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穎峰
趙翼(1727—1814)字耘松,號甌北,清代江蘇陽湖(今常州)人。他34歲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接著出知廣西鎮(zhèn)安府,調(diào)知廣州府,擢貴西兵備道。中年以后,辭官歸里,潛心著述,不再出仕。趙翼是清中葉杰出的文學(xué)家和史學(xué)家,與袁枚、蔣士銓合稱“乾隆三大家”,又是“性靈派”主要代表之一。著有《甌北詩集》、《甌北詩話》、《廿二史札記》、《陔余叢考》、《皇朝武功紀盛》和《檐曝雜記》等。
趙翼出任廣西鎮(zhèn)安府(府治天??h)知府的具體時間是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至三十五年(1770)。他在知府任上努力安邊撫民,革弊除害,發(fā)展生產(chǎn),卓有政績。同時,他在任職期間和還鄉(xiāng)退隱之后,或作詩,或著文,對以鎮(zhèn)安府為中心的清代桂西壯族社會的世態(tài)民情,以及漢文化在當(dāng)?shù)貍鞑サ那闆r,都有生動形象的描述,堪稱別開生面的獨家報道。
鎮(zhèn)安府下轄天保縣(今德??h)、歸順州(今靖西縣)、小鎮(zhèn)安廳(今那坡縣)以及今天天等、大新縣的一部分。這一帶地處廣西西南邊陲,西與云南接壤,南相接于越南,地域廣袤,高山延綿,層巒疊翠,樹木蓊郁。趙翼在《檐曝雜記》和許多詩作中,就描寫了鎮(zhèn)安雄麗奇特的山水風(fēng)光。
《鎮(zhèn)安水土》一文寫到瘴癘的成因和鑒隘塘、地下河的奇觀壯景:
鎮(zhèn)安故多瘴癘。鈕玉樵《粵述》謂暑中有肉毬、肉腳,時出現(xiàn),而瘴毒尤甚,入其境者,遂無復(fù)生還之望。及余至郡,未見有所謂肉毬、肉腳者,瘴亦不甚覺。問之父老,謂“昔時城外滿山皆樹,故濃陰霧,凝聚不散。今人煙日多,伐薪已至三十里外,是以瘴氣盡散”云。惟水最清削,極垢衣蕩漾一、二次,則膩盡去,不煩手也。是以不論貧富皆食豬脂以潤腸胃。余嘗探其水源,在城西三十里,地名鑒隘塘。水從山腹中出,有長石橫攔之,長三十余丈,水從石上跌而下作瀑布,極雄壯。城中望之,不啻數(shù)百匹白練也。
又另有詩作《鑒隘塘瀑布》:
銀河落,天紳垂。昔疑古人多夸詞,今乃見之天南陲。峨峨鑒隘塘,山半一穴泉暗滋。不知其源自何所,聞從滇徼諸土司。乃知群山總空腹,中通流水無斷時,如人血貫骨肉皮。茲焉伏流出,噴作千頃池。前有長石橫攔之,攔不住,水倒飛,建瓴直下五丈旗。抽刀欲斬不可斷,空山白戰(zhàn)蛟龍螭。惜哉遠落蠻徼內(nèi),未與天臺廬阜名爭馳。我為作歌張其奇,只恐青山界破又令人笑徐凝詩。
全篇以比喻、夸張、用典等手法,寫出鑒隘塘瀑布的特點和氣勢。
九層石棧入青云,名字遙從岳藕分。赤立太窮山露骨,倒懸不死樹盤筋。天遲開鑿留淳氣,路入陰森鎖瘴氛。只擬此中非世界,誰知雞犬亦相聞。
描繪出南國極邊之地窮山險峰的原生奇態(tài),極為生動傳神。
趙翼對鎮(zhèn)安府富饒獨特的物產(chǎn)也有生動的記載。最讓他嘆為觀止的是那浩瀚無邊的樹海:“鎮(zhèn)安延邊與安南接壤處,皆崇山密箐,斧斤所不到,老藤古樹,有洪荒所生,至今尚蔥郁者。其地冬不落葉,每風(fēng)來,萬葉皆颭,如山之鱗甲,全身皆動,真奇觀也?!保ā稑浜!罚?/p>
《鎮(zhèn)安土風(fēng)》記鎮(zhèn)安的地方特產(chǎn):“靛采藍盈掬,禾收穗滿篝。箬包鹽有鹵,菹窨菜成油。犬肉多于豕,檀薪賤似楢。鷓鴣羹味薦,蛤蚧藥材收。獾膽從蹄剔,豬豪激矢抽。山羊因血捕,水獺為皮搜。石斛花論價,桄榔面可溲。竹根人面活,藤杖女腰柔”,并發(fā)出“物產(chǎn)真驚見,民情易給求”的贊嘆。除了此詩中列舉的藍靛、禾穗、鹽鹵、窨菜、犬豕、紫檀、鷓鴣、蛤蚧、貍獾、野豬、野山羊、水獺、石斛花、桄榔面、人面竹、藤杖等16種之外,其他篇章還記載有肉翅虎、白猿、陰桫、鐲銀、水精、椰樹、肉桂、三七、雞血藤等野生動植礦物,可見鎮(zhèn)安地方物產(chǎn)的奇特豐饒。
《鎮(zhèn)安土風(fēng)》中還記錄了鎮(zhèn)安土民的建筑與居住環(huán)境:“籬壁穿多穴,欄房隔作樓?!辨?zhèn)安土民普遍使用這種樓式干欄建筑,是因為當(dāng)時鎮(zhèn)安其地潮濕多瘴氣,又多虎患,住干欄上既可隔離潮濕瘴氣,又能防范猛獸毒蛇襲擊。
在生活習(xí)俗方面,《鎮(zhèn)安土風(fēng)》詩中也有記載:“點唇檳汁染,約臂釧紋鎪。跳月墟爭趁,媐春俗善謳。儷皮齊贅易,握算賈胡留。村婦無弓足,山農(nóng)總帕頭。性愚供使鹿,見小重多牛?!眽衙裼薪罊壚埔钥?jié)駸岜苷螝獾牧?xí)俗,女子喜歡在手臂上帶著雕刻花紋的鐲子,跳月是指青年男女以歌舞定情的一種社交方式,粵東商人多有在此娶婦立家者,當(dāng)?shù)貗D女全無纏足的陋習(xí),牛除了供耕田還常作有財富的標(biāo)志。
趙翼還有《土歌》一詩專記壯鄉(xiāng)歌墟男女對歌的風(fēng)俗:
春三二月墟場好,蠻女紅妝趁墟嬲。長裙闊袖結(jié)束新,不睹弓鞵三寸小。誰家年少來唱歌,不必與儂是中表。但看郎面似桃花,郎唱儂酬歌不了。一聲聲帶柔情流,輕如游絲向空裊。有時被風(fēng)忽吹斷,曳過前山又嫋嫋??蓱z歌闕臉波橫,與郎相約月華皎。曲調(diào)多言紅豆思,風(fēng)光罕賦青梅摽。世間真有無礙禪,似入華胥夢縹緲。始知禮法本后起,懷葛之民固未曉。君不見雙雙粉蝶作對飛,也無媒妁訂蘿蔦。
作者能以客觀的態(tài)度看待、理解甚至欣賞這些淳樸而原始的民俗,他以客觀真實、濃墨重彩的筆觸,把這些民俗風(fēng)情畫面淋漓盡致、形神皆備地記錄下來,而不妄加菲薄。這些記載,對于民俗學(xué)的研究具有珍貴的參考價值。
趙翼來守時,鎮(zhèn)安尚有一半行政區(qū)未改流,地方土司余勢仍大?!舵?zhèn)安民俗》云:
鎮(zhèn)安府在粵西之極西,與云南土富州接壤,其南則處處皆安南界也。崇山密箐,頗有瘴。然民最淳,訟獄稀簡。縣各有頭目,其次有甲目,如內(nèi)地保長之類,小民視之已如官府。有事先訴甲目,皆跪而質(zhì)訊。甲目不能決,始控頭目。頭目再不能決,始控于官,則已為健訟者矣。
鎮(zhèn)安土司制度森嚴,官民如主仆,階級分明,沿襲已久,由地方官族擔(dān)任的頭目、甲目,在民眾眼中就如小官府,有訟獄,先訟于甲目,后至頭目,最后不能決才找官府。
在狹隘自私的土官專制下,土民百般受虐,苦不堪言。《黔中倮俗》稱:
凡土官之于土民,其主仆之分最嚴,蓋自祖宗千百年以來,官常為主,民常為仆,故其視土官,休戚相關(guān),直如發(fā)乎天性而無可解免者。粵西田州土官岑宜棟,即岑猛之后,其虐使土民非常法所有。土民雖讀書,不許應(yīng)試,恐其出仕而脫籍也。田州與鎮(zhèn)安之奉議州一江相對,每奉議州試日,田民聞炮聲但遙望太息而已。生女有姿色,本官輒喚入,不聽嫁,不敢字人也。有事控于本官,本官或判不公,負冤者惟私向老土官墓上痛哭,雖有流官轄土司,不敢上訴也。
土官雖允許土民讀書,卻不準其應(yīng)試,從而杜絕土民通過仕途改變世代為土官之仆的命運。其他如霸占婦女、貪贓枉法、迫害百姓等,不勝枚舉。
已改土歸流的地方,廢除了土司的世襲統(tǒng)治,取消了封建領(lǐng)主制的剝削,是一大進步。但只是以流官代替了土官,土民仍然不能擺脫階級壓迫和剝削,流官的統(tǒng)治也是十分黑暗的?!舵?zhèn)安倉谷、田照二事》一文稱:
余在鎮(zhèn)安,別無惠民處,惟去其病民者一、二事而已。常平倉谷,每歲例當(dāng)春借秋還。其谷連穗,故不斗量而權(quán)以稱出。借時盛以竹筐,每稱連筐五十斤,筐重五斤,則民得谷僅四十五斤耳。及還倉,則五十斤之外加筐五斤,息谷五斤,又折耗五斤,共六十五斤為一稱,民已加十五斤。然相沿日久,亦視為固然,不敢怨。余赴滇從軍之歲,粵西購馬萬匹濟滇軍,有司不無所累,遂于收谷時,別制大筐可盛百二十斤者收之,民無可訴也。及明年,余自滇歸,已無購馬費,則仍循舊例六十五斤可矣,而墨吏意殊不足,然未敢開倉也。余府倉亦有社谷當(dāng)收,即令于稱之六十斤處鑿一孔,貫錘繩于其中,不可動移,聽民自權(quán)。于是民之以兩筐來者,剩一筐去,城內(nèi)外酒肆幾不能容。余適以事赴南寧,而歸順州牧欲以購馬歲所收為額,州民陳恂等赴寧來控。余立遣役縛其監(jiān)倉奴及書吏、荷校于倉外,而各屬之收谷,皆不敢逾檢矣。又天??h令某,先與署府某商謀,謂民間田土無所憑,故易訟,宜按田給照以息爭端,實則欲以給照斂錢也。而時未秋,民無所得錢,先使甲目造冊,將于秋收后舉行,而不虞余之自滇歸也。夏六月,余忽回郡,廉知之,以此令向日尚非甚墨,因語以此事固所以息爭,而胥役等反藉以需索,則民怨且集于官,不如自以己意出示罷之,尚全其顏面也。然計其所失,已不下萬余金。
文中詳載流官以每稱45斤穗谷借出,按每稱60斤收回,后來又找借口以120斤收回,以此加碼翻番盤剝郡民;又企圖通過頒發(fā)田照搜刮民財。
《土例》一文,是對流官因貪財好名而導(dǎo)致地方紛爭的虛偽行為的揭露:
有流官不肖者,既征數(shù)年,將滿任,輒與土民約:某例繳錢若干,吾為汝去之。謂之“賣例”。土民欣然斂財饋官,官為之勒碑示后。后官至,復(fù)欲征之,土民不服,故往往滋事。
趙翼以其出守鎮(zhèn)安的親歷見聞,對當(dāng)?shù)厣剿L(fēng)光、自然物產(chǎn)、文化習(xí)俗、社會狀況等所作的詩文報道,許多是歷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從未涉及的。尚轈《三家詩話》稱:“云松宦游南北數(shù)千里之外,所表現(xiàn)固皆不虛,而極險之境地,極怪之人物,皆收入詩料,遂覺少陵、放翁之入蜀,昌黎、東坡之浮海,猶遜其所得所發(fā)之奇,可謂極詩中之偉觀也?!敝赋鲒w翼鎮(zhèn)安府詩作在題材、風(fēng)格上的開拓之功,業(yè)已超越杜甫、韓愈、蘇軾、陸游諸大家的同類作品。梁章鉅《三管詩話》論趙翼的《鎮(zhèn)安土風(fēng)》時指出:“此詩前半臚列詳悉,后幅抒寫和平。乃今之守鎮(zhèn)安者,輒怨恨牢愁,儳然不可終日。固由今昔情形不同,亦其人之度量相越遠矣!” 趙翼正是以其開闊 “度量”和別具只眼,對以鎮(zhèn)安府為中心的清代桂西壯族社會的世態(tài)民情作出別開生面的獨家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