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孫悟空人物形象看《西游記》中的真真假假

李章寧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西游記》自面世以來，被以不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呈現(xiàn)在大眾眼前，可以說，這是中國人最熟悉的一部文學作品。它神魔化的背景、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讓人印象深刻。也正是因為它的故事超脫了現(xiàn)實背景，使得對于《西游記》背后的寓意眾說紛紜，本文將從孫悟空這一主人公出發(fā)，分析文字背后的寓意。

《西游記》中，所著筆墨最多的無疑是孫悟空。這個角色也備受讀者們喜愛，各類電視劇、話劇題材也總是盡量突出這一個性鮮明、正義感十足又偶爾毛毛躁躁的形象。孫悟空上天下海無所不能，為人富有正義感，又嫉惡如仇，這一形象的塑造滿足了普通大眾對于“英雄”標準的定義。然而，吳承恩并沒有將這一形象塑造成一個毫無缺點的 “完人”，他雖然不是凡人，卻有凡人的種種缺點：性急、魯莽、委曲求全、渴望長生。這樣更加接“地氣”的形象塑造使得這部小說更加具有社會價值。

真“求仕”假“求佛”

《西游記》中的男一號，無疑是“齊天大圣”——孫悟空。書中有云：“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小國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產(chǎn)一卵，見風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運金光，射沖斗府”。好一個孫大圣，出身便如此獨一無二！此后探險水簾洞獲封“美猴王”，師從菩提祖師習得“筋斗云”，勇闖龍王老巢搶得“金箍棒”，熬過太上老君煉丹爐練就“火眼金睛”……可以說，他基本具備了成為一個成功人士所要具備的一切硬件、軟件優(yōu)勢。擁有了這一切，他看起來是無所不能的了，但吳承恩并沒有讓悟空舒舒服服過上幾輩子，美猴王終究沒能一直留在他探尋出的人間天堂“水簾洞”中享盡生生世世的天倫之樂。出生自仙石之中，神奇有余、地位不足，絕非“正統(tǒng)”。但是他雖出身不好卻充滿野心，他不甘只為“猴王”，更不甘做一個小小的“弼馬溫”，他大鬧天宮，向玉帝叫板，卻因勢單力薄功虧一簣，被如來佛祖壓于“五指山”下，為保唐僧西天取經(jīng)，一路受盡九九八十一難，也算是歷經(jīng)磨難。

眾所周知，保唐僧西天取經(jīng)成功之后，孫悟空被封“斗戰(zhàn)勝佛”。被封之后，一向活潑的悟空首先的反應并不是樂呵呵，他所記掛之事，還是頭上那個讓他受盡苦頭的“緊箍咒”。對“凈壇使者”之名不甚滿意、喋喋不休的八戒來說，悟空似乎對“斗戰(zhàn)勝佛”太不在意了，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和當時那個吵嚷著“皇帝輪流做”的“齊天大圣”仿佛有了不小的區(qū)別，何為此？答案應該并不是因為幾年歷練下來成熟懂事了這么簡單?！岸窇?zhàn)勝佛”是接受禮懺之三十五佛之一。據(jù)《大寶積經(jīng)》卷九十《優(yōu)波離會》所載：三十五佛中第三十一佛為“斗戰(zhàn)勝佛”。（另據(jù)《三十五佛名禮懺文》中所列，“斗戰(zhàn)勝佛”排在第三十位）持誦佛號的功德，能消過去生中，由傲慢所造作的罪業(yè)。除了釋迦牟尼佛以外的三十四佛中的前三十尊佛，分別于釋迦牟尼佛的十方（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圍繞三周，每一周有十尊佛，斗戰(zhàn)勝佛在第三周，最后四尊佛于圍繞佛陀第四周的東、西、南、北四方安住。雖然說在佛教中，沒有職位高低之分，“佛”也算是最高的悟道者（其次是“菩薩”，再次是“羅漢”）但很明顯，吳承恩先生絕不僅僅只是寫個神魔小說而已，如果把這個排序擺到現(xiàn)實官場中，應該說“斗戰(zhàn)勝佛”也不算什么高位，想來心比天高的堂堂齊天大圣，估計對于這樣一個“職位”是帶有一絲不屑的吧。

如果用現(xiàn)代眼光來看待天庭，那么我們可以將天庭中的神仙們分為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以玉帝為首的“政府系統(tǒng)”，一個是以如來佛祖為代表的“宗教系統(tǒng)”。兩個系統(tǒng)相互聯(lián)系、相互扶持，共同維護著天上地下的秩序。這并不難以解釋，盡管我們現(xiàn)在基本都是無神論者，但在古代，宗教是統(tǒng)治者控制民眾思想的一個很有效的手段。正因為擁有共同利益，因此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對孫悟空大鬧天宮這件事上“一致對外”、“打壓到底”。孫悟空的出生石破天驚，這注定了他大英雄的本性，可他的出身卻是野生動物，從出生那天起，他就凝聚了低下出身與英雄本色之間的巨大的矛盾。①悟空大鬧天宮，為的是得一個官，不過他野心甚大，瞄準的是萬人之上的玉帝之位。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孫悟空的人生目標應當是“求仕”。仕途才是他最心心念念的。而成佛，恐怕不在他的“優(yōu)先級”之列。悟空變得越來越“聽話”，與他頭上的“緊箍咒”不無關(guān)系，“緊箍咒”應該說是壓下他好勝好戰(zhàn)叛逆心理的“五指山”?！熬o箍咒”對悟空的束縛效果非常明顯，原因不止一個。首先，“緊箍咒”確實會對悟空造成肉體上的傷害；其次，“緊箍咒”相當于一個游戲規(guī)則，想要作為玩家之一將游戲繼續(xù)下去并成為最后的勝利者，繼而轉(zhuǎn)變身份成為規(guī)則制定者的前提條件就是適應并服從當下的游戲規(guī)則，悟空顯然是了解這一社會現(xiàn)實的。成佛之后，他首先關(guān)心的便是“緊箍咒”能不能去掉，究其原因，除了幾次“緊箍咒”讓他吃了大苦頭的原因以外，還有另一個更加深入的原因，那便是，沒了“緊箍咒”，悟空才是真悟空，一個敢闖天宮的、敢搶玉帝之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悟空，一個心懷抱負、沖破傳統(tǒng)的革命者。只不過，吳承恩先生并沒有繼續(xù)寫下去，沒有了“緊箍咒”束縛的孫悟空，究竟是真的會“識時務者為俊杰”就此安安分分做他的“斗戰(zhàn)勝佛”，還是會本性重獲新生重振“齊天大圣”威風？便不得而知了。

真“妥協(xié)”假“成熟”

取經(jīng)路上，孫悟空一步步地變得成熟、也變得聽話。取經(jīng)路上的孫悟空，與大鬧天宮時的齊天大圣有著不小的區(qū)別。大鬧天宮時期一人可敵一軍、能夠獨自熬過太上老君煉丹爐七七四十九天炙烤并鳳凰涅槃煉得火眼金睛，而取經(jīng)路上對陣妖怪十次有八次要請?zhí)毂鞂兔?，危急時刻還需要用觀音菩薩賜的三根救命毫毛來保命……可以說他越來越接近以玉皇大帝為代表的天庭眾神對他的期望值。

取經(jīng)之后，孫悟空似乎變得缺少了霸氣，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日益妥協(xié)，雖然他仍是師徒幾人中最勇敢最智慧的那一個。想當年的齊天大圣，幾時向哪個人服過軟？闖龍宮，扯過龍王便絲毫不客氣地索要神器，那叫一個利索！如何能想，后來竟成了為請?zhí)毂鞂兔笛谔焱ト氯隆安唤o說法就不走了”的撒潑猴頭?？雌饋恚@些年的歷練，九九八十一難，逐漸讓他變得成熟，學會了求助，不再橫著一條心單槍匹馬。但事實上，成熟不過是個好聽的說辭，實質(zhì)恐怕是他妥協(xié)了，向有形的“緊箍咒”，向無形的所謂的保唐僧取經(jīng)的“責任”，向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官官相護的天庭妥協(xié)了。我們從孫悟空身上一點點的變化，可以隱射出現(xiàn)實生活中不少具有反抗精神的人，因為種種原因向這個顯得有些世故、有些冷酷的世界低頭的現(xiàn)實情況。這也使得這部在插科打諢中推動情節(jié)的小說帶有了幾分悲劇色彩。

為何說孫悟空表面的“懂事”實質(zhì)上是妥協(xié)而非成熟？原因不難揣測，首先，正如上文所說，他的妥協(xié)是個權(quán)宜之計。在天上人間，三界之內(nèi)摸爬滾打多年的孫悟空在經(jīng)歷了被壓五指山、被困“緊箍咒”等種種懲罰之后，一定程度上認識到了單打獨斗的劣勢，也認識到了適應是改變的第一步。天庭與人間高度集中的中央集權(quán)如出一轍，玉帝所代表的“政府系統(tǒng)”和如來所代表的“宗教系統(tǒng)”，看似政教分開，事實上隸屬于同一個利益集團，而這樣一個體制成熟的龐大僵化的利益集團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通常會對有可能對自己形成挑戰(zhàn)的群體進行“隱性”打壓，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顯然屬于打壓范圍之內(nèi)，所謂“隱性”打壓，即為了顧及統(tǒng)治者努力塑造的正統(tǒng)的正義形象，對挑戰(zhàn)其權(quán)威者明升實降、明褒實貶、明幫實斗的打壓行為，其實質(zhì)是“欺瞞”、“欺騙”、“安撫”。這一點在眾神商議封孫悟空為“弼馬溫”這一情節(jié)中展露無遺。孫悟空顯然是看清了這一點，因此順水推舟，來了個“反欺瞞”并成功進入了利益集團內(nèi)部——成為“斗戰(zhàn)勝佛”。

其次，孫悟空的妥協(xié)還在于對自己身份的不自信。雖然孫悟空是向當時的環(huán)境、制度提出質(zhì)疑的第一人，但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不容忽視?！懊樌坠斓暮蜕小边@個反復被提及的對孫悟空的描述，表明了孫悟空是人性、獸性、佛性的結(jié)合體，天庭眾仙常稱他為“猴頭”、“潑猴”，凡人又常常因他“面向丑陋”而驚呼“妖怪！”由此可以看出，不論是天庭還是凡間對他的定義更加偏向于“妖”。孫悟空自然是不滿意這個定義的。孫悟空的種種行為：拜師學藝、銷生死簿、大鬧天宮、西天取經(jīng)……從個人目的上來講，都是為了消除身上“妖怪”的標簽，向神佛靠近。具體來講，銷生死簿是為了能與神佛一樣萬壽無疆，大鬧天宮是希望通過暴力奪取政權(quán)完成身份轉(zhuǎn)變，西天取經(jīng)則是武裝奪權(quán)失敗后扭轉(zhuǎn)不利局勢的唯一辦法。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為了得到身份上的肯定，他作出了妥協(xié)。

不過所幸，悟空的“妥協(xié)”并非徹底，比如他仍舊敢愛敢恨，比如他心里的善惡準則一直沒變，一棒子打死白骨精，冒著受“緊箍咒”折磨的風險，比如他查明真相、揪住玉帝要他向眾生賠罪，冒著被“穿小鞋”的風險。齊天大圣骨子里的豪氣仍在。只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憑他一人，確實難以與整個粉飾太平的世界想抗衡。或許他能做的，也只有多殺幾個小妖，以慰藉自己遠大的志向和偉大的靈魂罷了。

分析到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雖然孫悟空擁有銅頭鐵臂，能夠長生不老，但他同樣有血有肉。《西游記》寫的是神魔故事，講的確是人間苦甜，孫悟空是人世中改革者、先行者的化身。雖然他“求仕”之心甚切，并且在各方壓力下最終有所妥協(xié)，但他依然是一名在粉飾太平的社會里，暫時委曲求全的懷才不遇的戰(zhàn)士，是一名英雄。

注釋：

①徐波.還你本來面目——孫悟空形象意義新探.商業(yè)文化，2011，10：335.

［1］吳承恩.西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2］蔡鐵鷹.西游記的前世今生.新華出版社，2008.

［3］李正明.變調(diào)說西游.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

［4］劉燕萍.怪誕與諷刺:明清通俗小說詮釋.學林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