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波
(河池學院 圖書館,廣西 宜州 546300)
北宋詩人、書法家黃庭堅,受元祐黨爭牽連,于崇寧二年(1103年),被除名羈管宜州。黃氏崇寧三年五月抵宜州,崇寧四年九月卒于貶所,卒年六十一歲,流寓宜州十七個月。黨光嗣,字明遠,河中府河東縣人,原為儒生,科舉失意,乃投筆從戎,以軍功擢升河東第二副將。元符初年(1098年),任橫州(今廣西橫縣)知州,后因平定宜州安化蠻得力,崇寧初年(1102年)任宜州知州,崇寧四年八月卒于宜州任上,卒年五十四歲。[1]1300黃庭堅與黨光嗣,一為文名遠播的名士、一為地方軍政大員,因宜州之故,有了十六個月的交集。關(guān)于黃庭堅與黨光嗣的關(guān)系,歷代史籍及各家記敘之中,多為指責黨光嗣畏懼當朝權(quán)勢,對黃氏多加刁難、迫害的不實之辭。其中對后世影響最深遠的是宋代楊萬里《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記》。楊文指黨光嗣在黃氏寓宜期間,于住所安置、人身自由方面刻意刁難、迫害黃氏,致黃氏饑寒窮死,貶其為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小人。[2]1740此說后世廣為因襲流布,如明周季鳳所作《山谷先生別傳》及清代璩嘉會《山谷衣冠墓記》中言“密令有司驅(qū)之南樓,不與士人通?!保?]125清廣西巡撫謝啟昆《重修慶遠黃山谷先生祠記》中言“先生在宜年余,官司迫促之,徙居者再。”、“每嘆先生羈管宜州,饑寒窮困,競死于南樓之上?!保?]1752均因襲楊說或據(jù)此演繹。
對此說,當代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黃強祺的《黃庭堅在宜山》,以及黃本修、黃梓楨的《黃庭堅與黨光嗣的友誼》。這兩篇文章認為實際情況與楊說相反,黃氏寓宜期間,黨光嗣對其著意關(guān)照,與其交往密切,使其處境得以改善。黃氏于黨光嗣亦敬重有加,對其人品、軍功政績多有溢美。黃強祺等執(zhí)論最有力的證據(jù)是黃氏寓宜期間所作日記《宜州乙酉家乘》(以下簡稱家乘),以及他為黨光嗣所作《代宜州黨皇城遺表》、《代宜州郡官祭黨守文》、《左藏庫使黨君墓志銘》三篇追悼性的文章。
黃強祺、黃本修、黃梓認為,《家乘》記錄黃氏與黨光嗣交往的日記共五則:正月初五,記太守率部眾來居所謁見兄長黃元明。三月初七至初十,一連四天,記“黨君”送含笑花事。上述兩文均認為家乘所言“黨君”即為太守,太守連續(xù)四天向黃氏贈送含笑花示好,并在拜謁黃元明后,為黃氏更換新居,證明了黨光嗣對黃氏的關(guān)照與友誼。此外,《家乘》中還記錄了管及、許子溫、邵革等宜州官員與黃氏的交往、饋贈,以及黃氏遷居條件較好的南樓事。文章認為宜州官員與黃氏的交往,以及遷居軍事設(shè)施南樓,顯然得到了宜州最高軍政長官黨光嗣的默許,間接說明了黨光嗣對黃氏的關(guān)照。黨光嗣去世后,黨氏后人、州府百官委托黃氏撰寫《代宜州郡官祭黨守文》、《左藏庫使黨君墓志銘》二篇具有歷史評價性質(zhì)的文章,除黃氏詩文、書法成就為世人所重外,主要原因還是他與黨光嗣生前存在特殊的信任關(guān)系。黃氏在這兩篇文章中給予黨光嗣極高的評價,言其:“在軍中三十年,常以不欺立名節(jié),及為州,奉身清潔,不取秋毫。為吏不一日不勤快……”,贊其“孝慈奉親,忠勇從軍”、“公清為郡,恐不冰雪”、“憂國憂民,糾糾桓桓”。黃強祺、黃本修、黃梓楨認為從黃氏愿意撰寫二文,以及文中對黨光嗣品格、功績的贊揚,足見其對黨氏亦敬重欽佩有加,兩人間有著特殊的友誼。[4][5]
由于《家乘》和三篇紀念性文章均為事件當事人所作,較之第三者缺乏旁證的論斷,以及無可稽考的道聽途說具有較高的可信度和說服力。但筆者同時注意到,對于黃庭堅與黨光嗣友誼的重要直接證據(jù)——黨君贈含笑花事。早在1965年,黃啟方先生在《乙酉宜州家乘疏證》中認為,《家乘》所言黨君乃黨渙伯舟,并非黨光嗣,而根據(jù)《左藏庫使黨君墓志銘》,黨渙為黨光嗣的長子。[6]這一觀點如果成立,黃庭堅與黨光嗣友誼說則尚存許多疑點。遺憾的是,由于黃啟方在文中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未進一步論證自己的觀點以及提供黃庭堅與黨渙交往的直接的證據(jù),因此明顯未受到其它研究者的重視和認可?!饵S庭堅在宜山》、《黃庭堅與黨光嗣的友誼》所代表的黃庭堅與黨光嗣友誼說可以說是目前被廣泛認同的觀點。
2008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一書,本書編次黃氏“離荊渚至宜州時期作品”、“未編年作品”中,有八通書札的內(nèi)容,為我們提供了黃庭堅與黨渙交往的重要證據(jù)和豐富細節(jié),直接反映了兩人間密切的交往和深厚友誼。這八通書札如下:
與黨伯舟帖七
①辱手筆,承侍奉吉慶為慰,棗極副所闕。蘆雁箋板既就,殊勝,須尋得一水精或玉槌,乃易成文耳。竹卓子荷垂意。繼得二簡,荷不外之意。墨亦多為人索去。此二墨極堅黑,墨惟換新水,磨得墨多,宿水則墨不磷也。枕屏漫寫去,陰寒少思,不能佳。
②辱手誨,喜承侍奉萬福,臘糟荷垂意。千秋木,佳物也,當寄融州作琴軫,并可得數(shù)軸頭也。公習字自有宿習,要須勤觀魏晉人書帖,日臨寫數(shù)紙,便當頓進,與古人爭功耳。聞令弟亦有筆力,頗喜學否?
錫燈檠極便用,荷垂意也。昔文字每煩調(diào)護,馀尚有三二十冊,若臘中趁得了當,亦一佳事耳。欲搗二十冊子紙,不知郡中有大搗帛石否?燈檠雖荷副所乏,夜來試用觀書,殊不愜老眼,此乃照歌舞之器耳。欲煩指揮別作一枚,高七寸,盤闊六寸,足作三雁足,不須高。受盞圈徑二寸半,盞面三寸,著柄,盞傍作小圈,如釵股屈之。雁足燈,漢宣上林中燈,制度極佳,至今士大夫家有之。古者燈盞皆有短柄,沈約四聲云“燈盞柄曲”是也。作成,當自優(yōu)與價,卻納前一枚去。
③甲子雷雨,深慰民望,乃尊公清靜憂民之應(yīng),欽嘆欽嘆!暑氣未解,計復大作雨,當了此下種插秧事爾。
④辱手誨,喜承侍奉吉慶。錫合如法,已付融州人行矣?!都眰浞健穫l背甚有功,遂得一夏觀覽,非小補也。比頗得暇觀法帖否?唐林夫作一臨書卓子,中有抽替,卓面兩行許地,抽替中置燈,臨寫摹勒,不失秋毫,知此制度否?公書字已佳,但疑是單鉤,肘臂著紙,故尚有拘局不放浪意態(tài)耳。但熟視法帖中王獻之書,當自得之。箋板但喜其簡裁,未必工也。大概書字,楷法欲如快馬斫陣,草法欲左規(guī)右矩,此古人妙處也。
⑤借示琴,甚患桐木太厚,聲不清遠,頭長尾太高,非佳制也。大琴而聲不出尾,可謂拙工矣。欲合李淳裕木香丸,令人桂州買木香,未來,或有,且借一兩。
⑥有人饋此二種筆,差勝,各分上兩枝。須滌研磨墨,待松花自泛,乃以染毫,則得筆力耳。
⑦承惠新頌三篇,極嘆用心精苦也。然詩頌要得出塵拔俗,有遠韻而語平易,不知曾留意尋此等師匠楷模否?[1]1292-1293
黨渙字伯舟甫說
⑧辱手誨勤懇,審宴居奉寢膳安吉為慰。貴字蓋取諸《易》之《渙》卦,《巽》為風為木,故“風行水上,渙”。又曰:“利涉大川,乘木有功也?!背四旧娲ㄓ泄φ撸垡?,故以舟字。伯、仲、叔、季,別兄弟也。“父”與“甫”同,男子之通稱也。如周之程伯休父、樊仲山甫也。如仲尼亦字仲尼父。故人或稱仲尼,或稱尼父也。近世劉敞字仲原甫,劉攽字叔貢父,亦同此制??钟?,故具之。[2]1500
從書札①-⑦總題,及書札⑧的內(nèi)容可知,此八通書札的行文對象同為一位叫“黨伯舟”的友人,從書札⑧黃氏向收信人詳解其名、字源出、典故的內(nèi)容,可知這位黨姓友人,應(yīng)名渙,字伯舟甫。黃氏為黨光嗣所作《左藏庫使黨君墓志銘》中關(guān)于黨氏的子嗣情況有如下記錄:“四男子:曰渙,三班奉職;曰淳,三班差使;曰湜,曰澤?!保?]1300從中可知,黨光嗣的長子名為黨渙,是一名官階三班奉職的武官。據(jù)此,黃氏書札所言“黨伯舟”應(yīng)為黨光嗣的長子黨渙。
書札③所言甲子日雷雨事,與《家乘》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記錄相契合,則可以進一步證明這一推斷?!都页恕啡露呒鬃尤沼?“大雷雨,郡守殺鵝于城南之龍泓,于是三日矣。”二十八乙丑日記:“又雨,農(nóng)夫以為慶?!保?]9據(jù)《家乘》三月份的記錄反映,崇寧四年三月,宜州從初四起近半個月時間均為晴天。按宜州農(nóng)業(yè)氣候,三月是播種下秧的黃金時期。雨水不足,太守心憂農(nóng)時,于是從二十五日起一連三天,在城南龍泓殺鵝祭天求雨。殺鵝祭天是宋時求雨習俗,南宋荊門知軍陸九淵,于紹熙三年(1192年)所作《荊門禱雨文》中就有:“謹卜日為壇于蒙泉山頂,刑鵝薦血,瘞于茲壇之右,庸敬告于爾有神,其尚鑒于茲[8]309。”陸氏《東山刑鵝禱雨文》中亦有“春季致禱西山之時,刑鵝薦血,于壇側(cè),用著厥誠”[8]311語。有論者將“殺鵝”解為軍事演習,言太守一連三天冒雨軍演,實為誤讀。太守祭天禱雨,二十七甲子日和二十八乙丑日,雨水如愿而至,農(nóng)民歡慶。書札③“甲子雷雨,深慰民望,乃尊公清靜憂民之應(yīng)”語即言此太守禱雨靈驗、百姓歡慶事?!白鸸碑斨柑?,則可推知黨伯舟與太守為父子關(guān)系。至此,我們可以確定,黨伯舟即黨光嗣長子黨渙。
證明了“黨伯舟”的身份后,以上八通書札可以說是目前除《家乘》之外,最直接、最詳細反映黃庭堅在宜州交游的第一手文獻?!都页恕啡嬗涗浟它S氏在宜州的交游活動,涉及官吏百姓、儒生醫(yī)士、僧道隱逸等各階層人物,記錄雖然全面、連續(xù)但極為簡括,缺乏細節(jié)與深度。以上八通信札反映的交游對象雖然單一,但反映了黃氏與友人交游的具體的情況,有《家乘》不具備的細節(jié)與深度,可補史書之闕。從黃氏給黨渙的八通信札可以看出,兩人之間有密切的交往和深厚的情誼。兩人的交往和友誼主要體現(xiàn)在書信來往、物品饋贈、托請、詩書和學問交流,以及時事討論等方面。
黃氏八通書札皆致黨渙,其中從手札①、②、④、⑧中“辱手誨”、“辱手筆”語可知,此四通手札為回復黨渙來信所作,由此可窺見兩人書信往來頻繁。兩人通信的內(nèi)容廣泛,既有日常問候、饋贈托請、又有詩書請益、時事清議,可以說書信是兩人交流的主要方式。
黃氏信札反映兩人經(jīng)常相互饋贈,尤其是黨渙。黨渙在生活上非常關(guān)照黃氏,向黃氏贈送食物、文房、家居用品、特產(chǎn)、書籍,諸如棗、糟臘、桌子、燈架、千秋木、藥書。其中,不少物品是黃氏生活需用或急缺的,如書札①言黨渙所贈之棗“極副所闕”,手札②言黨渙所贈之燈檠“荷副所乏”,書札④言黨渙所贈藥書《急備方》“遂得一夏觀覽,非小補也”。我們可以想像,在條件艱苦的羈管環(huán)境中,黨渙這些雪中送炭的饋贈,給予了黃氏極大的生活便利和感情安慰。對于黨渙的殷殷情誼,黃氏也熱誠相待。黨渙用功于書法,黃氏便贈送他自用的墨、筆,悉心介紹使用的訣竅。除饋贈外,黃氏對黨渙還多有托請,如書札②黃氏托黨渙尋找可搗舊書的石臼,以及定制“雁足燈”,書札⑤向黨渙借木香制作木香丸。其中,書札②黃氏托黨渙定制“雁足燈”事足見兩人友誼之深。因黃氏需用,黨渙贈其一部燈架,黃氏雖得燈架,但覺得“夜來試用觀書,殊不愜老眼,”因此托請黨渙“別作一枚”雁足燈,并在信中詳述漢制雁足燈的尺寸、規(guī)格、樣式,要求黨渙按要求定制。黃氏以罪人之身流寓宜州,于生活所需,就一般人而言,但求其有,不求其精。黃氏可以不拘身份,按自己的情趣喜好,大費周章的向黨渙提出瑣細要求,足見二人之間友誼,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信任的程度。
黃氏詩、書雙絕,博學強識,為士人所重,黨渙對其亦敬仰有加,以師事之,常以書藝、詩學請教于黃氏。黃氏亦主動與黨渙談詩論學,指導后進。如書札⑧,黃氏為黨渙詳解名字中“渙”與“伯舟甫”語出典故,以備黨渙“欲悉”。手札②、④,針對黨渙學習書法,指出其“自有宿習”、“公書字已佳,但疑是單鉤,肘臂著紙,故尚有拘局不放浪意態(tài)耳。”的不足,建議其“要須勤觀魏晉人書帖,日臨寫數(shù)紙”、“但熟視法帖中王獻之書,當自得之”,并傳授其“楷法欲如快馬斫陣,草法欲左規(guī)右矩,此古人妙處也。”的經(jīng)驗。書札⑦,黨渙將自己新作的三篇詩作向黃氏請益,黃氏先肯定其“用心精苦”,然后指出:“詩頌要得出塵拔俗.有遠韻而語平易”,宛轉(zhuǎn)指出黨渙詩作的不足,并以“不知曾留意尋此等師匠楷模否?”提示黨渙進一步學習的途徑。黨渙雖為軍人,但有志于詩書。黃氏并不以其學問、詩書淺陋為意,著意鼓勵、指導,足見其對黨渙的關(guān)愛與期許。除詩書、學問交流外,黃氏與黨渙還常清議時事,月旦人物,如書札③論太守禱雨事,反映出兩人交流的內(nèi)容的廣闊。
探究兩人相交的的基礎(chǔ),首先應(yīng)是黨渙對黃氏的崇敬。其時,黨爭迫害酷烈,黃氏遠謫嶺南,一般官員對他敬而遠之,恐為牽連。以黃氏清高的性格,以及黨渙身為知州之子的特殊身份,如非對方主動釋出善意,黃氏不大可能刻意結(jié)交。因此,在這段友誼中,最初的主動者必為黨渙。黨渙雖一介武夫,但受父親的影響,注重詩書、學問的修養(yǎng)。黃氏的詩書、學問、風骨是當時青年學子仰幕的對象。黃氏流寓宜州,對黨渙而言正是難得的親近、請教的良機。我們可以推想,黨渙不失時機的向黃氏表達了仰慕之情,并在生活中著意關(guān)照黃氏,兩人由此訂交。其后,黨渙便得以常向其請益詩書,以師事之。結(jié)交之后,黃氏重視友情的性情則是兩人友誼不斷的深化的推動力。黃氏是個極重友情的人,蘇軾就贊其“孝友之行追配古人”。黨渙不避嫌疑與黃氏結(jié)交,黃氏自然感佩其真誠和正直,對這份友情格外珍視。從八通書札可以看出,黨渙雖然是晚輩,才學、資歷、名氣與黃氏亦相去甚遠,但在信札中黃氏對他始終執(zhí)禮謙恭,諄諄教導、期許鼓勵,長者對后輩的諄厚慈祥溢于言表。
如上所述,黃氏與黨光嗣、黨渙都相識和有過往來,則《家乘》中所記,一連四天向黃氏贈送含笑花的“黨君”就有可能是黨氏父子中的任何一人,則普遍認為太守即為“黨君”的判斷需要進一步討論。黃啟方雖提出黨君乃黨渙的觀點,但未能加以進一步論證。對于黨君的身份問題,筆者試考論如下:
筆者注意到,在《家乘》中,黃氏稱呼相識的方式一般可分為三種:一是單純以姓名、字號相稱,如區(qū)叔時、王紫堂、信中;二是稱某老、某公、某君表尊敬,如任德公、劉君;第三是以職位、身份指代,如郡守、柳州僧。在《家乘》中,黃氏對一個人的稱呼方式,一般前后是一致的。如州司理管及,先后稱管時當,管及、時當,都屬同一方式?!包h君”與“太守”如同為一人,《家乘》中對他既稱太守、又稱黨君、黨遠明,稱謂方式前后嚴重不相一致,不符合黃氏行文稱謂的習慣。《家乘》記送含笑花事時稱“黨君”,語氣尊敬之余,頗見親近,而后黨光嗣去世稱“宜守黨明遠”,語意生分,前后判若兩人,大不符常理?!都页恕窞樗饺巳沼?,對熟識之人稱呼必不拘公銜。在黨渙與黃氏交往浮出水面后,我們有理由相信,“黨君”與“太守”應(yīng)為兩人,且親疏有別。太守所指無疑指黨光嗣,黨君則實為黨渙,黃氏熟識黨渙故稱其黨君,于黨光嗣疏遠故以官職指稱。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家乘》中的“黨君”應(yīng)為黨渙,他才是贈送黃氏含笑花的人。
推斷“黨君”實為黨渙后,我們可由此進一步考查他與黃氏交往開始的大致時間。《家乘》中首次出現(xiàn)黨渙的記錄,是三月初七,記其送含笑花事。含笑花語含蓄、高潔,為黃庭堅所喜愛,友人也常以此為手信傳達心意。根據(jù)《家乘》的記錄,友人贈送黃氏含笑花實際有五次,除三月初七至初十,黨渙四次贈含笑花外,正月初八記“得大含笑一枝?!保?]1此處,黃氏雖未記為何人所送,但此后除黨渙外,《家乘》中沒有提到其它人向黃氏贈送含笑花,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正月八日首贈黃氏含笑花者亦為黨渙。
《家乘》記錄乙酉年(1105年)正月初五,宜州知州黨光嗣率所部到黃氏居所,拜謁黃氏胞兄黃大臨。而黨渙贈黃氏含笑花正好發(fā)生在此后的第三天,這顯然不是巧合。黨光嗣拜謁黃氏兄弟,兼有屬下與兒子雙重身份的黨渙必然陪同前往,通過介紹認識黃氏是很自然的事。黨渙有心與黃氏結(jié)交,在此次會面言談中得知黃氏對嶺南含笑花的喜愛。時隔數(shù)日,黨渙即投其所好,以贈送含笑花向其表示仰慕和結(jié)交之意,而黃氏心悅笑納,兩人至此訂交。筆者推斷,黃氏與黨渙交往之始應(yīng)在乙酉年正月上旬,含笑花則可謂是兩人訂交的信物。
前文詳論黃氏與黨渙的密切交往與友誼,并進一步論證《家乘》中“黨君”實為黨渙,而非黨光嗣。據(jù)此結(jié)論,過往對于黃氏與黨光嗣關(guān)系的判斷,現(xiàn)在看來需要重新審視。
首先,從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以及根據(jù)新材料的推斷來看,黨光嗣與黃氏的并無密切往來和良好的私誼。兩人基本上可以說只有一面之交,也就是《家乘》所記正月初五“郡守而下,來謁元明……”事。黃氏與黨光嗣的兒子及多名部屬過從密切,必然從他們口中了解黨氏的情況,反之亦然。黃氏與黨光嗣固然相互心存敬佩,但由于雙方?jīng)]有更多的直接聯(lián)系,也就不可能建立穩(wěn)定、連續(xù)的私人友誼。黨光嗣去世之后,黃氏為其作祭文,除了他對黨光嗣人品的肯定外,最大的原因應(yīng)是他與黨渙的友誼。黃氏所作《左藏庫使黨君墓志銘》中有云:“渙等將以某年日葬侯于河東府河東縣之原,乞銘于修水黃庭堅……”言明請求黃氏作文者為黨渙等。對黨渙而言,能讓詩文、書法、孝友名冠士林的黃庭堅為亡父親撰、書墓志和祭文,是對父親品格、操守的極大肯定,可使父親流芳后世。而以黃氏與黨渙的深厚友誼,對好友的請求,黃氏必然應(yīng)允,不吝美辭。其事成,黃氏感佩太守清廉為本,與黨渙之誼為因,實無涉黃氏與黨光嗣之私誼。
雖然黨光嗣與黃氏的并無密切往來和良好的私誼,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黃氏與黨渙的友誼,以及黃氏寓宜后期境遇的改善中沒有起到作用。其時,黃氏元祐黨人、流犯的敏感身份,地方官員與他交往有很大的政治風險。與普通官員不同,黨渙的身份十分特殊,他既是地方最高軍政長官的屬下又是兒子。因為這層私人關(guān)系,在外界看來,黨渙的言行便具有太守代言人的意味。因此,他與黃氏的交往,在外人看來就不僅是一個低階官員與流犯之間的交往,也會被視為地方最高長官對黃氏的態(tài)度。黨光嗣宦海沉浮,不可能不清楚其間的微妙與風險。黨渙與黃氏交往得以持續(xù)、深入,必然是得到黨光嗣的默許或鼓勵。宜州其它軍政官員敢于與黃氏往來,也顯然受到黨渙的示范效應(yīng)的影響。因此,可以說黨光嗣的默許或鼓勵的態(tài)度,對黃氏與以黨渙為代表的地方軍政官員的密切交往起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我們可以合理的推想:黨光嗣從規(guī)避政治風險考慮,其本人不便直接與黃氏往來和建立私誼,免授人口實。于是便通過默許或暗中鼓勵部屬與黃氏來往,以屬下為中介改善黃氏的生活條件,人身和社交自由。當然,由于黨渙與黨光嗣有著父子這一層特殊關(guān)系,我們不能排除黃氏與黨光嗣之間,通過黨渙居中傳遞信息,建立有某種隱秘直接聯(lián)系的可能,但就目前可見資料,這一點尚難以證實。
[1](宋)黃庭堅,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編年輯校(中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2](宋)黃庭堅,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編年輯校(下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3](清)唐仁編纂,河池市地方志辦公室點校.慶遠府志(點校本)[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9.
[4]黃強祺.黃庭堅在宜山[J].廣西師院學報,1991(2):74-79.
[5]黃本修,黃梓楨.黃庭堅與黨光嗣的友誼[J].九江學院學報,2005(3):20-23.
[6]黃啟方.黃庭堅研究論集[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7](宋)黃庭堅.宜州乙酉家乘[M].北京:中華書局,1985.
[8](宋)陸九淵.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