俗講”相對正式的“僧講”而言，演出者限于僧人，內容上“假托經(jīng)論”依附于佛經(jīng)，形式上只含說唱、較單一。“變文”則不受以上諸多限制，更為通俗，從同為唐代通俗說唱文學的角度來講，二者一般“相提并論”)中“多摻雜了讖緯神學的故事，以通過吸收中國傳統(tǒng)儒學精神來便于傳教，與民眾溝通”［5］(p35)

唐代，一些宣揚佛教報應、靈異，性質上屬于“輔教之書”的佛教故事集仍有創(chuàng)作，如唐臨《冥報記》、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錄》、郎余令《冥報拾遺》(已佚)等，另如，中晚唐出現(xiàn)的很多傳奇專集，如牛僧孺《玄怪錄》、李復言《續(xù)玄怪錄》、皇甫枚《三水小牘》、張讀《宣室志》等，都有大量表現(xiàn)業(yè)報因緣、神佛靈異的故事和情節(jié)，其中也多有加入讖緯故事。

此外，唐代曾經(jīng)流行過的一些非正統(tǒng)佛教信仰、教派，如彌勒信仰、三階教等，“其經(jīng)典(寶卷)中往往包含大量讖緯式預言”［6］

(三)佛教經(jīng)疏，如《大云經(jīng)疏》、唐譯《寶雨經(jīng)》等與讖緯文化的結合 唐代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整頓和利用佛教，尤其是武則天時期。武則天利用佛經(jīng)教義，如《大云經(jīng)》(把她篡奪政權神化為是符合彌勒授記)等，來維護政權合法性。佛教僧徒也借武則天的政治目的和家庭傳統(tǒng)信仰來維持權勢和地位。

武則天雖殘殺骨肉，但仍需為她身為女身、試圖篡唐稱帝尋找理論根據(jù)，終于找到了《大云經(jīng)》?！洞笤平?jīng)》此前已有多種譯本(如后涼曇無讖譯《大方等無想經(jīng)》、竺法念譯《大云無想經(jīng)》、倫敦博物館藏敦煌卷S.3158《方等無想大云經(jīng)》和S.3976《大云輪請雨經(jīng)》)，因其內有言女主之文，如《大云經(jīng)》言:凈光天女是菩薩轉生，當以女身(而非實女身)為閻浮提主，故可被改造來供武則天稱帝之用。

武周長壽二年，又有菩提流支等譯《寶雨經(jīng)》(詳見倫敦博物館藏敦煌卷 S.2278《佛說寶雨經(jīng)》)上之，其中有言菩薩殺害父母、佛授月光天子長壽天女，當于支那國作女主。此前已有梁扶南沙門曼陀羅仙僧伽婆羅譯《佛說寶雨經(jīng)》七卷，并無支那女主之說，唐譯《寶雨經(jīng)》文義又俱出其內，可見蓋為偽經(jīng)。唐譯《寶雨經(jīng)》實是為武則天殺害骨肉作開脫和維護女皇的合法性。

《大云經(jīng)疏》和唐譯《寶雨經(jīng)》實為偽經(jīng)，用讖緯觀念解釋佛教原典，將原典經(jīng)文的一部分附會為讖言。湯用彤也有說佛教“偽經(jīng)經(jīng)常取材于圖讖方術”［7］(p330)從以上這些偽經(jīng)的出現(xiàn)，可見武則天對符讖、瑞應的重視，和對與之結合的佛教的重視，采用假托佛教符讖的方法來證明其特殊地位的合理性。

(四)佛教“靈驗記”和唐傳奇中受佛教輪回觀念影響而表現(xiàn)的冥界、地獄與中國古代的黃泉觀念、泰山冥界思想及讖緯思想的相關性 佛教信徒認為，禮敬或輕慢三寶(佛寶、法寶、僧寶)會招致某種感應，由此產(chǎn)生大量的靈驗故事、靈驗記。如唐道宣的《集神州三寶感通錄》(三卷);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七《金剛經(jīng)鳩異》提到的《金剛經(jīng)靈驗記》(已佚);敦煌寫卷P.2094《持誦金剛經(jīng)靈驗功德記》等。靈驗記中多有表現(xiàn)冥界、地獄的情節(jié)。

此外，佛教的流傳和其超三世、通陰陽的觀念，也使人們從思想上接受了“現(xiàn)世、過去世、來世”和“天堂、地獄”的概念。如，唐話本《唐太宗入冥記》、唐傳奇李復言《續(xù)玄怪錄——杜子春》都寫過“地獄”。

冥界、地獄觀念，擴大了文學表現(xiàn)的領域，特別是在貫穿小說的結構上起到了某種作用，尤其是“描繪出幽、明兩個世界，并把它們相溝通，這完全是受佛教輪回觀念影響的想法”［8］(p208)中國從上古就有靈魂不滅的觀念，如《左傳》、《國語》中，就多有亡靈的記載。中國古代還有黃泉觀念，又有“泰山冥界”思想，有人以為是從古代五岳信仰發(fā)展而來，顧炎武則認為源于后漢，與讖緯相關。

中國固有的靈魂不滅、鬼和地獄一類的觀念，只是約略提及，但佛教的傳入，如佛經(jīng)的十八層地獄、三三層地獄等詳盡描述，又大大助長了這種觀念的傳播和影響。冥界、靈魂觀念是佛教在唐代能在平民間得以流傳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之一。

(五)唐代佛教在強調善惡有報的懲治效果上，與讖緯的天人感應、祥瑞災異有照應關系 印度佛教本不信神、鬼魂，在中國的傳播過程中，“佛教嚴格的理論體系受到中國平民佛教自發(fā)性的抵制”［9］(p17)在佛教中土化、世俗化的過程中。佛教為吸引信眾，在佛教變文(俗講)、靈驗記中引入鬼神觀念和靈魂觀念，更和佛教固有的因果報應、輪回轉生觀念相綜合，宣揚地獄、六道輪回、善惡有報等觀念，達到宣揚佛教的目的。

佛教信徒在唐傳奇、變文(俗講)、靈驗記中宣揚的，禮敬或輕慢“三寶”會招致某種感應，和在強調善惡有報的懲治效果上，也與讖緯的主要內容，如天人感應、祥瑞災異在對人的懲治和威懾上，頗為類似(“靈驗記”所指“靈驗”本身也與感應、瑞應、應驗之類詞匯相近)，有異曲同工之妙。且二者同時都使之經(jīng)典化、書面化，以達到各自的目的(佛教宣揚禮敬三寶以達到流傳佛教的目的，讖緯宣揚儒家的人格神地位不可動搖)。這種現(xiàn)象也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表現(xiàn)。

(六)唐傳奇和佛傳故事中的一些敘事特征和敘事邏輯與讖緯相關 “通過某種奇異現(xiàn)象來論證某種事物的合理性，這是讖緯神學的特征之一”［10］(p14－15)，如漢代的緯書《龍魚河圖》。唐傳奇中，段成式《酉陽雜俎》﹑杜光庭《虬髯客傳》也分別對唐太宗、虬髯客的不尋常的體貌(虬髯)大加強調和描寫。此外，由于讖緯之說具有預兆在先，應驗在后的特點，緯學中的緯書還影響到了故事的敘述邏輯，特別是“應讖”的敘事模式，被后代敘事文學大量吸收應用。如，唐傳奇中諸多作品，特別是那些以社會政治為題材的唐傳奇作品，其中那些神奇莫測的情節(jié)的敘事方法可視為漢代讖緯之學的遺風，如唐傳奇《迷樓記》(末之童謠)為隋煬帝敗亡之讖，等。

應讖的敘事模式也被佛傳故事借鑒和采用。佛典和佛教論述中常有奇異現(xiàn)象和類似“應讖”的敘事模式。在原始佛典中，佛祖誕生時，常伴隨著種種奇跡征兆，如海嘯、地震、地獄火滅、日星燦爛、天不降雨、地涌甘泉等，在漢譯佛典和佛教論述中，都采用讖緯話語和意象來表述，稱之為“瑞應”和“符瑞”。如武則天輔助創(chuàng)立的華嚴宗的創(chuàng)始人法藏，在講《華嚴經(jīng)》時，發(fā)生地震，他立即上報武后，武后借機宣揚菩薩顯靈。二者相互配合，借讖緯的天人感應之說以神化武周王朝。

總之，唐傳奇的一些敘事特征和敘事邏輯，以及唐代佛傳故事中的“感生”、“異貌”與中土讖緯思想中的“符讖”、“應運而受之天命”等，是相通的，也是佛教流傳中借鑒讖緯、適應中土人士心理習慣的結果。

二、結論

上文分析了唐代佛教與讖緯文化結合或交融的各種表現(xiàn)。佛教為外來宗教，讖緯神學是源于兩漢影響深遠的“儒學旁支”，二者皆為“有神論”，其本身就內在著相互結合的可能性。唐代佛教與讖緯文化結合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實質，即中國本土文化其強勢主體地位對佛教形成壓力，佛教為了生存，不得不趨附于中土固有強勢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唐代佛教與讖緯文化的結合促進了佛教在中國的普及和傳播。

佛教從東漢時期傳入中國，作為一種外來文化，能夠被統(tǒng)治者和民眾接受、重視，并傳播、發(fā)揚光大，最終演變成迥異于印度佛教的中土佛教，同它積極吸收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道家哲學、道教文化、讖緯文化等都有十分密切的關系。總觀唐代，儒、道、釋、讖緯有相互借鑒的一面，讖緯及其思想也借助佛典的普及在社會中下層獲得認同。

［1］ 顧頡剛.漢代學術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2］ (宋)賾藏.古尊宿語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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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劉鳳霞.讖緯之學與唐代社會［D］.山東大學，2010.

［6］ 呂宗力.讖緯與魏晉南北朝佛教［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10，(4).

［7］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8］ 孫昌武.佛教與中國文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9］ 劉亞丁.佛教靈驗記研究——以晉唐為中心［M］.成都:巴蜀書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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