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丁
(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情人》是著名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代表作之一。杜拉斯本名瑪格麗特·多納迪厄,于1914年出生于印度支那嘉定市(即越南的胡志明市),并在那里度過了生命的頭十八年,是一個生長在殖民地的地道白種人,后回到法國繼續(xù)生活。她晚年的作品《情人》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講述了一位年僅15歲半的法國少女在越南西貢與一位中國富家少爺糾結(jié)瘋狂的愛情悲劇。書中對于這位中國情人的形象、亞洲人的形象以及故事的發(fā)生地西貢的描寫無不透露著東方與西方,殖民地與宗主國、中國情人與她自己(白種人)之間的矯揉、糾纏、尊卑、差異、疏離、混淆與曖昧。小說的主角,生長在殖民地的白人女孩,因其特殊的身份而對異國的一切同時擁有熱愛與鄙視的復(fù)雜情感,在后殖民主義的視野下,她的形象被解構(gòu)為帶有殖民者心理的形象;在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的視野下,我們則把目光集中在這部作品的異國形象——中國情人身上。
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以國際的視角,“跨”(跨文學(xué)、跨文化)的方式研究文學(xué)、文化中的異國層面。當(dāng)代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的代表人物巴柔指出:“一切形象都源于‘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guān)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非常微弱的,因此形象就是對兩種類型文化現(xiàn)實間的差距所做的文學(xué)或非文學(xué)的,且能說明符指關(guān)系的表述。”[1]從這一表述可以看出,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xiàn)實的描述,是情感與思想的混合物,它以一個作家、一個集體思想中的在場成分,對異國的理解和想象置換了一個缺席的原型——異國?!拔摇敝圃斐觥八摺钡男蜗螅@個形象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我”對“他”的某種否定,從而反過來言說了自我。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中研究的形象都是異國形象,是出自一個民族(社會、文化)的形象,是一個作家的特殊感受所制作出來的形象。因而,這個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異國形象包含著作家的感受,是作家自己的切身體驗。作家來自某個社會和某種文化,因而他們對異國形象的看法除了自身的認(rèn)識之外還有源于其文化、文學(xué)、民俗的潛意識。后殖民主義與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在某些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后殖民主義研究關(guān)注的是受宗主國文化影響的文學(xué)如何扭曲了殖民地的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體驗,如何把深深烙印在殖民地人民身上的卑賤和低下刻寫到殖民地國家的文學(xué)上。比如在《情人》中,殖民地的“他者”不僅處于從屬地位和邊緣化,實質(zhì)上,他們的文化主體身份已經(jīng)消失殆盡,并由“我”創(chuàng)造出來。后殖民主義中關(guān)注的“他者”與形象學(xué)中的“異國形象”相輔相成,基本可以被理解為賽義德所謂的“東方”,即被殖民的一方,是在西方人對熟悉的事物的藐視和對新奇事物的狂喜或恐懼之間搖曳不定的存在。被殖民者在本質(zhì)和傳統(tǒng)方面有著豐富的多樣性,作為文化的產(chǎn)物,他們的形象既有確定性,又處于變化之中。后殖民主義的視角就是要強化人們對于文化的多樣性、混雜性的認(rèn)識。因此,將后殖民主義與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結(jié)合起來不失為一種更加全面、科學(xué)的分析文本的方法。
《情人》源于作者杜拉斯的真實故事,直到70歲時,她才敢于說出這個在她心底封存已久的故事。在殖民地生活了18年的她,已經(jīng)對東方的民族精神、風(fēng)俗習(xí)慣、價值取向有著深刻的了解。后來她回到法國繼續(xù)生活,生存環(huán)境由東方切換到西方,沖擊著她的一切,影響著她的寫作。杜拉斯從文化角度來說是一個“混血兒”,她身上同時流淌著東西方文化的血液。這種雙重文化烙印決定了她筆下中國情人形象的復(fù)雜性,雖然杜拉斯生長于殖民地,卻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一個西方注視下的東方。
出場時形象:杜拉斯描寫第一次看見中國情人時寫道:“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著是歐洲式的。在殖民地,人們總是盯著白人女人看……”[2]杜拉斯筆下的“他”首先是風(fēng)度翩翩的、優(yōu)雅的,雖然不是白人,卻打扮西化。他坐在轎車?yán)?,顯然極為富有。然而在后面的情節(jié)中,盡管這位情人打扮時髦,舉止儒雅,家境富裕,卻因為這出場便交代的膚色問題而受盡“我”和“我”家人的歧視凌辱。杜拉斯寫到在殖民地,人們總盯著白人女人看,因為在這兒,白人就是非常優(yōu)越的上等種族,她們的自戀的認(rèn)為“低等”種族的人們關(guān)注她們的一切,白人女人自然吸引著那些“低等”種族人們的眼球。杜拉斯身為西方白種人的那種自豪、驕傲感在她的表述中顯得非常明顯。其實,對于外來的、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民族,當(dāng)?shù)厝水?dāng)然會感到新鮮,這種盯,這種看,并不是如杜拉斯所想的那般瞻仰,更多的是好奇。然而對于自己“高貴”的出生,白種人理直氣壯的認(rèn)為被自己“俯視”的民族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時刻仰視著自己。
第一次接近“我”時的形象:“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從小汽車上走下來,吸著英國紙煙??梢钥吹贸鰜?,他是膽怯的。開頭他臉上沒有笑容。他的手直打顫。這里的種族的差異,他不是白人,他必須克服這種差異,所以他直打顫?!麑λf,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保?]這一段描寫了兩人的第一次接觸。這位西化的中國男人膽怯的、小心翼翼地去接近“我”——白人少女,杜拉斯接連用了幾個“膽怯”、“打顫”來形容中國情人的想要搭訕“我”時的窘樣,因為“我”是上等的白種人,所以“低等”的“他”要克服自己膽怯、軟弱的心理才能接近“我”。在殖民地,種族的差異超越一切。杜拉斯筆下的中國情人顯得那樣虛弱無力、畏畏縮縮,即便是在一個僅僅15歲半的少女面前也那樣卑躬屈膝,竟然說能在渡輪上遇見這樣高貴的“我”不可思議,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這樣的自卑情結(jié)一直貫穿于兩人的整段愛情,盡管“他”較“我”更加成熟,擁有著“我”無可比擬的經(jīng)濟優(yōu)勢,但故事中至始至終突顯的殖民地上的種族差異讓他有強烈的自卑感?!八焙ε?,因為“我”是法國白人,在殖民地種族優(yōu)劣十分明顯,種族差異超越一切。從一開始,這與生俱來的種族間的不平等性就決定了“他”與“我”注定是個錯誤。
“他”與“我”相處時的形象:“他說他從巴黎回來,他在巴黎讀書……中國人。他屬于控制殖民地廣大居民不動產(chǎn)的少數(shù)中國血統(tǒng)金融集團中一員?!薄八母赣H是很有錢的。他的父親住在沿河宅子里已有十年之久,鴉片煙燈一刻不離,全憑他躺在床上經(jīng)營他那份財產(chǎn)……”[2]43杜拉斯對于“他”家境的描寫,表面上看來拔高了中國情人的形象,實際上卻讓其在戀愛關(guān)系中的卑微形象更為引人注意,形成更為強烈的反差。除了這里提到情人的父親抽鴉片之外,杜拉斯在書中將抽鴉片的中國人寫成中國社會、文化的一部分,將白人與中國人作對比,說中國人為抽鴉片洋洋自得,白人則完全不沾鴉片,而是看著中國人抽鴉片后東倒西歪的樣子,取笑他們。這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了杜拉斯對于中國人的鄙視,將中國人的整體形象塑造的如此不堪。
在描寫“我”與“他”的情愛場面時,杜拉斯對陽物中心主義進行了徹頭徹尾的顛覆和消解。她寫道:“他轉(zhuǎn)過身去,退到床的另一頭,哭起來了。她不慌不忙,既耐心又堅決,把他拉到身前,伸手給他脫衣服?!巧眢w是瘦瘦的,綿軟無力,沒有肌肉,他沒有唇髭,缺乏陽剛之氣……人很柔弱,看來經(jīng)受不起那種使人痛苦的折辱。”[2]“我”——15 歲半的白人女孩在比我大十幾歲的中國情人的兩性戰(zhàn)爭中始終是主動的一方,是強勢的一方。而“他”,富有、成熟的中國情人卻是弱勢、被動的一方。中國情人在男性本該表現(xiàn)得最為主導(dǎo)、強勢、雄壯的領(lǐng)域卻被杜拉斯寫成這般虛弱、無能、無力。似乎“他”最擅長的只是唯唯諾諾的哭泣。這樣的描寫給讀者塑造了一個特殊鮮活的中國男人形象。將“我”與“他”上升到更抽象、更廣義的形象來講,“我”代表西方殖民者,“他”代表東方被殖民者,西方殖民者堅定、主動、強勢、充滿激情和活力,而東方被殖民者卻蒼白無力、軟弱無能、膽小懦弱、消極被動。這就是留給讀者對于中國情人、對于東方被殖民者最深刻的印象,這就是當(dāng)時處于水生火熱的中國折射在法國的“社會整體想象物”。男性的身體里住著女性的靈魂,女性的身體卻蘊含著男性的強勢,這是杜拉斯對男性主導(dǎo)社會的對抗,也是她對中國男人的公式化形容。
與“我”的家人相處時的形象:在“我”面前,“他”是自卑的,那么在“我”的家人——一群法國白人面前,“他”的形象又是什么樣的呢?“他”請“我”的家人到他們不曾見到過、見識過的中國大飯店吃飯,“我的兩個哥哥大吃大嚼,從不和他說話。他們根本不看他。他們不可能看到他?!蠹艺酒饋砭妥吡?。沒有人說一聲謝謝?!业拇蟾绺鐚ξ业那槿艘暼魺o睹,當(dāng)著他們的面,我也不和他說話。……他在我大哥面前簡直成了見不得人的恥辱,成了不可外傳的恥辱的起因”[2]。這里對于“低等”的異族人的歧視可以說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中國情人不僅仰視我,還要仰視我的家人,千方百計想要討好他們,引起他們的好感,然而“我”和家人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種族優(yōu)劣觀念讓我們雖然享盡中國情人錢財給“我們”帶來的物質(zhì)滿足,卻在精神層面唾棄“他”,鄙視“他”,甚至覺得與“他”同時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是一種恥辱。在“我們”看來,中國情人唯一的價值就是買單付賬。一方面“我們”鄙視著這個中國人,另一方面“我們”的貧窮讓“我們”又不得不接受“他”的施舍。杜拉斯的自身局限性與狹隘性決定了她筆下的白人少女根本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中國。
杜拉斯在文中還用到了“中國人的敗類”、“奴性”等詞形容中國情人。杜拉斯筆下的中國情人似乎永遠都不夠美好,白人女孩似乎總是要在他身上挑刺。和白種男人相比,這個黃皮膚的中國情人更被動、更軟弱、更陰柔。雖然深愛著白人女孩,卻在家族和種族的威逼之下,委曲求全,不得不放棄這段跨種族的愛情?!八甭槟荆瑳]有反抗的靈魂,缺乏自主性,雖然一心想要接近白人女孩和她的家庭,依照西方的標(biāo)準(zhǔn)塑造自己——穿西服、抽英國煙、喝威士忌,操一口帶著生硬巴黎口音的法語、坐在洋汽車?yán)铩欢?,被殖民者只能是仿造品,永遠不會得到西方世界的認(rèn)同。
《情人》的故事發(fā)生在當(dāng)時的法屬殖民越南西貢,自然杜拉斯在文中對此地有很多描述,雖然她聲稱印度支那殖民地是她生命的底片,然而她的文字卻流露出了她對殖民地和生活在殖民地上的人們的極度鄙視與不齒。
在殖民地,白種人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就連坐公共汽車的位置都與被殖民者們不同,“像往常一樣,司機仍然把我安置在前座他身邊專門留給白人乘客坐的位子上”[2]。顯然,殖民地上的一切都是為維護白種人而存在的,白人要坐最好的位置,被殖民者是為了保證白種人的安全與健康而存在,而他們自己的性命則無關(guān)緊要,似乎一車的人必須承擔(dān)護送這個白人女孩安全抵達目的地的責(zé)任。
再來看殖民地上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苦等歐洲人將她們帶走,仿佛殖民地上所有人都是為了勾引西方殖民者而茍延殘喘著。杜拉斯寫到:“西貢街上的女人,極其注意保養(yǎng)她們姿容嬌美,目的是為了那些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意大利去度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就可以大談在這里的生活狀況,殖民地非同一般的生活環(huán)境,這里這些人、這些仆役的工作,都是那樣完美無缺……”[2]殖民地的女人們一心只求靠自己的美貌,出賣色相高攀上西方人,過上與殖民地完全不同的完美無缺的生活。仿佛只有歐洲、西方才是完美的,殖民地是不可能與之抗衡的。阿卜杜爾·簡·默罕默德指出,所謂的“東方”是以西方殖民文化為中心的一種摩尼教義式的二元對立的思想,即如果西方式秩序井然、富有理性、健康強壯的美好社會,那么東方就是雜亂無章、沒有理性、饑餓貧困、充滿邪惡的社會。這里對殖民地的女性形象又是一種公式化的形象,杜拉斯完全抹煞個性身份特征的力量,將這群異國的女人簡化成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的對象。
貧窮的白人女孩還將自己的貧窮與被殖民者的貧窮加以區(qū)分,就算同樣貧窮也比那殖民地上的人們高上一等,杜拉斯的這種強烈的種族優(yōu)越感貫穿全文,以一個殖民者的眼光嚴(yán)厲地審視著這些低等種族。
她還寫到中國人“像野狗那樣骯臟可厭,像乞丐那樣盲目又無理性”,從這些夸張、極度蔑視性的語言中很難看出杜拉斯所聲稱的自己對這片生活了18年的土地的熱愛,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是這些被杜拉斯丑化和鄙視的“他者”和異國形象。
小說中從未提及中國情人的姓名,似乎“我”早已將這段曾經(jīng)驚心動魄的愛情遺忘,似乎“我”也不屑于提及任何有關(guān)“他”的故事。如若“他”沒有給我打那一通電話,也許“他”和在殖民地的那段生命過程再也不會在我心上蕩起漣漪。而“他”——我的中國情人,卻在其心底永遠為我保留了一個最為重要的位置。對于“我”來說,與“他”的相戀雖然美好,卻抵不過“我”骨子深處對其種族的鄙視和不屑,愛情不過是過眼云煙,而種族的差異卻是“我”最在意的東西。因此,不管是在殖民地生活時,還是當(dāng)“我”回到白人的世界后,“我”都羞于提起這段愛情,將其看作是一種恥辱而隱藏至心靈的最角落處,佯裝忘記。而對于永遠仰望著“我”的“他”來說,與高高在上的“我”相戀是此生之幸,自然在分開的歲月慢慢舔舐傷口,不斷重溫回憶。“我”對這段感情的態(tài)度仿佛是認(rèn)為“上等”的白人女孩與“低等”的中國情人的分道揚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正如《情人》中對殖民地主體形象的描述一樣,這是一群“低等”的人類,他們并沒能成為一種反抗主體,并沒能抵制建立其從屬身份的話語。相反,小說中無論是中國情人,還是殖民地上的女人,都試圖為了高攀上西方世界而委曲求全,心甘情愿地為“上等”社會的人們服務(wù)。在后殖民主義中,“低等”成為用來指代歐洲話語所構(gòu)建的殖民地主體的標(biāo)準(zhǔn)方式,并被殖民地各民族在意識中“內(nèi)在化”了。
本文利用后殖民主義與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來關(guān)注“他者”在作品中的形象,關(guān)注這種形象被塑造的方式。當(dāng)前對于杜拉斯及其作品的研究日益重視從跨文化和后殖民主義等角度進行分析。生長在越南的異國身份以及所受東西方雙重文化的熏陶,使其筆下的人物和“他者”有著特殊的復(fù)雜性。杜拉斯的《情人》表明了自己在后殖民語境下的創(chuàng)作立場,作品中的異國形象也烙印上了西方對于東方社會的集體想象物的印記。“我”的形象是上等美好的西方的化身,“他”和及其他異國形象作為“我”的對立“他者”而進行塑造。被殖民者在本質(zhì)和傳統(tǒng)方面有著很豐富的多樣性,“他者”的概念具有明顯的雙重性——既是身份的確定,又是差異的標(biāo)志,而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中的“跨”越性正好與后殖民主義中的復(fù)雜多元性契合。在多元文化交織越來越緊密的今天,將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同后殖民主義兩種理論相結(jié)合進行文本分析將帶給人們更為深刻的啟示。
[1]孟華.比較文學(xué)形象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155.
[2]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11,21 -23,48 -49,65 -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