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男
(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830054)
“上云樂”在郭茂倩《樂府詩集》類屬于“清商曲辭”,共錄有三篇,分別為周舍(或范云)、李白、李賀所作。但此曲名第一次出現(xiàn)并不是在《樂府詩集》中。據(jù)目前所見,最早的記錄是在《古今樂錄》中:“梁天監(jiān)十一年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樂》十四曲,《江南弄》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一曰鳳凰臺,二曰桐柏曲,三曰方丈曲,四曰方諸曲,五曰玉龜曲,六曰金丹曲,七曰金陵曲?!雹龠@七首曲子是目前能見到的最早的《上云樂》,是一個組曲。此外,《通典·卷一四五·樂五·歌》記載:“梁有吳安泰善歌舞,后為樂令,精解聲律,初改四曲別江南《上云樂》,內(nèi)人王金珠善舞,吳聲四曲又制江南歌,當時妙覺。”“樂令”所作自然為樂曲。且與舞蹈相關②。另《通志·卷四九·樂略第一·樂府總序》有載:“《上云樂》,亦曰《洛濱曲》?!雹圻@里“曲”與“樂”的對換再一次證明,“上云樂”起初確為曲名無疑。
只不過《上云樂》并不同于其他樂曲,據(jù)《周官集注》記載:“四夷之樂,東方曰‘韎’,南方曰‘任’,西方曰‘侏’,北方曰‘禁’。王者用四夷之樂一天下也。下言興其聲歌,則《上云樂》者主舞。”④很顯然,《上云樂》是一首舞曲。不僅如此,最初梁武帝的《上云樂》也不是作為樂曲單獨存在的,梁三朝有舞蹈《上云舞》:“梁三朝樂設子道、安息、孔雀、鳳凰、文鹿,胡舞登連《上云樂》歌舞伎,先作《文康辭》,而后為胡舞,舞曲有六:第一蹋節(jié),第二胡望,第三散花,第四單交路,第五復交路,第六腳擲。及次作《上云樂》《鳳凰》《桐柏》諸曲。”這其中的《文康辭》就是與李白的《上云樂》有很大關聯(lián)的梁周舍所作的《上云樂》:
西方老胡,厥名文康。遨遨六合,傲誕三皇。西觀蒙汜,東戲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無通之鄉(xiāng)。昔與若士為友,共弄彭祖扶床。往年暫到昆侖,復值瑤池舉觴。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贈以玉漿。故乃壽如南山,志若金剛。青眼眢眢,白發(fā)長長。蛾眉臨髭,高鼻垂口。非直能俳,又善飲酒。簫管鳴前,門徒從后。濟濟翼翼,各有分部。鳳皇是老胡家雞,獅子是老胡家狗。陛下?lián)軄y反正,再朗三光。澤與雨施,化與風翔。覘云候呂,志游大梁。重駟修路,始屆帝鄉(xiāng)。伏拜金闕,仰瞻玉堂。從者小子,羅列成行。悉知廉節(jié),皆識義方。歌管愔愔,鏗鼓鏘鏘。響震鈞天,聲若鹓皇。前卻中規(guī)矩,進退得宮商。舉技無不佳,胡舞最所長。老胡寄篋中,復有奇樂章。赍持數(shù)萬里,原以奉圣皇。乃欲次第說,老耄多所忘。但愿明陛下,壽千萬歲,歡樂未渠央。⑤
這首樂府詩是在描述一個西方老胡來朝祝壽的情形,其中摻雜對當朝者的贊揚和“撥亂反正”之功的稱贊,這更像是當朝人的言論。王琦認為“《上云樂》者,乃舞之名色,令樂人扮作老胡之狀,率珍禽奇獸而為胡舞,以祝天子萬壽。其時所歌之辭,即舍之辭也。”⑥這個思路以及上面的材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考的方向:《上云樂》在梁代的時候已經(jīng)不單單以樂曲的形式存在了,另有一種歌舞伎的形式存在,“鳳皇”、“獅子”這些元素作為一種舞臺表演更好理解一些。如此,“陛下?lián)軄y反正,再朗三光?!边@種話就更容易理解了。任半塘先生有言:“梁戲最為著名者,為《上云樂》,至唐猶傳,并照演。”⑦足以說明《上云樂》在當時已經(jīng)以兩種形式存在。
李白的《上云樂》究竟是在為我們展示一個什么樣的畫面:
“金天之西,白日所沒。康老胡雛,生彼月窟。巉巖容儀,戌削風骨。碧玉炅炅⑧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⑨紅。華蓋垂下睫,嵩岳臨上唇。不睹詭譎貌,豈知造化神。大道是文康之嚴父,元氣乃文康之老親。撫頂弄盤古,推車轉天輪。云見日月初生時,鑄冶火精與水銀。陽烏未出谷,顧兔半藏身。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生死了不盡,誰明此胡是仙真。西海栽若木,東溟植扶桑。別來幾多時,枝葉萬里長。中國有七圣,半路頹洪荒。陛下應運起,龍飛入咸陽。赤眉立盆子,白水興漢光。叱咤四海動,洪濤為簸揚。舉足蹋紫微,天關自開張。老胡感至德,東來進仙倡。五色師子,九苞鳳凰。是老胡雞犬,鳴舞飛帝鄉(xiāng)。淋漓颯沓,進退成行。能胡歌,獻漢酒。跪雙膝,并⑩兩肘。散花指天舉素手。拜龍顏,獻圣壽。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
“金天”即西方之天?!皫f巖容儀,戍削風骨。碧玉炅炅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紅。華蓋垂下睫,嵩岳臨上唇。”“巉”是險峻陡峭之意,“巉巖容儀”是形容高聳貌,“戍削”,清瘦貌?!叭A蓋”,道教語,眉毛的別稱。是說老胡的眉毛很長,垂到下睫毛的位置,“嵩岳”應該是指老胡高挺的鼻梁,碧眼、卷曲紅發(fā),這幾句將一個胡人的形貌描寫得淋漓盡致。
“大道”即成仙之道。“元氣”,泛指宇宙自然之氣。唐代柳宗元提出“龐昧革化,惟元氣存”;明代王廷相稱“天地未判,元氣混沌,清虛無間,造化六元機也?!薄瓣枮酢敝柑枺邦櫷谩敝冈铝?。傳說日為烏,三足。所以太陽又叫“三足烏”或“金烏”。又西王母有三足烏,是替西王母取食的青烏。這段描述依舊延續(xù)周舍樂府詩的描述,將老胡描述成為“仙真”。
“若木”,古代神話中的樹名?!胺錾!保彩巧裨捴械臉涿?。“七圣”,指的是唐朝七位皇帝,王注,謂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六君,其一則武后也?!鞍肼奉j洪荒。”是指安史之亂給唐朝帶來的不幸?!氨菹聭\起,龍飛入咸陽。”“陛下”,王注為肅宗?!褒堬w入咸陽”指的是西京克復,肅宗大駕還都。
“赤眉立盆子,白水興漢光。叱咤四海動,洪濤為簸揚。舉足蹋紫微,天關自開張?!薄俺嗝剂⑴枳印背嗝际侵笣h末以樊崇等為首的農(nóng)民起義軍。因以赤色涂眉為標志,故稱。此處是漢代劉盆子被起義軍擁為帝王的典故?!皠⑴枳诱撸绞饺?,城陽景王章之后也?!酰嗝歼^式,掠盆子。……及(樊)崇等欲立帝,……盆子最幼,……諸將乃皆稱臣拜。”?用此暗指安祿山既死,叛黨又立安慶緒為王。“叱咤四海動,洪濤為簸揚?!北扔魈煜抡饎樱暮2粚?。“紫微”,是象征帝王之星?!疤礻P”,星名,稱角星。聯(lián)系上下文,“蹋紫微”解釋為肅宗駕馭紫微星,開天關更為合適?!熬虐?,鳳的九種特征,后來成為鳳凰的代稱。這些描述與周舍表達的潛臺詞如出一轍,西方老胡,一個仙人,來朝拜見,為皇帝祝壽。
李白的這首樂府詩并不難理解,難的是對這首樂府詩的定性。其中對“康老胡雛”定性是首要問題。漢代有康居國的記載,從歷史文獻來看,康居國與漢朝關系并不佳:“至成帝時,康居遣子侍漢,貢獻,然自以絕遠,獨驕嫚,不肯與諸國相望。”……“然烏孫既結在前,今與匈奴具稱臣,義不可距。而康居驕黠,論不肯拜者,都護吏至其國,坐之烏孫之下,王及貴人先飲食已,乃飲啖都護吏。故為所省以夸旁國。以此奪之,何故遣子入侍?其欲買市為好,辭之詐也?!?即使周舍《上云樂》中“文康”是一個國家或是與這個國家有關的人,也只能是一種表演而不是對史實或者事實的記載。南北朝時期內(nèi)地與西域的聯(lián)系遠不如漢代,(西域)“暨魏、晉之后,互相吞滅,不可復詳記焉”??!读簳犯菦]有關于西域的只字片語,顯然周舍的《上云樂》所描述當朝西域入貢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如果是與當時的表演有直接關系,正如前文所述,是當時表演的歌詞。
在唐代,據(jù)記載“康國,即漢康居國之國也……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須髯……從多嗜酒,好歌舞于道路……貞觀九年,又遣使獅子,太宗嘉其遠至,命秘書監(jiān)虞世南為之賦,自此朝貢歲至。十一年有獻金桃、銀桃,詔令植于苑囿?!?這其中的描述與李白《上云樂》雖有共通之處,但并不能作為《上云樂》的描寫為史實事件的證據(jù)。即便朝貢,也是在貞觀年間,李白并沒有親見的機會,再者,李白在《上云樂》中表達的是肅宗之后的歷史情愫,與當年的事情的聯(lián)系就微乎其微了。但李白的《上云樂》真如《樂府詩集》當中的記載,是“擬作”嗎?恐怕也有待商榷。上文已經(jīng)提到,“梁戲最為著名者,為《上云樂》,至唐猶傳,并照演。”李白只觀看過這種舞臺表演的可能性更具有說服力。就目前所能掌握的資料來看,李白的《上云樂》最有可能的便是上文提到的看過歌舞伎之后的“現(xiàn)場創(chuàng)作”,借以表達自己的因唐朝重新安定而興奮的感情。
需要注意的是,李白有一類古題樂府被認為是配合當時伎樂或樂舞的“現(xiàn)場創(chuàng)作”。如《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辭》。任半塘先生《唐戲弄》增訂本《補說·蕭衍李白(上云樂)之體和用》有言:“梁武帝七首《上云樂》辭,……都是戲曲。周舍與李白各一篇《上云樂》,都是奏伎前所誦之致語;……李白集中尚有《夷則格上白雞拂舞辭》及《設辟邪伎鼓吹雄子班曲辭》兩篇,與《上云樂》一樣,……均乃‘主伎’之現(xiàn)實作品,而非‘主文’之擬古樂府?!?周舍的《上云樂》是奏伎前所誦之致語還有些道理,但是李白的《上云樂》尚待商榷,當然,不是擬作這一點是可以確定了。
《隋書·卷十三·志第八·音樂(上)》載:“舊三朝設有登歌,以其頌祖宗之功烈,非君臣之所獻也,于是去之?!薄奂漓胫Y]共載有四十九道程序,其中第四十四:“設寺子道安息孔雀、鳳皇、文鹿胡舞登連《上云樂》歌舞伎?!?很明顯,這是沿襲了梁的表演方式,此種《上云樂》歌舞伎被設置為祭祀中的一部分或者一個程序,近似舞臺表演,有固定的表演模式,到唐之后仍然保留不是沒有可能?!杜f唐書·卷二十九·志第九·音樂(二)》記載:“高祖登極之后,享宴因隋舊制,用九部之樂,其后分為坐立二部分。立部伎有:《安樂》《太平樂》《破陣樂》《慶善樂》《大定樂》《上元樂》《圣壽樂》《光圣樂》凡八部?!薄啊短綐贰芬嘀^之五方獅子舞。師子鷙獸,出于西南夷天竺,師子等國,綴毛為之,人局其中,像其俯仰馴狎之容,二人持繩,為習弄之狀。五師子各立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樂》,舞以足,持繩者,服飾作昆侖像。”?這樣看來,唐朝不乏這種帶有西域特色的表演,而這一系列的“樂”似乎與隋朝的《上云樂》有共通之處,“上云樂”之“樂”理解為“音樂”的“樂”更為合適,而且前文已經(jīng)提到:“《上云樂》,亦曰《洛濱曲》?!薄扒迸c“音樂”之“樂”的演變似乎更為合適,而并不是任半塘先生的觀點,“樂”乃“歡樂”之“樂”。李白的《上云樂》不是文學擬作而是一種近似于“觀后感”的現(xiàn)實創(chuàng)作,表達對唐王朝安史之亂后的穩(wěn)定的振奮之情。
李白之后又有李賀的《上云樂》:“飛香走紅滿天春,花龍盤盤上紫云。三千宮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聞。天江碎碎銀沙路,嬴女機中斷煙素??p舞衣,八月一日君前舞。”?顯然,此《上云樂》與前兩篇在內(nèi)容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聯(lián)系了,王琦認為:“當是八月一日,宮廷將有慶會,歌舞之事,宮人預為習樂,其聲飄揚,愿聞于外。又見斷素裁縫,以制舞人之服而備用。長吉職隸太常,故得與聞其事而賦之如此。”?顯然這首樂府詩已經(jīng)完全沒有最初的意義。這恰恰可以說明一個問題:樂府題隨著時代的轉變和不同的詩人思想而不斷發(fā)生變化。
李白的《上云樂》正是如此發(fā)生了變化,較之之前作為樂曲的《上云樂》已經(jīng)發(fā)生了內(nèi)容和結構上的根本變化,與周舍的《上云樂》也只是恰在內(nèi)容上有相似之處,很有可能是李白看過舞臺劇之后的創(chuàng)作,借題表達自己因唐朝重新安定而受鼓舞的心情,是另一種形式的“現(xiàn)實創(chuàng)作”而不是擬古創(chuàng)作。
注釋:
①釋之匠,王謨輯錄.漢魏遺書鈔·古今樂錄[M].嘉慶三年刻本:215-216.
②(唐)杜佑.通典[M].(《四庫全書》,史部,政書類,60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2.
③(宋)鄭樵.通志[M].(《四庫全書》,史部,別史類,34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2.
④(清)方苞.周官集注[M].(《四庫全書》,經(jīng)部,禮頌10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3-193.
⑤(宋)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746.
⑥(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205.
⑦任半塘.唐戲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17.
⑧(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9:449.“一作皎皎”.
⑨(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9:449.“一作鬢發(fā)”.
⑩(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9:458.《全唐詩》卷一六二、蕭注本《李太白集》[M]卷三均作“立”.
?(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9:458.一作“年”.
?(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747.
?(宋)范 曄.唐李賢,等 注.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477,460.
?(漢)班固.漢書·卷九十六下西域列傳第六十·康居國[M].北京:中華書局,1975:3981-3983.
?(唐)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3205.
?(后晉)劉煦,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列傳第一百四十八·康國[M].北京:中華書局,1975:5310-5311.
?任半塘.唐戲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251-1254.
?(唐)魏徵,等.隋 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302-303.
?(后晉)劉 煦,等.舊 唐 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059.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748.
?(清)王琦,等.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