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族游神祭祀文化初探——以湖南桑植芙蓉橋民家人為例

徐佳晨

（中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一、桑植白族的歷史淵源

湖南桑植白族始祖從南宋景定年間落籍桑植，距今已有近750年歷史。公元1261年，忽必烈遣散兀良合臺招募的云南 “寸白軍”（以當?shù)匕鬃鍨橹黧w的軍隊）征戰(zhàn)湖南、湖北時，在返回云南途中一部分人流落在長江流域，隨著一場戰(zhàn)爭的結(jié)束，當時在軍中服役的谷均萬、王朋凱、鐘遷一等人在桑植縣麥地坪、馬合口一帶落腳定居，至此湖南有了白族。在桑植縣芙蓉橋白族鄉(xiāng)合群村覆鍋巖王氏宗祠門上有一副長聯(lián)，反映了湘西白族遷徙的歷史?！捌鹞鞯?，寄江西，所長江，渡洞庭，漫津澧，安慈邑，業(yè)創(chuàng)千秋，永久勿替；抵楚南，匿患難，豎草標，辟阡陌，力掙扎，思廣益，宗衍八支，長昭流芳?！盵1]49

桑植一帶的白族自稱為民家人，又稱 “白子白尼”（男的叫“白子”，女的叫“白尼”），桑植白族普遍信奉本主神。他們認為，本主一方面具有神性，是從能力超凡的神仙演變而來，另一方面具有人性，是民族的祖先、英雄或者民間具有高尚情操的人的化身，祖先即為保護神。于是在白族地區(qū)，各個村寨都有本主廟，男女老少都信仰本主。芙蓉橋設王朋凱、高氏婆婆像，麥地坪設鐘遷一、潘大公像，馬合口設谷均萬、劉猛像，洪家關(guān)設陳吉、陳亮兩兄弟像。本主在白族有極其廣泛的影響，為了紀念祖先，教育后裔不忘祖德，以及祈求祖先保佑，白族人民創(chuàng)造了特有的民族文化活動——游神，這是白族民間一項極為重要的祭祀活動，始于元末明初，盛行不衰，世代承襲，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期暫止，至今已有近700多年。

二、游神祭祀及其過程

游神是湘西白族民間自發(fā)形成的一項既盛大又隆重的祭祀活動，其受信奉“本主神”的影響，凡在歷史中和神話中對人民，特別是對白族人民有過重大貢獻的人物，如神話中能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封神中能降妖除魔的韋陀；奠基創(chuàng)業(yè)的谷、王、鐘姓始祖；對白族做過貢獻的陳吉、陳亮、潘大公、劉猛等，都被奉為本主神。

游神，即為“請本主神出游”之意，每年在湘西白族聚居區(qū)有兩次不同規(guī)模的游神：一是“小游神”，即在本主節(jié)那天，多于廟會場或神祠周邊活動，規(guī)模較小，各村游神日期略有差別，依傳說中各村所奉“本主生日”而定，如馬合口為農(nóng)歷六月二十一日；官地坪為農(nóng)歷七月二十一日；麥地坪為農(nóng)歷十月十五日，一般歷時一天；二是“大游神”，即在每年春節(jié)期間，規(guī)模較大，歷時較長，凡是族人較集中的村落，一般都會游到，始于正月初二，至正月十五止，時間則根據(jù)本族裔孫居住的區(qū)域范圍及人戶多少而定（亦有不到或超過正月十五的情況）。過本主節(jié)要舉辦熱鬧隆重的廟會，敲鑼打鼓，抬著萬民傘游神祭祀，還要表演傳統(tǒng)文藝節(jié)目。

（一）準備階段

每年游神活動按照傳統(tǒng)習慣，必須由族長或族姓各房推舉有威望的長輩擔任游神組織者，此稱為“會首”，會首負責整個游神活動事務，在游神前，需安排游神執(zhí)事人員打前站，提前通知沿途村戶，做好迎神準備，聯(lián)絡迎神餐宿等有關(guān)事宜。游神儀式則由三元老師負責，一般分差神、請神上馬、下馬、貢神、請神、晚會、施食、安壇、早朝、差神辭家等幾個步驟。

游神前，先請三元老師念開朝語：“祖奉本主魚龜山大神天仙，龍坪二神、玉敕有感天仙，濫船坪三神天仙。每年正月初二至十三為止，凡我白子白尼白家子孫，將三神抬起，旗鑼鼓傘，笛子伴奏，仗鼓晚會，至于白氏堂上，領受子孫敬奉歌頌，今乃新開年好，良辰吉日，手執(zhí)三炷寶香，迎請三位父母，金容玉體，移登高位，游玩山川，看受供果，領受香煙……”

接著由值年會首請三元老師擺貢果做朝科，念拜祖詞：“山有昆侖水有源，花有清香月有影；竹子有筍樹有根，蓮蓬打從藕節(jié)生。一拜祖先來路遠，二拜祖先勞百端；三拜祖先創(chuàng)業(yè)苦，四拜祖先榮耀顯。家住云南喜州瞼，蒼山腳下有家園；忠勇義士人皆曉，洱海逸民萬代傳。弟子今來無別事，專請三圣去游玩；體察子民情與景，保佑子民享平安。”[2]37

再念結(jié)束語：“功果已畢，我們白子白尼，白家子孫，恭對白氏堂上，歷代祖先，頓首謹呈諜文一道，虔誠宣讀……”

念完請神詞之后，行三叩九拜禮，再請出本主神像。正月初二，三元老師“請神下馬”入轎，游神正式進行。

（二）游神的順序

在游神隊伍中，順序的安排也有講究。首先是三元老師身著法衣，頭戴五佛冠，手執(zhí)三寶鈴和海螺號，走在隊伍最前方為神像開路；接下來是游神的儀仗隊，鳴鑼開道，三人高舉堂號燈牌，燈牌正面書白族各姓氏堂號，如谷姓書“九經(jīng)堂”、王姓書“三槐堂”、鐘姓書“知音堂”，背面書“天下太平”等字樣，燈牌之后便是神轎，抬轎者六至十二人不等，視本主神的大小多少而定，大、二、三公并排前行；在菩薩兩側(cè)各有一人背著背簍收香愿；隊伍兩邊各有一人扛“肅靜”、“回避”牌，隨后扛兩面四方神旗者兩人，另有多人舉著寫有 “五谷豐登”、“人畜興旺”、“國泰民安”、“風調(diào)雨順”等字樣的牌子，人數(shù)多少視字牌而定；接著執(zhí)“萬民大傘”一人；緊隨其后是執(zhí)大鑼一面、大鼓一面、橫笛一只，共三人，沿途吹打吆喝；在隊伍末端有舞龍燈、仗鼓舞、踩龍船等表演，其中仗鼓舞除有專職舞隊持仗鼓作為舞蹈道具外，參加活動的村民均可持棍棒代替仗鼓進行表演，氣氛非?；钴S。每到寬闊地帶，表演者們還會唱起白族民歌：“東邊一座祥云起，西邊一座紫云開；祥云起，紫云開，白族兒女跳起來！”接著圍鼓、嗩吶、橫笛、長號紛紛表演，熱鬧非凡。沿途白族各家各戶，或焚香膜拜，或燃放鞭炮迎送，給表演者和抬像人員燒茶弄飯，以表虔誠。

游神隊伍每至一宿營地，支祠族長或房頭首士必須在祠堂或堂屋門前擺放贊桌、贊香、椅、鑼鼓、香爐等，敬上粑粑、豆腐、花生、板栗、茶、酒等供品，待神轎一到，燒紙錢、放鞭炮，眾人躬身相迎。此時三元老師念請神詞：“神圣只把香為主，弟子贊香迎神駕；說此香來道此香，生在昆萹山頂上，崩五百年長不成，后五百年長成香……”念完之后，眾人敲鑼鳴鼓迎請神圣出轎，首士和游神者用手托住神像，畢恭畢敬地將其供進神壇。

入夜，三元老師先做“施食”朝科，再參與“晚會”，兩邊有專人斟酒，三元老師領跳仗鼓舞，成十上百男女老幼，踏著鑼鼓、橫笛的節(jié)奏，圍著本主神翩翩起舞，盡情抒發(fā)自己高漲情緒，至午夜盡歡方散。晚會后三元老師做“安壇”朝科，念詞曰：“族奉本主三神天仙，來至在子孫家里，白氏堂上，游玩功果，領受香煙，今日功果圓滿，福天已周，夜靜更深，請神安歇，安合神駕……”做完朝科，一切樂器全停，杯盞收起，只點燃燈光，全部游神隊伍在該戶營地安歇，至此一日的游神活動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清早，所有人起床洗漱之后，將必用的供品清洗干凈，重燃香火，旗鑼鼓傘、轎夫等人都做好起程準備。在樂器的伴奏下，待三元老師做完 “早朝”，吃完早飯，爾后“差神辭家”，念詞曰：“做客容易做主難，我們能做千日客，子孫難做一時主……”，做完朝科后接著去下一站活動。

（三）完成階段

在大游神的最后一天，要舉行隆重的安神儀式。這一天，游神隊伍抬著本主神像，從最后一站出發(fā)，一路敲鑼打鼓，燃放鞭炮，回到本主廟，由值年會首和三元老師帶領支祠各房支族長及執(zhí)掌旗、鼓、傘者一并將三尊本主神像供上神壇，再由三元老師做“安神功課”。待一切完畢后，總祠族長將各支祠族長及各房頭首士留下，共商下一年游神的有關(guān)事宜。

三、本主教中游神祭祀的現(xiàn)狀分析

受到本主教影響的游神項目作為一種古老的白族民俗文化活動，其歷時長、淵源深，從游神過程中表演的音樂舞蹈可看出，同時它也是本民族文化藝術(shù)的一種載體，其中包括祭祀調(diào)、吹打樂和仗鼓舞三種形式。祭祀調(diào)由三元老師獨唱，其中有請神上“馬”、下“馬”和安神時所唱的“游神調(diào)”、祭祀時所唱“迎神調(diào)”和“拜神調(diào)”。吹打樂包括“仗鼓舞”曲和其他當?shù)孛耖g流行的頌贊美嗩吶曲，由笛子、嗩吶、鑼、鼓、鈸等樂器演奏，并伴以仗鼓舞表演和三元老師的祭祀。

近五十年以來在外來文化的作用下，尤其在20世紀60年代“破四舊”極左思潮活動中，這種宗教活動甚至廟會活動都被迫暫止，原本的宗教文化遭到損害，白族人民精神信仰也發(fā)生變化，人們對原始祭祀活動的淡視使桑植地區(qū)白族游神已處在一個瀕危狀況之中。通過筆者的訪談，當年知道游神活動的老人對游神的印象已淡化，很多年輕人與中年人更無法完全了解本民族的宗教文化，這種文化認同的喪失狀況讓筆者深感憂慮。

個案訪談一：

（訪談地點：芙蓉橋鄉(xiāng)私人診所 訪談對象：鐘菊香，女，68歲，醫(yī)生，白族）

問：您對過去的游神還有印象嗎？能不能說一下有哪些內(nèi)容？

答：從正月初一游神到正月十五，那時候的我還是小孩，只記得舞龍燈的、抬菩薩的，不記得進沒進家門了。

個案訪談二：

（訪談地點：芙蓉橋鄉(xiāng)銀星村 訪談對象：谷忠泉，男，白族，73歲）

問：在您的印象里，過去的游神有什么活動呢？

答：游神我記得的就是有抬起菩薩到街上走，放鞭炮、吹嗩吶、打圍鼓、唱大戲、舞龍燈，好熱鬧，以前好多村的都過來參加游神，馬合口的也會過來，以前游神就是游一天，從早到晚，好多群眾都看，正月初九也是趕會，以前沒有請神進家里來，還有，抬神就是大公、二公、三公，有紅臉、白臉和黑臉。

從2008年開始，芙蓉橋鄉(xiāng)政府為了弘揚白族傳統(tǒng)文化，重視原生態(tài)活動，重新恢復正月初九的廟會（即“上九廟會”）和游神祭祀活動，加上與云南大理文化交流中引入“三月三”的文化概念，每年都會在芙蓉橋舉行兩次盛大的慶?；顒?，在當?shù)匕鬃寰劬訁^(qū)營造濃厚的文化氛圍。從訪談對象的神情與語氣中，不難了解宗教活動或當前的文藝活動，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不僅體現(xiàn)寶貴的民族文化在歷史發(fā)展中是無法被族人遺忘的，并且由于某種程度的復興，從政府到個人，都越來越重視，實質(zhì)上正說明這種表現(xiàn)形式具備潛在的文化認同性，本民族的宗教文化正逐步走向復蘇。

四、游神對于民家人的意義及其文化內(nèi)涵

從白族的游神活動中，可反映出白族民族性格特征，將祖先抬著游，人與神靈（祖先），人與人、人與自然萬物融為一體，表現(xiàn)出白族人開放、豪爽、仗義、豁達的性格，又可反映出白族民間藝術(shù)大融合的特征。游神，有三元老師、白族會首、仗鼓舞師、圍鼓師、嗩吶等，還有萬民傘、海螺、三寶鈴，還有本主像，唱、舞、歌、詞、曲、調(diào)等，簡直是白族民間文化藝術(shù)大融合。[1]74從筆者對當?shù)刈迦说脑L談中，亦可見游神在白族人民心中的重要地位，彰顯了當?shù)鬲毺氐木裎幕?/p>

個案訪談三：

（訪談地點：芙蓉橋鄉(xiāng) 訪談對象：鐘以祥，男，65歲，現(xiàn)白族學會成員）

問：您覺得現(xiàn)在恢復游神有什么好處呢？

答：我覺得現(xiàn)在恢復了游神主要是為了民族文化，現(xiàn)在條件好了，紀念祖先、傳承下來，通過這種形式，增加社會的有利因素、積極因素，我們和云南結(jié)成姊妹縣，交流發(fā)展經(jīng)濟，互相促進不斷提高。

綜上所述，白族民眾游神的目的意義在于：

一、紀念本主神曾經(jīng)保佑先祖自蒼山洱海平安跋涉遠行，感恩先祖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功績，后裔子孫借此表達思念故土之情；二、通過莊嚴肅穆而熱烈歡快的游神活動，感謝本主神及祖先賜福族眾，賜福祛災之恩；三、將本主神像抬到各家各戶門前，象征祖先永遠不忘他的后裔；四、用游神來顯示白族人丁興旺，族眾團結(jié)和睦。

因而可以這么說，游神祭祀是桑植白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該區(qū)域與其他民族群體區(qū)分的重要標志，更是該族群不斷強化自我認同的一個重要手段。從歷代盛行到被迫暫止，最后重新復蘇，整個過程體現(xiàn)了文化隨著歷史進程不斷發(fā)展、變化。任何一種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涵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都有多種理解方式，從深層次說它是民族文化認同的一個橫切面，因此必須依靠交流多樣化把一部分本土化的傳統(tǒng)融入現(xiàn)代環(huán)境中，將其植根于順應大時代的潮流里，使其作為一種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遺產(chǎn)來供我們進行深入地挖掘和開發(fā)。

[1]谷俊德.胎盤里蹲著的村莊[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9.

[2]谷中山.湖南白族風情[M].長沙:岳麓書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