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文
中國文化史上,諸葛亮是一座豐碑。
二十七歲的諸葛亮隱居隆中,躬耕田野,他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一個賞識他的伯樂出現(xiàn),這一等就是十年。這種等待,在之前或許是因為年齡,之后當然是一個重要人物的原因。
諸葛亮為何不會去投奔劉表?劉表雖為漢室后裔,但他浮夸、空洞;曹操的核心智囊集團也不可能進入,畢竟,諸葛亮當時籍籍無名,不為當時的政治陣營所知。
當然,諸葛亮不可能過著隱居生活,他沒有隱居的背景和必要,不像陶淵明那樣做過官,有官場的經(jīng)歷和體驗,有官場與田園的對比和選擇,有著政治和心靈的交叉碰撞。這一切諸葛亮都沒有,且20多歲,根本就無法具有像范蠡、張良敏銳的政治洞察力。要知道,陶淵明的隱退是美夢變成噩夢后的選擇,是前進不得而無奈的后退。隆中也不是一塊世外桃源,它離荊州不遠,有隨時傳遞而來的戰(zhàn)爭信息,有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有禍福榮辱的低吟淺嘆。諸葛亮是在觀察等待。
中國知識分子都自詡為千里馬,迫切希望自己能從山間草莽一躍而成廟堂重臣。而諸葛亮首先得到三國時期的第一個伯樂司馬徽的推薦,司馬徽對劉備說,當今天下有兩人,得一人者得天下也。其次再加上徐庶走馬薦諸葛。
最終,諸葛亮等來了四十七歲的劉備,“三顧頻頻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這成了天下知識分子歆羨的夢想。
“三顧茅廬”也將中國知識分子的清高心理推向了極致。
這以后,歷史演義、民間傳說、街坊酒肆的大肆渲染和極力夸贊,很自然地將諸葛亮推向了“智圣”的巔峰,將那些不存在的事情:空城計、草船借箭、借東風……附會到諸葛亮身上,其實是為諸葛亮的生命設置相應的智慧等級。這樣,諸葛亮在政治名譽和軍事名譽上的兼?zhèn)湟I著中華民族的歷史人格,不至于使中華民族的歷史人格與文化人格淪為無聊與庸常。進而成為后世之人追慕不已的豐碑。
從三國的文化角度來看,諸葛亮和曹操都進入了文化坐標,但諸葛亮的文學高度遠遠低于曹操,曹操關注的是星漢宇宙,是生命的吞吐,是憂思的排解,是天下歸心,關注點太高太遠,無法貼近大眾,再加上他的出生背景,所以他在文學地位上是一座孤峰,總是處于別人無法理解的孤寂狀態(tài);而諸葛亮的關注點更能貼近大眾,呼應大眾,感應大眾。《出師表》雖帶有濃郁的政治色彩,千百年來,人們對《出師表》贊不絕口的理由絕不是作品本身,而是諸葛亮人格情感的真實流露,是他忠君情思的誠摯表白?!肮ιw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這最能打動后世文人。
這時的諸葛亮已不再是歷史的真實,而是上升到文學的真實了。文學不在乎真實的歷史依據(jù),而在乎生命在一段歷史當中如何呈現(xiàn)出一種具有非凡力度的造型和超越時空的造型。這使得諸葛亮從歷史美學進入到了文化美學的范疇。歷史美學總是局限于特定的歷史時期,而文化美學具有廣泛的普片性和民眾性。一旦進入,諸葛亮就具有了生命存在意義和生態(tài)意義的廣泛價值。
《出師表》是諸葛亮二十余年高尚人格的沉淀與積累。
對諸葛亮智謀的贊美是對技術層面的恭維,作為“智圣”,是人們對他的道德層面和人格層面的無限崇拜。古往今來,許多文人都有著道德層面和人格層面的高度,卻都因這因那而無法實現(xiàn)徒生悲哀。在追慕諸葛亮的過程當中,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是否會迷失自己已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中國文人從三國的硝煙當中感受到了諸葛亮的人格溫度,他們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定位和人格定位。這一點,總會讓我們倍感溫暖。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廟堂情結”或“廟堂情緒”決定了他們必然走上層路線的最終使命,他們的“大眾情結”或“大眾情緒”太少,這必然導致懷才不遇和不得志的心理癥結,李白也只能吟出“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陳子昂也只能感慨“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但是,中國古代,無論是政治地位還是文學地位都遠遠超過諸葛亮的人很多,像屈原、王安石、司馬光、范仲淹等,為什么不能成為“無法超越的豐碑”?其實,這里有兩個主要原因:是否遇上了明君圣主,是否有最好的結局,二者缺一不可。屈原雖得楚懷王重用,但接著卻被流放,最后懷石投江;王安石的改革被推翻,他最后在郁悶中死去;司馬光死后被鞭尸;范仲淹最后遭貶……這都是天下人所不愿看到所不愿經(jīng)歷的。而諸葛亮深得劉備重用,杜甫說“君臣當共濟,賢圣亦同時”,后來又成為“相父”,即使五十四歲病死五丈原,但那也是生命最終的自然旅程。
當然,我們眷顧文化歷史,不是為了簡單的拾掇歷史故事,也不是為了故作的懷古傷今,而是為了從沉重昏暗的底色當中探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心理軌跡,感受人性在高度濃縮之后的崇高與卑微、高尚與瑣屑,并詢問古代先賢與知識分子合力傾瀉的坦誠的最終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