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前南斯拉夫] 愛德華·羅德西克
“先生,請將紅色芯片卡插入這個槽口?!贝箝T以標(biāo)準(zhǔn)而悅耳的女聲說道。
老人憤憤地盯著傳感器上的紅色眼睛:“為什么?我不是來訪者,我住這里——我只是去公園轉(zhuǎn)了一圈而已!”
“對不起,您能否告訴我您的進入密碼?如果您忘記了,可以在您的腕卡上查到?!?/p>
“我沒戴你們那個愚蠢的腕卡——我對所有的塑料制品都過敏。好了,開門吧,我不能一晚上就這樣站在外面!”
“怎么了,拉爾夫?”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老人轉(zhuǎn)過身來,直勾勾地看著格雷戈里那張紅光滿面的寬臉龐:“哦,你在這里,謝天謝地。沒有那個什么該死的密碼,這扇該死的門不讓我進去,你戴腕卡了嗎?”
“當(dāng)然,拉爾夫,別著急?!备窭赘昀飳⑺氖滞鬁惖介T框邊上那個黑色小屏幕跟前說道,“ZLP-241。”
一排鍍鉻的水平橫檔轉(zhuǎn)動了四分之一圈,讓格雷戈里走了進去,拉爾夫正準(zhǔn)備跟在他的朋友后面進去時,下一根橫檔攔住了他。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插芯片卡,或者說出您的進門密碼。”
大怒之下,拉爾夫用手猛擊金屬橫檔,但馬上就后悔了。
“我到樓上去給你拿腕卡,”格雷戈里提出,他隔著橫檔看著拉爾夫,就像一個律師面對著被告一樣,“你只要在這里等我就行了。你把腕卡放在哪了?”
“我不知道。等等——可能放在窗臺上什么地方了。謝謝你了,格雷戈里?!?/p>
格雷戈里才是他真正的朋友,拉爾夫心想。事實上,他也是拉爾夫在這所“高級療養(yǎng)院”里唯一的朋友。這里是為老年公民修建的一所豪華寓所。以前他和格雷戈里也不算太熟,是格雷戈里慫恿他一起住進了這所“高級療養(yǎng)院”的,從那時起,他倆就成了好朋友。
費盡周折,終于進了療養(yǎng)院。拉爾夫向盥洗室走去,機械地在口袋里摸索著,準(zhǔn)備掏出一個籌碼來,這時他突然想起,進盥洗室是免費的,只要他不再需要其他服務(wù)的話。
大廳里,薩默斯太太正與其他三個同伴打著橋牌,每得到一張好牌她都會發(fā)出愉快的哼哼聲。格雷戈里坐在椅子上,他臉上茫然空虛的表情表明他剛花了一個昂貴的藍色籌碼,正在做著甜美的好夢呢。他用的是時下流行的一種藥物,可以讓孤獨的老年人在美夢中打發(fā)時光。兩個身材苗條的老婦人,一對雙胞胎姐妹,拉爾夫總把她倆的名字搞混,她倆正戴著全息面罩看那沒完沒了的肥皂劇。友善的園丁西奧多和他打招呼,他回以微笑。
他用自己的退休金卡插進大廳里的籌碼兌換機,在一陣“咔噠咔噠”的金屬聲之后,機器吐出了一把五顏六色的籌碼,然后他的卡慢慢地退出來,上面又多打上了兩個孔,總共已有8個了。拉爾夫知道,滿10個孔后機器就不再將卡退出來給他了,而今天才12月16日,這意味著從現(xiàn)在開始,他不再吃得起好點的飯菜了,也沒有飲料可喝了,到月底為止,各種各樣的日常零花他都不能享受了。
拉爾夫已經(jīng)習(xí)慣于所有的日常所需都在這所老人院里消費,不過半年前入住這里時,他并不太清楚這些。拉爾夫回想起第一次與“高級療養(yǎng)院”女經(jīng)理的談話,事實上他并沒有見到她本人,他只是在和一個戴著全息頭盔的立體影像談話——
“摩根先生!我想你一定已經(jīng)看過了我們的宣傳小冊子了吧,那上面詳細解說了我們這里的管理原則,你還記得那上面的內(nèi)容嗎?”
她看著拉爾夫·摩根,耐心地等待著,親切地微笑著。
“我知道。我雖然老了,但我的記性還沒那么差?!?/p>
“很高興聽你這么說,請記住,一視同仁是‘高級療養(yǎng)院’的基本宗旨?!彼馕渡铋L地停了停,“這一原則適用于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我們每位尊敬的客人都是完全平等的,都有機會選擇他所想要的和他所需要的——當(dāng)然都是有償服務(wù)。你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知道,我們這里不實行一次結(jié)清,我們這里都要現(xiàn)付,永遠如此,每個人都一樣。你明白嗎?”她說著,身體微微前傾,親切地看著拉爾夫微笑。
他看著她,點點頭。
拉爾夫坐在門廊里的一個小隔間里,那是他的侄子特意預(yù)訂的。兩杯昂貴的飲料放在咖啡桌上,紋絲未動,他們兩個面對面坐著。他的侄子對他很恭敬,很客氣,但是拉爾夫注意到侄子不時將眼睛瞄向自己的手表。
“嗯……您還有什么需要嗎,叔叔?比如數(shù)字游戲、全息電影之類?”
拉爾夫搖頭,沉默了一會。然后他抬起頭來,眼光有些游移不定:“幫我把那本關(guān)于白眉鷹的書拿來?!?/p>
侄子突然不高興起來:“親愛的叔叔,您知道這會嚴(yán)重違反療養(yǎng)院規(guī)定的。這里禁止將任何不衛(wèi)生的東西帶進來!”
拉爾夫倔強地撅起嘴來:“我的書可不臟,那是我自己寫的書,那可是嶄新的——我從未借過任何人?!彼€能借給誰呢?再沒有人來關(guān)心這些事了,“再說,我可以自己來付消毒費用?!彼环獾匮a充道。
他的侄子瞪圓了眼睛看著他:“我真難以相信,我的叔叔,您竟想犧牲那么多退休金去付紫外線照射的費用——每一頁得照好幾分鐘呢!您的那本專著有好多頁吧——有200頁,我想?”
“嗯,將近300頁?!?/p>
“這不好吧,用這些錢,您在電腦縮微膠片閱讀器上至少可以閱讀上萬頁的書籍,包括您的那本書!為什么您要那本書,究竟為什么呢?”
拉爾夫悶不做聲,只是固執(zhí)地看著他的侄子:“我需要它?!彼趺聪蛑蹲咏忉屗拖胍@本書呢?經(jīng)過這么多年,這本老書對他來說仍然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可是這和別人怎么說得清楚呢?他知道,他的這種像是一時心血來潮的沖動,在別人眼里看起來是多么奇怪——他想把一生奮斗的痕跡抓在手里,但這些,和他曾經(jīng)有過的幸?;橐鲆粯?,早已都成了過眼云煙。不知不覺中,拉爾夫的思緒又神游到了遙遠的過去,他回想起22年前,他與嫻靜溫淑、善解人意的弗麗達結(jié)了婚。
雖然他老是不在家,經(jīng)常漫游至一些人跡罕至的地方,但她從不抱怨。當(dāng)他在野地里被凍得半死、深更半夜回到家時,她總是默默地在等待著他。當(dāng)他與當(dāng)時許多著名科學(xué)家的結(jié)論相左,并為之而憤怒時,只有弗麗達相信他——那些人宣稱白眉鷹早在幾十年前就已滅絕了。后來,在10月里的一天他回到家,幾天沒刮胡子沒洗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與她分享意想不到的運氣:他終于找到了三只活著的白眉鷹——被認(rèn)為早已滅絕了的白眉鷹。他跟蹤一只雄鷹和兩只雌鷹,其中一只已經(jīng)在洛基山脈里人跡罕至的荒野里筑了巢。
“什么……你剛才說什么?”拉爾夫問道,覺得有人在搖他的膝蓋。
“嗨,叔叔!”他的侄子似乎急著想離開,聲音里流露出不耐煩,“您沒聽見鈴聲嗎?探視時間已經(jīng)過了,幾分鐘后大門就要關(guān)了,超過時間要被罰款的,如果那樣,我倒情愿給您那本該死的書付消毒的費用,后天我給您拿來?!?/p>
他們客客氣氣地握手,他們親切地微笑著,他們有禮貌地互相道別,這一切對于他們來說都沒有什么實際意義,過不了幾分鐘,他們都會忘了這一切。
過去鳥類研究所里沒有自己的直升機,他們得向山地營救巡邏隊借,長時間的飛行令飛行員已經(jīng)很疲勞,他沒與拉爾夫·摩根一起去探險。拉爾夫穿著兩件厚厚的套衫和一件密不透風(fēng)的風(fēng)衣,走上荒無人煙的山脊,從300英尺高的地方俯瞰鷹巢。
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天漸漸亮了。那只雌鷹終于確定,那離它不遠處一動不動的生物對它的巢不會構(gòu)成威脅,于是它有時會短暫地離開一會兒,到一處狹窄的壁架上去取一些小的嚙齒動物,那是雄鷹為她捕捉后放在那里的。
第三個黎明,雌鷹決定到陡峭的山坡上去轉(zhuǎn)一圈。在無休止的等待中,拉爾夫全身麻木,脖子僵硬,他躡手躡腳地爬到鷹巢處,用一枚假蛋換下其中一枚鷹蛋,然后用顫抖的手將那枚寶貴的鷹蛋放入保溫容器內(nèi)。就在他返回到繩索處時,那只雌鷹返回來了,馬上又坐在了那兩枚鷹蛋上。
老人微笑著回憶起那值得留戀的過去:日日夜夜守護在玻璃孵卵器旁邊,看著里面放著他冒險偷換來的鷹蛋,不時地調(diào)整著溫度和濕度,用聽診器聽著蛋殼里面的動靜……他回想起,在安靜而愉快的等待中,他聽到了里面小家伙啄殼的聲音,他的心跳開始加速,當(dāng)那個濕漉漉的小腦袋從啄破的三角形小洞里探頭探腦地伸出來時,他屏住了呼吸,激動得渾身顫抖。
拉爾夫給這只小鷹起名叫杰克,在被酒精醉倒之前,他想了起來,為什么他會選擇這個名字。他和妻子原打算給他們的第一個男孩起名叫杰克的——他們盼望著想要一個男孩,卻一直未能如愿。
陰沉沉的空中飄飛著雪花,拉爾夫·摩根坐在庭院的過道里呼吸著新鮮而冷冽的空氣,突然他注意到,那個平時對他很客氣也很恭敬的園丁西奧多,竟然假裝沒看見他,這令他很驚訝。園丁的左腳奇怪地抽動了一下,同時突然故意地咳了一聲,但是拉爾夫還是在咳嗽聲中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劈啪聲,西奧多急急忙忙地走開了,拉爾夫注意到西奧多的左腳腳踝處迸發(fā)出火花,在他身后的空氣里留下了一絲幾乎覺察不到的焦糊味。
這件事情有些不同尋常,拉爾夫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但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最后,他聳聳肩,繼續(xù)散步,過了一會兒,高高的天上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移動,這引起了他的注意。
沒錯——那顯然是一只鷹。啊,一只鷹!顯然這些鷹仍然在尋食,只是沒有過去那么頻繁了。在以往的那些日子里,它們習(xí)慣于成雙成對地飛行。像其他一些大型鳥類一樣。鷹也變得越來越少見了。
這種悲劇性的故事已經(jīng)是屢見不鮮的了:谷物里含有大量的殺蟲劑,田野里的嚙齒動物只得以有毒的谷粒為生,但是它們?nèi)匀活B強地活著,而大型食肉性鳥類仍然以這些嚙齒動物為生。拉爾夫用他疲倦含淚的眼睛傷感地盯視著空中,他是在為被稱做空中之王的鷹的消失而悲哀,還是為自己永遠消逝了的年輕身影而唏噓呢?
圣誕節(jié)前一個星期,服務(wù)員用甜美的聲音叫拉爾夫·摩根到大廳里去接可視電話。他進到一個電話小隔間里,看見了侄子那張圓圓的臉,臉上微微帶有一點尷尬的神情。
“叔叔,我已和‘高級療養(yǎng)院’的女經(jīng)理談過了,她同意讓您在圣誕節(jié)回家?!?/p>
拉爾夫沒有答腔,他已經(jīng)知道侄子接下來該說什么了。
“如果您打算回家里過節(jié),那么我在圣誕之夜來接您。您說呢?”
侄子說話時吞吞吐吐,拉爾夫客氣而堅決地拒絕了邀請,侄子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如釋重負(fù)。
掛了電話,他往樓上走去。當(dāng)他經(jīng)過雙胞胎姐妹的房間時,只見房門開了一道縫,里面?zhèn)鱽磬ㄆ暫蜖幊陈暎恢狈植磺逅齻儌z誰是格溫,誰是埃莉莎。她們倆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其中一個臉上有顆痣。他從門縫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其中一位躺在地板上,正想再往里面看看,門卻砰一聲被關(guān)上了。
第二天早晨,這對雙胞胎姐妹中只有一位下來吃早餐,是臉上沒有痣的那位。她對周圍的人說,她妹妹身體不舒服,在房間里不想下來。過了一會兒,廣播里叫著她的名字,讓她去辦公室一趟,于是她就走了。
或許是辦公室的門沒關(guān)好,或許是女經(jīng)理的聲音高了點,因為老婦人的耳朵有些背,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拉爾夫·摩根不時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她們的一些談話內(nèi)容。他還聽到了老婦人說的一句完整的話:“……可那是我的模塊,不是她的!”過了好長時間,她才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淚水將臉上弄得雜色斑駁的,那天她一天都沒看全息電視。
晚上,拉爾夫·摩根坐在大廳里看他心愛的書,那本名為《最后的白眉鷹》的書,這時,雙胞胎中的一個向他這邊走過來,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上有顆痣,顯然,她已經(jīng)沒事了,與她一直如影隨形的另一位呢?
第二天早餐時,又重復(fù)了昨天那一幕,中午飯也是一樣,不是這一位,就是那一位,兩位雙胞胎姐妹輪流出現(xiàn),吃完后給另一位捎上一份,但是她們倆再也沒有同時出現(xiàn)。拉爾夫納悶了一陣子,后來也就釋然了,老人們有時總會有些怪癖,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就他自己,拉爾夫·摩根,在別人眼里,時不時也有點怪怪的,特別是他總給別人看鷹的圖片時,薩默斯太太就說,鷹是一種殘忍的猛禽,它們謀殺可愛的小白兔和毫無抵抗能力的鴿子,她還說,這些猛禽全被射殺了才好呢。
他慢慢地向著“高級療養(yǎng)院”的大門口走去,過去那些悲傷的回憶總是揮之不去。
當(dāng)時計算機上的數(shù)據(jù)錯了一個小數(shù)點數(shù)位,而他那個愚蠢的助手卻天真地以為,計算機是從不會出錯的,于是給杰克喂食過量,超過了正常用量的10倍。
拉爾夫?qū)⒔芸诵⌒〉氖w埋葬在假山下,也埋葬了他挽救白眉鷹免于滅絕的希望。后來從直升機上的觀察發(fā)現(xiàn),那個鷹巢已被廢棄,兩個蛋還留在里面,幾個星期后,一些男孩子在附近的池塘里發(fā)現(xiàn)了那只被溺斃的雌鷹。拉爾夫·摩根所有樂觀的期望都化為泡影,他狂熱的夢想永遠地悄然離開了他,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他的臉上迅速增加了幾條深深的皺紋。
幾個月后,他心愛的弗麗達在受了短暫的疾病折磨后也棄他而去,沒多久,拉爾夫就突然從公開場合消失了,在別人看來,他成了一個怪人。
拉爾夫·摩根帶上了診療室的門,他剛在里面做完了一年兩次的體格檢查,是由全息屏幕上一個戴著眼鏡、滿頭銀發(fā)的醫(yī)生給他做的。出門后,他發(fā)現(xiàn)看門人拿著一個薄薄的文件夾匆忙跑來,還與他撞了個滿懷。文件夾里有張紙滑了出來,雖然看門人很快就將它放回夾子里,拉爾夫還是看見了上面打印出來的字樣——受試對象:摩根。
拉爾夫一生中從來沒有偷看過別人的郵件,但是這個奇怪的標(biāo)題立刻讓他不安起來,受試對象——這是什么意思!他偷偷地往診療室溜了一眼,只見那個看門人俯身對著可視電話,正與對方起勁地爭論著什么。
“貝克先生……我們的適應(yīng)性實驗似乎很成功……到目前為止,受試對象已經(jīng)完成了我們所期望的大部分實驗……費用也在預(yù)算范圍內(nèi)……我建議進行下一步的實驗,至少要得到受試對象的三項可靠的采樣……你最真誠的……”
拉爾夫的雙手開始因為震驚而顫抖,隨后心煩意亂,滿腔憤怒。他們竟然拿他來做實驗!好像他是一只實驗鼠一樣,這些人真該死!
震驚過后,他決定對這件涉嫌欺詐的事情好好地想一想,然后找格雷戈里咨詢一下,他似乎曾說過他認(rèn)識不錯的律師呢。
吃過飯,拉爾夫坐在扶手椅上,陷入沉思中,他在想著這幾天來發(fā)生的許多奇怪的事情。突然,一道電光在腦海中閃過,所有那些零碎的片段都連接了起來,一切似乎都合乎邏輯了。是的,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只有這樣才能解開這幾天來的一些怪事的謎團。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女經(jīng)理是個機器人,她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這就更說明問題了。她辦事太正確無誤,太一成不變,太完美,不可能是一個人類。他的朋友西奧多,也就是那個園丁,幾乎可以確定他也是機器人,那天他腿上的線圈顯然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故障,還有那對雙胞胎姐妹,她們用于運動的模塊只剩下了一塊,倆人只能交替著使用,因為另一塊已經(jīng)被她們打碎了!天哪!在這個“高級療養(yǎng)院”里,還有誰——他周圍的人還有誰是——
這太可怕了。
那天傍晚,薩默斯太太像往常那樣坐在大廳里打牌。拉爾夫拿起縫衣針走到她身后,假裝對她正在玩的牌感興趣。他用針輕輕地在薩默斯太太的肩膀上戳了一下,隨時準(zhǔn)備著聽到她大聲的慘叫聲??墒?,她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于是他決定繼續(xù)試驗下去,正好這時她猛然往椅背上一靠,拉爾夫驚愕地發(fā)現(xiàn),針已經(jīng)全部進入了她柔軟的背部。但是薩默斯太太仍然高興地笑著。
拉爾夫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她也是!似乎“高級療養(yǎng)院”里所有的員工,還有其他,似乎都是機器人!這個可怕的念頭讓拉爾夫不寒而栗。
他得去找格雷戈里,告訴他這件可怕的事情!畢竟——可能他們倆是這里唯一的人類!感謝上帝,他認(rèn)識格雷戈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所以他的身份是沒有什么可懷疑的。
他急匆匆跑了出去,快步穿過花園,看見遠處有一小堆火光,顯然是西奧多在焚燒從樹上打下來的多余的枝條,一堆柴枝幾乎都燒盡了,格雷戈里站在邊上,正在往煙斗里填煙草。拉爾夫向著他的朋友走過去,格雷戈里背對著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他。拉爾夫還沒走到他身旁,只見格雷戈里蹲下身來,用手在余燼未滅的炭堆中撥拉著,他的手似乎一點不怕燙,拿起一塊火紅的燃屑,點著了他的煙斗。
拉爾夫嚇得往后一退。
哦,我的天哪,他想——格雷戈里也是機器人!現(xiàn)在拉爾夫想起來了,格雷戈里和他一認(rèn)識,就向他吹噓這個“高級療養(yǎng)院”如何的舒適、如何的豪華,毫無疑問,格雷戈里從一開始就與這個陰謀有關(guān)。
現(xiàn)在格雷戈里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來對著他了,高興地和他打招呼,臉上洋溢著和平時一樣的快樂神情。拉爾夫看著他朋友的手,張大了嘴合不攏來,那手上一點燙傷的痕跡也沒有。
圣誕節(jié)到了。
午飯后,“高級療養(yǎng)院”大廳里的圣誕布置活動就開始了,住在這里的人興高采烈地在大廳各處掛起喜慶的五色彩紙和閃閃發(fā)亮的塑料飾品。到處都洋溢著快樂的氣氛,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們也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歡笑著,露出一口昂貴的假牙。老先生們興高采烈地幫著老太太們扶梯子,生怕她們會掉下來,互相遞著喝得半空的飲料瓶子。
每當(dāng)格雷戈里拍著她肥大的背部時,薩默斯太大總是夸張地尖聲大叫。格溫和埃莉莎——顯然修理工已經(jīng)將她們修好了——一起出現(xiàn)了,但她們不敢爬梯子,她們只是待在地面上,幫別人遞這遞那,打打下手。西奧多和他的朋友,那個看門人,正在安裝電器,拖著一大捆電線跑來跑去。
最后,這些生龍活虎忙著的人將椅子都推到墻邊靠墻一字兒排開,空出中間一大塊地方好跳舞。突然,廣播里宣布,經(jīng)理決定給所有“高級療養(yǎng)院”里的客人們一份精美的圣誕禮物,并免費向大家提供今天晚上的傳統(tǒng)佳釀,不用付籌碼!這真是太好了!感動得大家狂熱地拍手叫好。
“你真的要到屋頂平臺上去嗎?”
“是的?!崩瓲柗蛘f著湊近門框邊上那個黑色小屏幕。
“露臺上有什么可看的,晚上會下大雪,門衛(wèi)也來不及將所有的雪都鏟干凈。”
“我不在乎下雪,我會穿上厚衣服,我只想到上面看看四下里的風(fēng)景。我已經(jīng)在槽口里放了一枚綠色的籌碼,所以我想請你打開這扇門,我的意思是,趁這會兒還有日光?!?/p>
門吱吱嘎嘎地響了一陣子,打開了,拉爾夫進了電梯。
露臺上,雪下得正大,厚密的雪片沾在他的頭發(fā)上和毛外套上,他慢慢地向著露臺邊沿走去,兩只腳在足有30厘米厚的積雪中困難地拖動著。欄桿上有好幾架固定的雙筒望遠鏡,他選擇了其中一架,用手帕小心地擦去鏡片上的雪,然后塞進去一枚綠色的籌碼。
12月的下午,日光雖不太強,拉爾夫還是能夠看到整個地平線,遠處有一個大農(nóng)莊,農(nóng)莊里有一個立著高高柱子和鐵柵欄的養(yǎng)雞場。他漫無目的地數(shù)起那些柱子來,像個小孩子一樣……突然,他注意到其中一根柱子頂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他將望遠鏡對著它又調(diào)整了一下,就在這時,3分鐘的時間到了,望遠鏡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拉爾夫用凍得發(fā)僵的雙手在口袋里摸索著,又找到了一枚籌碼,將它插進投幣槽口里。很快在那許多柱子中找到了剛才那一根,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他們殺了它……
那些冷血的家伙殺死了他心愛的鷹,然后用鐵絲將它綁在這根該死的柱子上!
鷹讓他們不安,那些沒心沒肝的混蛋。與那些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不一樣,鷹是獨一無二的,鷹是有生命的。鷹一直是讓拉爾夫著迷的一種生物,它并沒有傷害到誰,他與它之間雖然沒有語言的交流,但是他們能夠互相了解和溝通。更新更先進的現(xiàn)代電子時代到來了,這已經(jīng)無法避免,在這個空前輝煌的高科技時代里,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變得不受歡迎,甚至惹人討厭。
過了一會兒,拉爾夫鼓起僅有的力量,踉踉蹌蹌地慢慢走到露臺中間的長凳上,無力地癱坐下來。在這個輝煌的新時代里,真實的人類已經(jīng)成為一種討厭的“返祖現(xiàn)象”。而他,拉爾夫·摩根,一個奇怪的鳥類愛好者,與這個時代已經(jīng)格格不入了。
圣誕慶祝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最新流行歌曲的音樂聲與“高級療養(yǎng)院”里快樂住客們的歡聲笑語融合在一起,有人在其中的一扇窗戶里向外燃放煙花,五彩煙花沖上天空,綻放出千萬點光焰。
煙花的光焰漸漸淡去之際,映照出一個滿身覆蓋著積雪的人影,一動不動地坐在露臺中間,滿是皺紋的臉上,現(xiàn)出濃密的眉毛、平靜閉著的眼睛,這一景象在黑暗里如流星般閃現(xiàn)了一下。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大大的鷹鉤鼻上,覆蓋著千萬朵潔白的雪花。
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蟄伏不動的白眉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