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文學史上,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在他短暫愁苦的一生里,卻給后世留下了無比瑰麗的文學財富。本文中筆者從主題學的母題研究入手,對坡作品中的復仇母題進行剖析與解讀。
“主題學中的母題,通常指的是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人類基本行為、精神現(xiàn)象以及人類關于周圍世界的概念,諸如生、離、死、別,喜、怒、哀、樂,時間、空間、季節(jié)、海洋、山脈、黑夜等?!保?]
復仇母題由來已久,其典型代表就是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美狄亞(Medea)。年輕氣盛的伊阿宋(Jason)率領一支精銳勇敢的隊伍乘坐阿爾戈號巨船開始了充滿危險與挑戰(zhàn)的航行,最終到達金羊毛所在的科爾齊斯王國。伊阿宋向國王的女兒美狄亞求愛,俘獲了芳心。美狄亞以她的魔法助伊阿宋排除萬難,伊阿宋終于成功取得金羊毛,凱旋而歸。然而伊阿宋忘恩負義,卻拋棄了美狄亞,要和另一位公主克魯薩結(jié)婚。復仇之火熊熊燃燒的美狄亞殺掉自己的兩名稚子,用毒衣殺死了伊阿宋的新歡,放火燒了王宮,然后去往雅典。
美狄亞已然成了復仇母題的典型代表,對西方文學的影響很大。莎士比亞在《麥克白》中塑造的三女巫形象就是美狄亞的化身。由是觀之,復仇母題是從遠古時代就已存在了,是人類某種感情傾向的組合。“對母題的研究就是對從遠古時代直到我們今天都幾乎沒有多大變化地保持下來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某些主題、情景和人物類型的研究。”[2]
下面我們來梳理坡的作品《黑貓》(1843年)、《一桶白葡萄酒》(1846年)和《跳蛙》(1849年)中的復仇母題。
《黑貓》可謂在驚悚、陰森與血腥中演繹了復仇母題。以往的研究偏重于對恐怖的探討。其實倘若我們換個角度思考,恐怖無非是坡給這個故事涂上的引人注意的色彩,而坡用這種色彩勾勒的卻是復仇的若隱若現(xiàn)的圖景——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隱喻著被“我”吊死的普魯托的復仇火焰熊熊燃燒,后來外形酷似普魯托的黑貓即使被砌進墻里也要用悲鳴哀嚎喚起警察的注意,讓犯下暴虐罪行的癮君子落入法網(wǎng),最終報了仇!普魯托的冤魂彌漫在《黑貓》中,它不依不饒,令仇人毛骨悚然,在將遭受報應的恐懼的泥淖里茍延殘喘、勉強掙扎,讓我們看到了復仇者與仇家之間殘酷血腥的斗爭。在《黑貓》中復仇者不是通常情況下的人,而是牲畜,牲畜受到殘害難以瞑目尚且百折不撓地復仇,何況身為萬靈之首的人?足見遭受社會不公與偏見、凌辱,受盡心酸苦楚的坡內(nèi)心的悲戚有多么得沉痛!至此,我們已微妙地體會到坡的復仇母題與他的身世是密不可分的,關于此本文稍后將有論述。
《一桶白葡萄酒》從故事一開始就將復仇母題赫然置于讀者面前?!癟he thousand injuries of Fortunato I had borne as I best could;but when he ventured upon insult,I vowed revenge.……I must not only punish,but punish with impunity.”[3]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福吐納托對我百般傷害,我都盡量忍著??墒钱斔纺懳耆栉?,我就發(fā)誓要報仇雪恨了?!也粌H要干掉他,而且還要干得不留后患?!保?]這個故事在驚心動魄、險象環(huán)生中為我們講述了復仇的經(jīng)過,首尾呼應,開頭預示著復仇的大幕已然拉開,結(jié)尾讓我們知道復仇者并未受到追查,也只有這樣的復仇在作者眼里才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復仇。故事中的一句“Nemo me impune lacessit(拉丁文,意為凡傷我者,必遭懲罰。)”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讓我們看到復仇者鋼鐵般的決心與堅強的意志。
《跳蛙》講述了跳蛙與屈麗佩泰兩個小人物大快人心的復仇。早已埋下復仇種子的跳蛙借一次宮廷化裝舞會的機會設計將國王和七位大臣活活燒死,之后便與屈麗佩泰雙雙無影無蹤?!澳割}不僅有生命力,而且這種生命力還產(chǎn)生了一種生殖力,不僅可以從任何一種文學現(xiàn)象中總結(jié)出來,而且能夠由它生發(fā)出萬千的主題、情景和任何類型。”[5]由復仇母題生發(fā)出的跳蛙與屈麗佩泰,他們所遭受的屈辱以及他們洋溢智慧的反抗令復仇的原型情境重新激蕩在讀者的潛意識里,獲得了強烈的震撼與共鳴。
那么是什么原因令坡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復仇母題且對該母題刻畫得淋漓盡致呢?
筆者認為,有三個原因。第一,古希臘羅馬神話的影響。第二,坡當時所處的社會背景與他的親身經(jīng)歷的影響。第三,坡的創(chuàng)作理論的影響。
坡的名詩《致海倫》中將希羅神話中宙斯之女海倫的美貌與溫柔盡情謳歌。此外,《黑貓》中的黑貓的名字普魯托恰好也正是冥王的名字,凡此種種,足見坡對希羅神話的熟稔。
坡生活在19世紀上半葉,這一時期美國的西進運動如火如荼,但同時奴隸制與資本主義的矛盾也日趨嚴重。坡如蚍蜉一般被矛盾激蕩的社會洪流裹挾其中,難有安穩(wěn)之所,不僅終身窮困潦倒,而且生前在文壇上也受盡曲解、排擠與冷遇,愛默生、羅威爾、惠特曼、朗費羅等都譏諷過他。因此,“索爾·貝婁在《洪堡的禮物》中把坡作為被殘酷的美國社會毀滅的天才詩人的一個代表,他說:愛倫·坡死在巴爾的摩路邊的臭水溝中,哈特·克蘭的遺體漂浮在一艘船旁,約翰·貝里曼從一個橋上投水而死?!?美國現(xiàn)在以這些亡故的詩人而驕傲,但這些詩人正是被這個國家過分嚴酷的現(xiàn)實殘殺的?!保?]可以想見,坡生前內(nèi)心涌動著多少對社會殘酷現(xiàn)實以及自身悲慘際遇的辛酸與憤恨,“凡傷我者,必遭懲罰”,訴諸筆端的復仇母題乃是他宣泄情緒的某種通道。
坡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為當時新生的美國文學開辟了本土化的道路,坡在《創(chuàng)作的哲學》中談到:“我喜歡在開篇之前首先考慮作品的效果。永遠關注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這是最明顯、最容易獲得興趣的源泉,誰要是敢于不考慮這種興趣和效果,那就是對他自己的虛偽。”[6]可以這么說,正是想要達到復仇情緒對人心靈造成震撼的沖擊效果,坡選取了一系列事件以撲朔迷離或是恐怖懸疑等相當吸引人的敘事手法把這些事件串聯(lián)起來,實際上如迷霧般的情節(jié)卻都是漂浮環(huán)繞在“復仇”這一核心堡壘周圍的。
母題本就是人類的一種跨越種族、民族界限的共同態(tài)度或行為,故而能對各國的讀者產(chǎn)生同樣的情感震撼與沖擊效果,坡結(jié)合自身遭遇與其秉持的創(chuàng)作理論,將原本已淵源已久的復仇母題再現(xiàn)在一個個引人入勝的故事里,為世紀文學長廊增添了栩栩如生的復仇者形象。坡闖入了人類靈魂的深處,他的作品正如他預言的那樣傳世不衰。
[1]陳惇.比較文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123.
[2]葉緒民,朱寶榮,王錫明.比較文學理論與實踐[M].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142;
[3]愛倫·坡(美).愛倫·坡短篇故事全集(英文)[M].上海: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8:44.
[4]朱振武.張秀麗.祝春艷等,撰.泄密的心——愛倫·坡短篇小說(評注本)[M].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0:273.
[5]方漢文.比較文學基本原理[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2:94.
[6]劉象愚.愛倫·坡精選集[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17,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