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為,謝建祥,盧 鵬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野”的本義是“郊外”,《說文解字》云:“野,郊外也。從里,予聲。埜,古文野,從里省,從林?!保?]290可引申為“山林”和“荒野”。在儒家主導的文化格局中,“野”被置于“文”和“禮”的對立面,為“君子”所不齒,如荀子所言:“君子賤野而羞瘠?!钡诘兰业浼肚f子》一書中,我們卻能夠看到與之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無論是“野馬塵?!币嗷颉懊袢缫奥埂?,都透露出莊子對淳樸、率真、不羈的“野性美”所秉持的那份贊賞和喜愛。經過一個歷史的嬗變過程,“野”在時間和空間向度上的美學意蘊終被發(fā)掘出來:古拙滄桑、曠遠寂寥。
魏晉玄學崇尚自然的一派對中國古代文學產生深刻的影響,詩人們在山水之間吟詠情懷,觸景生情,托物言志:“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2]494文人士子將自己滿腹情懷投射到一草一木中,用至情至真的生命體驗幻化無情無義的自然?!耙啊北闶窃谶@樣的情境下潛入古人的審美視界,頻頻出現在魏晉六朝詩人的筆下。如孫綽所寫:“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朝”“野”相對,表露詩人對塵俗的厭倦與隱逸之心。晉末文人陶淵明作詩極富“野”意:“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比诶锨f與玄學之思于自然,化質樸與平淡之真于“野”美。陳知柔謂:“風人以來得野意者,惟淵明耳?!保ā缎蔟S詩話》)謝靈運擅寫山水:“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野曠沙岸靜,天高秋月明”,無不字斟句酌,描繪一幅幅曼妙的山水之姿。
至唐宋,尚“野”之風尤盛。野云、野橋、野梅、野寺等相關意象紛紛涌現,附著古樸淡雅的自然風味。韋氏的《滁州西澗》歷來為人所稱贊:“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被纳揭岸?,孤舟自橫,天地間自有一番情趣。唐代用“野”如神者莫過于“杜陵野客”:“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的詩既顯蕭散沉郁又不乏豪放恣肆,優(yōu)美和壯美皆融于野。宋代,野人、野僧、野樵等字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詩詞中,“野”的審美品位有所提升,有潘閬的《酒泉子五首·其一》為證:“樓臺簇簇疑蓬島,野人只合其中老。別來已是二十年,東望眼將穿。”潘閬性本疏狂,借“野人”之名明淡泊之志,寄旨遙深。“野”在宋人看來蘊含著無限生機,既塑造了荒涼、蕭瑟、寂靜的“無我之境”,又凸顯出清高、古雅、曠達的幽情雅韻,迎合文人以深遠閑淡為美的生活范式。
明清是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的繁榮期,大眾追求奇趣的風尚日益顯著,荒無人煙、草木蔥蘢、撲朔迷離的“野”境為小說的虛構和想象提供延展的空間,如《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中能“自生自長”,且“一丈二三尺高,頭上雙角有合抱之圍”的“野水牛”;《禪真逸史》里“虎頭熊掌,身長丈余,專一吃人”的“野人”……小說自始自終縈繞著千奇百怪的玄幻色彩和神秘氣息。明人“野”“奇”相生的心理圖式在小說中展現地淋漓盡致:野處必有奇物,野物必有奇能。
“野”是“文人風骨”的一種外在表現,魏晉七賢自然不在話下,明人傅山也是極富代表性的一位,性格剛烈的他領導了晚明的美學風潮?!案瞪讲粌H是17世紀最有反叛性的書法家,也是最不循規(guī)蹈矩的畫家之一。”[3]146其《訓子貼》中所提出的“四寧四勿”與傳統(tǒng)書法審美風趣形成鮮明對比,將“殘”、“拙”和“丑”凝為別樣的書畫審美風格。文人之“野”不尚俗而尚真,不好文飾而好質樸,反廟堂之禮,求江湖之趣,表現出獨有的散漫風格。
首先,在生命情態(tài)上,“野”與“文”、“禮”相對,與“質”、“真”相通。如莊子所言:“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保?]276在道家的世界里,“野”是生命本能的存在,是健康的體征和生存狀態(tài),“野性美”質樸淳真,褪去禮教的所有桎梏,不帶文明的病態(tài)和矯飾。在《莊子》中我們可以看到一類具有代表性的動物,如《馬蹄》中的馬:“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踶”,莊子以動物之“野”寓人之“野”,強調的是如何讓受盡規(guī)約之苦的人們獲得肉體和精神上的大自由和大解放,透過動物隨性適意、悠游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闡明人與動物同樣不被奴役的天性。
其次,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野”與“富貴”、“莊嚴”相對,與“散逸”、“清狂”相通。書法有“家雞野鶩”之說,繪畫有“富貴野逸”之分,文章亦有“山林草野”和“朝廷臺閣”之別。明代畫家唐寅自題《墨竹》曰:“唐寅畫竹從,頗似生成者。原非筆有神,蓋是心自野?!笨梢哉f,“野”既是一種詩畫風格,也是文人藝術家放達心境和率真性情的印證。歷朝歷代的文人才子就多因畸、狂、癲、癡聞名于世,他們了悟解衣般礴的真諦,在藝術的天堂盡情釋放生命的活力。文人之“野”還表現為散漫、灑脫和怪奇,不斷突破傳統(tǒng)的模式和思維的邊緣,堅持在主流之外創(chuàng)造另一種創(chuàng)作和評論方式,如唐人張旭的“狂草”,明人徐渭的“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正所謂字如其人、文如其性,白紙墨痕處,作者的拳拳之心宛然在目。
作為古典美學的一大范疇,“野”在其演變過程中衍生出特有的三個美學概念,各自呈現不同的審美意味。
一是野逸。“野”不計工整,乃無法之法。鄭板橋評石濤畫竹:“好野戰(zhàn),略無紀律,紀律自在其中。”(《板橋題畫蘭竹》)“野”非無紀律,更以才識為重?!耙荨钡谋玖x是“走失”,引申為“超越”。自唐代始用逸神妙能四品來評書畫,至北宋“逸品”被提到首位?!耙耙荨钡韧谑枰?,意即逸出規(guī)矩,野放而不可牢籠,率真自然是機要。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即有“疏野”一品,追求任性自在、無所羈絆的“野性”詩風。宋人韓拙的《山水純全集》將“野逸而生動者”列為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風格之一。姜夔在《續(xù)書譜》中論張旭和懷素的書法:“規(guī)矩最號野逸”。清人葉矯然評南宋詩人陸游、楊萬里和劉克莊:“三家相當,皆以野逸勝”。(《龍性堂詩話》)
二是野趣?!耙叭ぁ笔乔楦谢没漠a物,源于審美主體與外部自然山水的相互應和,情境相生,缺一不可。文人好自然野生之物,品的卻是暗藏其中的生趣。朱良志認為:“中國人所認為的美好的東西,看起來并不美,一片怪石、一彎瘦水、幾株枯木,以及凋零的秋意、殘敗的落花、秋末風葦等等,都成為創(chuàng)造境界的重要‘原料’,都成了與自我生命相關的活的存在物?!保?]161北宋文人歐陽修極重湖園野趣,坦言:“夢寐在焉,何嘗忘也?!保ā稓W陽修集·卷一五一·書簡卷八》此“野趣”便是中國古典園林藝術所講究的“天趣”,追求效法自然,猶如天成。古人欣賞山水畫作要的也是額外的那一點“野趣”,元莊肅在其《畫繼補遺》中提到一畫家王宗元“專學惠崇作池塘小景,頗有野趣。”以小觀大,小池自成一番境地。
三是樸野,即質野。“質野”源于《論語》中的“質勝文則野”一語,宋朝大儒朱熹注引楊時的話時提到:“文質不可以相勝……雖有文,將安施乎?然則與其史也,寧野?!保?]127朱熹首肯“文質”中和的文藝觀,同時強調與其過分講求文飾還不如“野”的好。明人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曾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野蔬借味”一法,認為“詩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飾以顏色,不失為佳句?!泵髑鍍纱撊宋锂嫊r不僅不避“樸野”,還將其“真”的內蘊加以提煉和運用。明周履靖就倡言:“田家自有淳厚樸野之真。”(《天形道貌·論畫人物》)清方薰談到描繪古人之貌時:“寧樸野而不得有庸俗狀,寧寒乞而不得有市井相?!保ā渡届o居畫論》)可見,“野”并非只是一種敗筆?!皹恪?、“拙”、“殘”、“野”皆可入詩作畫,給人以古拙滄桑、空曠寂寥的生命質感。
綜上所述,“野”在漢語語境中傾向于精神維度,當“野性”無法通過身體的機能展現出來的時候,古代文人將其轉化為精神的力量,一方面培育剛強獨立的人格,另一方面涵泳藝術生命的無限風光。作為文論范疇,“野”雖有野逸、野趣、樸野之分,但殊途同歸,最終都指向詩化境地,回歸人的本真,實現人的自由。
[1]許 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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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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