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_李旺
1988年李銳因發(fā)表《厚土》系列小說獲得文學界廣泛認可,這距離他發(fā)表第一篇作品已經十四年,1974年,李銳發(fā)表了革命故事《楊樹莊的風波》,文首標明作者是蒲縣插隊知識青年。這是北京知青李銳插隊山西呂梁地區(qū)的第五個年頭,距離“文革”結束還有兩年時間?!稐顦淝f的風波》講述新上任的隊長、年輕的共產黨員李大海與前任隊長、“階級敵人”于得榮的斗爭故事。在故事中,于得榮來自閻錫山的保安隊,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反革命分子”,在更換隊長之際,于得榮借穿中農張老滿的一雙大鞋偷盜隊里的麥子,偷麥之后又將麥子藏匿在張老滿家中,以此要挾張老滿站在自己一邊,與李大海作對。于得榮的反革命履歷、調包計故事與革命樣板戲《海港》錢守維的故事基本一致,這是當時主流文學評論號召文藝創(chuàng)作全面移植、學習革命樣板戲的結果。故事的后半部,李大海營救張老滿的兒子而置自己兒子于不顧,這讓張老滿幡然悔悟,這是當時爭取中農政策的文學化圖解,李大海勇戰(zhàn)飛車的經歷則顯然有《歐陽海之歌》故事模式的遺傳。不論是故事模式還是人物形象,都可以看出李銳受到1949年后黨文學傳統的深刻影響。這篇作品擁有李銳自己特點的方面在于,故事以山西農村婦女的對罵開始,李大海妻子和于得榮妻子你來我往,語言潑辣,新一任隊長妻子沒有沾上隊長的黨氣,還可以擁有一些個性,這在“文革”文學中是較為少見的。
知識青年李銳不論他彼時的內心是否對這一運動——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對于自己的經歷——插隊干旱貧瘠的呂梁山區(qū)有過反思,就當時他呈現的作品來看,他在“文革”文學的主流敘述中開始練筆,并以自己的作品論證了“文革”、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合法性。他的徹底反思需要再等十多年以后才得以發(fā)生。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毛澤東語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yè)的子女,送到鄉(xiāng)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睆拇?,掀起了長達十余年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①
“農業(yè)是國民經濟的基礎,農村是可以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貧下中農是對知識青年進行再教育的好老師,一切有革命志氣的下鄉(xiāng)知識青年,都應當下定決心在農村扎根一輩子,革命一輩子,為農村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雹?/p>
“在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廣大知識青年積極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關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號召,紛紛到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里安家落戶,踴躍地走上了同貧下中農相結合的康莊大道。”③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這股滾滾的革命洪流,猛烈地沖擊了幾千年來剝削階級輕視農民、輕視勞動的舊思想和舊習慣,起了移風易俗、改造社會的巨大作用,密切了城鄉(xiāng)關系,加強了工農聯盟,對我國的政治、思想、經濟、文化等領域,已經并將繼續(xù)產生深刻的影響?!雹?/p>
這是1970年代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高潮時期官方的論述,知青李銳對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態(tài)度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與主流意識保持一致,包括“文革”結束后。
《楊樹莊的風波》之后,李銳與王子碩合作發(fā)表了《東風吹來百花開——歡呼黨的“十一大”勝利召開》,文章贊頌華國鋒剿滅“四人幫”的功績,以極其熱烈的政治期待熱情歌頌了“十一大”,并對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繁榮興旺的前景表達了樂觀祝愿。此后的作品是《幸福的時刻》,文章緬懷周恩來去世,回憶1966年周恩來指揮中學生演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情景,文末以周恩來精神永存和以粉碎“四人幫”這一消息告慰周恩來結尾?!侗本┑膩硇拧芬砸环獗谎b裱在墻上的信引出故事。1972年,抗日戰(zhàn)爭時期民兵英雄馬開旺丟失了殘疾證明,于是給華國鋒寫信求助,希望當年的民兵隊長華國鋒給他寫封證明信。華國鋒回信后,全村人一片歡呼回憶起華國鋒吃苦在前的光榮故事。文中有這樣的描寫:“打開信封,一股中南海的暖風,沁肺腑!摸摸信紙,華政委留在紙上的溫暖,傳遍全身!看看字跡,每一個有力的字體,每一個清晰的標點,如細針密線,把華政委和老根據地的人民緊緊相連!”這十分符合“四人幫”被抓之后,華國鋒作為毛澤東接班人被全民崇拜的政治語境。其時,刊物封面、扉頁、插頁的畫作和書寫華國鋒革命事跡的特寫、通訊、散文蜂擁而至。這些頌歌作品主要表現為以下幾種方式:第一,“你辦事,我放心?!敝黝}重復出現,表達毛澤東“托孤”于全國人民的政治宣示。第二,關于華國鋒的畫作全部克隆毛澤東的著衣風格和手勢動作、表情。第三,敘述華國鋒在山西和湖南時期的革命事跡以及在全國各地的親民故事,表現他已經經歷革命的風吹雨打和為人民服務的忠誠。顯然,作為插隊山西的知青李銳也融入了這條政治洪流。
《脈搏》以女護士陳小娟的口吻講述衛(wèi)校畢業(yè)生在上班第一天遭遇的奇跡:鋼鐵英雄牛福海倒用體溫計,佯裝健康逃出醫(yī)院回到廠里進行技術革新。牛師傅雖因急性腎炎雙腿雙腳浮腫,但技術革新終于成功。這類所謂土專家攻克高科技,排斥知識分子、工人至上的技術革新故事是“文革”期間大搞三大革命運動⑤、工業(yè)學大慶的產物。小說中護士長的一段話也體現了“文革”文學中最流行的修辭,以具體事物來象征宏大的主流話語:“我說的是一個老工人對革命工作的熱心,對社會主義事業(yè)的責任心!這是體溫計永遠也量不出的!你知道嗎?”“文革”結束后,李銳并沒有很快地走出“文革”文學的話語模式。
李銳與張石山共同署名的《兩闖蒼鷹峰》表現出較高的藝術品質。小說講述太行機車廠車間主任孫亮頂住“四人幫”壓力,公開招考司機的故事。在準女婿玉海的考試過程中,他嚴肅認真,用技術說話。在小說中,老孫與玉海在蒼鷹峰上的對話生動傳神,特別是老孫的語言表現出老司機坦蕩勇敢的個性。老孫的女兒孫玉秀置身于父親和男朋友之間,且又面臨政治壓力,小說對孫玉秀焦急的心情也刻畫得豐富細膩。此后,李銳嘗試過較多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經歷了較長一段時間之后,他才開始擺脫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
在1970年代,可以代表李銳對于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對于知青的態(tài)度的作品當屬《扎根》,小說講述知識青年楊新滿腔階級仇恨、立志一輩子扎根農村的故事。小說表現了楊新與貧下中農之間的深厚情誼,以及地主分子趙源財的萬惡不赦。小說對知識青年與貧下中農深厚情誼的描寫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知識青年對農村的熱愛與奉獻;二是貧下中農對于來自城市的知識青年的重視,特別是對于來自北京的知識青年的格外信任與崇拜。1970年代李銳反復書寫的這一切在1980年代被他完全顛倒過來,他在1970年代講述的知青故事在1980年代遭遇徹底瓦解,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神圣性化為齏粉。在《扎根》中,知識青年是為共產主義獻身的一群:
咱革命青年圖的不是上大城市,不是為名為利,而是跟著毛主席,一輩子干革命,扎根山區(qū),把青春獻給共產主義事業(yè)!
你聽我說完。你聽我說完,你想我能離開山區(qū)嗎?現在我能放下貧下中農的印把子離開趙家溝這場激烈的斗爭去上大學嗎?這里的斗爭都需要咱這些年輕人呀!六年了,貧下中農不光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親人,我能甩開他們嗎?
貧下中農對知識青年滿是信任:
散會以后,老李留下楊新囑咐了幾句:“新娃,你是個新黨員,又是個知識青年,往后辦事多向貧下中農請教,只要跟群眾擰成一股繩,啥事也好辦?!?/p>
地主則是萬惡不赦,所謂滿肚子變天賬:
土改以后,地主趙源財除了留給他家住的兩間房子外,其余的財產被分光了,他恨得咬破了舌頭。就在土改這一年,他在自家院子里栽了一棵小楊樹,他給這樹起了個名字,叫“記仇樹”。從此以后,每天早起他都要把這樹看兩眼,遇到不稱心的事,就拿斧子在樹干上砍上一道,當做記仇記號。他想呀,盼呀,夢想有一天,這些翻身戶們再倒下來,趙家溝再變成他耀武揚威的天下!
然而在1988年,在李銳的敘述中,這些都發(fā)生了巨大的逆轉:
老以前,鋤玉茭邸家給吃饸饹,山藥蛋熬粉條子,管夠?,F在沒有饸饹,也沒有粉條子,只有隊長豹子樣的吼罵。
1949年后,由高玉寶小說《高玉寶》塑造的地主形象周扒皮、泥塑《收租院》塑造的地主形象劉文采、擁有各種文學體裁的《白毛女》塑造的地主形象黃世仁和《紅色娘子軍》(同樣擁有各種文學體裁)塑造的地主形象南霸天,形塑了1949年后地主的存在肖像。這些地主形象完全顛覆了傳統社會中鄉(xiāng)紳在維持地方經濟、文化統一方面發(fā)揮的獨特作用。李銳在《扎根》中塑造的趙源財就是周扒皮形象譜系中的一個,但《鋤禾》中的邸家則并非如此。地主時代有饸饹和山藥蛋熬粉條子吃,消滅了地主的時代則肚腹空空。判斷歷史的對錯是非并不簡單,自此,李銳躍出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壓抑。
學生娃從隊長手里接過那個舊紙筒筒,弄不大明白為什么新報紙總是被剪了鞋樣子或是糊了墻;也弄不大明白,既是專門“開”給學生的語錄,為什么總要由他這學生娃念給眾人聽。可是有那一分工管著,他還是要念: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算逑了吧,你也歇歇嘴?!?/p>
可以說,這聲貧下中農的斷喝不僅喝止了《鋤禾》中的學生娃,也喝止了整個1970年代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十年青春在農民眼里無非是紙上談兵。李銳1980年代的小說不再以一個知青的視角對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進行回顧,而是或以一個農民的視角進行感受性的講述,這感受關乎饑飽、性欲(《眼石》《好漢》《假婚》),或以一個夾雜著審視者的冷靜和在場者的熱度的混合視角進行描述加分析式的敘述。這類混合式敘述是內心獨白與全知分析,關乎苦中煎熬、關乎痛苦中的憐惜,甚至是一份有些畸形的溫情(《青石澗》《二龍戲珠》)。那些隱忍者的悲喜歌哭都有著黃土的顏色,不是具名的,而是歷史的子孫(《秋語》《看山》)。李銳1980年代反思歷史最突出的思想貢獻,是他寫出了歷史作為一種遺產對置身其間的人的影響力。
《厚土》系列中的《合墳》,講述了原知青點的鄉(xiāng)親為一位犧牲了的女知青“合墳”的故事。這位為了學大寨而犧牲的女知青可以看做是殉情于時代的象征,農業(yè)學大寨是“文革”期間喊得山響的口號。然而昔日的政治口號遠遁,紀念她的只有當地的風俗。犧牲的知青是歷史政治的惡果,而祭奠她的卻是歷史的遺存,在小說中,歷史的遺存與時代政治相遇時,雖有摩擦發(fā)生,老村長既口口聲聲反對迷信但又無不一一照辦就是明證,但結果卻是長久的歷史撫慰了時代的犧牲者。小說中最為詭異的是《毛主席語錄》在墓地中的留存,毛時代如同那本陰森森的墓地語錄,在當代中國歷史中留下烙印。李銳既看到了時代強權的疲軟,同時也看到時代強權日漸作為一種新的歷史的可怕。
李銳從1970年代到1980年代遭遇了劇烈的思想轉變。1970年代李銳的知青故事完全復制主流話語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表述,與現實生活中知青的悲慘命運完全不符,是屬于歷史錯位的文學寫作。1980年代,李銳開始正視知青下鄉(xiāng),包括對自己下鄉(xiāng)生活的自審,終于開始獲得歷史與文學的對視契機,完成了對自己1970年代的超越,也完成了一次對整個知青下鄉(xiāng)運動的檢視?!逗裢痢废盗凶髌肥抢钿J1980年代最富有思想深度的作品,同時也是整個1980年代文學重要的思想收獲之一。
①1950年代中期開始,已經有城市青年學生被號召落戶農村,但大規(guī)模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從1968年開始。
②③《抓好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工作》,《人民日報》社論,1970年7月9日。
④《進一步做好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工作》,《人民日報》社論,1973年8月7日。
⑤三大革命運動是指階級斗爭、生產斗爭和科學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