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津_徐文翔
在明代從事民歌研究的文人中,馮夢龍(1574—1646)是貢獻最大的一位。他一生致力于民歌的搜集和整理,編輯了《掛枝兒》《山歌》兩部民歌集和《夾竹桃》這部擬民歌集?!渡礁琛返男蛭摹稊⑸礁琛罚邱T夢龍在從事《掛枝兒》編輯工作基礎(chǔ)上所進行的理論總結(jié)。論者對這篇序文,多關(guān)注其“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等幾句“名言”,卻往往忽視了對全文的理解。事實上,此文全面展現(xiàn)了馮夢龍的民歌觀念,對其進行深入的解讀,是很有必要的。
首先,馮夢龍分析了民歌本有的地位和如今不被重視的原因,為民歌正名。上古時期,《風》《雅》統(tǒng)稱為歌謠,地位是并列的,沒有高下之分。后來,作者的差異促使上古歌謠分道為文人詩和民歌。“爭妍競暢”的楚騷唐律,其作者是“薦紳學士”,即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他們把持著文化話語權(quán);而“民間性情之響”即民歌的作者則是沒有文化也沒有地位的“田夫野豎”,正因如此,民歌在后世才逐漸被輕視,以至于“詩壇不列,薦紳學士不道”。明人貴古賤今,喜談復古,對待《詩經(jīng)》及漢樂府,皆推重之言;而論及當代的民歌,則多鄙棄。馮夢龍在這篇序言中沿波討源,認為當代民歌在源頭上與《詩經(jīng)》中的國風是一致的,并且大膽為民歌正名道:“山歌雖俚甚矣,獨非鄭衛(wèi)之遺歟!”孔子刪詩,尚不刪鄭、衛(wèi),將其與《雅》《頌》并存;何以與鄭、衛(wèi)一脈相承的民歌,如今反而得不到承認呢?馮夢龍為民歌地位的這段辯護,十分巧妙:他先不談當今之民歌如何如何,而是上來就將民歌溯源到《詩經(jīng)》,后又抬出圣人孔子,來說明民歌應得到承認的理由。馮氏循著復古論者的思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劈頭先為民歌正名,名正而后言順。明代文人編輯民歌集,馮氏并非第一人,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李開先從事過此類工作。然而李氏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來評判民歌,看重的是民歌“考見俗尚”和“可資一時謔笑”的非文學性功能,而對民歌的內(nèi)容大加批判,并沒有以平等的眼光將其視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只有到了馮夢龍,才為民歌正本溯源,真正將民歌作為一種與詩文等正統(tǒng)文學并列的文學樣式,首次賦予了它“文體”的地位。
其次,馮夢龍強調(diào)了民歌“情真”、“自然”的特點,并認為“真”的民歌比“假”的詩文更有價值。民歌長久以來不被“薦紳學士”所重視,也不被視為一種獨立的文體而納入正統(tǒng)文學中,這確實是民歌所遭受的“歧視”。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正因如此,“歌之權(quán)愈輕,歌者之心亦愈淺”,反而使得民歌不必有種種內(nèi)容上的顧忌和形式上的束縛,形成了它“情真”、“自然”的特點,而“情真”、“自然”恰恰是明代中前期詩文最為欠缺的。很早之前,一些有識之士如李東陽、李夢陽便已意識到應向民歌中汲取營養(yǎng),以為當時陷入尊古擬古泥潭中的詩文創(chuàng)作提供出路。他們認為民歌“真情實意,暗合而偶中”,“今真詩乃在民間”,所看重的,都是民歌的“真”。二李從理論上對民歌的揄揚,客觀上對民歌進入正統(tǒng)文學視野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他們的著眼點在于詩文,目的是吸收“俗”的優(yōu)點,來讓“雅”變得更好,還是走著一條傳統(tǒng)的“俗為雅用”、“化俗為雅”的老路。因此,他們可以承認民歌中有值得詩文借鑒的因素,但若讓其將民歌作為一種與詩文等正統(tǒng)文學并列的文學樣式,卻是萬萬不能的。正因如此,馮夢龍將民歌與詩文并列,甚至旗幟鮮明地抑詩文而揚民歌,宣稱“但有假詩文,無假民歌”,“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就更顯得超前于時代而難能可貴了?!吧礁璨慌c詩文爭名,故不屑假”,這句話觸及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規(guī)律:帶有功利心,是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的。因為意在“求名”,便容易“作偽”,便失去了“真”。而“茍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又點明了馮夢龍進行民歌搜集、整理的直接原因。所存之“真”,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方面,民歌最真實、最直接地反映了明代社會生活尤其是市民生活,甚至一些赤裸裸的性描寫,也是當時縱欲風氣漫延的寫照。馮夢龍?zhí)貏e看重這些民歌的真實,在《掛枝兒》的評語中,他多次強調(diào)“真實”、“最淺最俚亦最真”、“亦奇亦真”。另一方面,民歌中傳達真情、直抒性靈的表現(xiàn)方式,迎合了明中晚期心學影響下背離傳統(tǒng)、弘揚個性的文藝思潮。馮夢龍深受李贄的影響,他對民歌之真的揄揚,實質(zhì)上也是對這種文藝思潮的推崇。
第三,馮夢龍點明了當代民歌多為情歌的事實,從思想層面提升民歌的功能,體現(xiàn)了迥異于前代的對待俗文化的文人自覺。今人編有《明代民歌集》,收錄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明代民歌約三千首,絕大多數(shù)為情歌。有人認為這與明代文人的審美趣味有關(guān),另有大量時政歌、勞動歌不被文人所喜愛,故未能流傳下來。但從馮夢龍的論述來看,“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明代民歌以情歌為主,這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在明代自始至終都是如此。但馮夢龍之前的文人面對這一事實,要么僅取其“情真”、“自然”的表達方式而對所表達的內(nèi)容實為男女之情避而不談,要么批判其“淫艷褻狎”、“頗壞人心”。馮夢龍不但戳破了這層窗戶紙,大膽地宣揚男女之情,還將矛頭直指“名教”,要“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這是在承認民歌的文體性基礎(chǔ)上,進一步從思想層面提升其功能。馮夢龍首次標舉俗文學——民歌的思想功能,并以此來反對名教,這傳達出一個行將到來的時代的心音,代表了晚明文人“求真”、“主情”、“尚俗”的群體自覺。他們的方式和目的是“極摹人情世態(tài)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今古奇觀序》)、“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敘山歌》),也就是以“俗”文藝的寫實傾向,試圖通過對社會生活、世俗情態(tài)的樸素而真實的再現(xiàn),呈示出一種迥異于中古色調(diào)的市民社會結(jié)構(gòu)的蘊蓄和躁動,從而構(gòu)成了對落后于時代的價值約束與社會秩序的沖擊與侵蝕。
馮夢龍的《敘山歌》,從“民歌是一種文學樣式”,到“抑詩文而揚民歌”,再到“借民歌以宣揚情教、反對名教”,一步步提升民歌的價值和地位,是一篇為民歌正名的不朽宏文。他的民歌觀念大大超前于時代,更可貴的是,在此觀念指導下,他一生致力于民歌編輯、傳播的實踐,不以攻訐為意,不以前程為懷,是當之無愧的明代民歌研究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