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應用英語學院, 北京 100024; 清華大學外文系, 北京 100083]
作 者:劉貴珍,文學碩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應用英語學院講師,清華大學外文系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翻譯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著名詩人翻譯家查良錚(筆名穆旦),生前蜚聲詩壇,逝世后更是在中國文學界掀起了“穆旦熱”。然而,作為翻譯家,他也貢獻卓越、影響深遠,曾被譽為“中國詩歌翻譯史成就最大的一人”①。其代表性譯作《唐璜》,以其無窮的藝術魅力,現(xiàn)已成為翻譯文學中的經典,它像一顆明珠鑲嵌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和創(chuàng)作文學經典一起,放射著耀眼的光芒。但是,在學術界,查良錚的翻譯家身份與他的詩人身份不可同日而語。在普通讀者中間,人們通常只記得《唐璜》是英國浪漫主義大詩人拜倫的代表作,卻鮮有人知道,這部經典作品在異域東方之所以大放異彩,與翻譯家查良錚歷時十一年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分不開。本文欲考察查譯本《唐璜》的譯介背景及藝術價值,同時探討翻譯文學的獨立價值,旨在呼吁文學界重視翻譯文學的特殊價值,提高文學翻譯工作者的學術和社會地位,為中國文學“走出去”推波助瀾。
我們知道,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查良錚熱切地從美國留學歸來,為了向新中國獻禮,他毅然拿起了手中的譯筆,踏上了文學理論和文學翻譯的征程。1958年受到無端迫害,從此失去了發(fā)表詩作和譯作的權利,但是,他依然全身心投入到潛在的文學翻譯事業(yè)之中。1962年,他開始翻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長篇諷刺詩《唐璜》,1965年完成初稿,1972年8月起又三易其稿。然而,這部浸透著翻譯家十一年心血的長篇譯著,在其逝世三年后(1980年)才得以出版。
查良錚著手翻譯《唐璜》之前,朱維基譯《唐璜》已經于1956年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作為國內第一部全譯本,朱譯《唐璜》具有不可忽視的先驅性意義。但是,不容忽視的是朱譯本中存在諸多翻譯上不盡如人意之處。而作為與歌德的《浮士德》享有同等重要地位的《唐璜》,擁有一個更加優(yōu)秀的中譯本,顯然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1976年給杜運燮的信中他這樣說:“我相信中國的新詩如不接受外國影響則弄不出有意思的結果。這種拜倫詩很有用途,可發(fā)揮相當影響,不只在形式,尤在內容,即詩思的深度上起作用。我把拜倫和普希金介紹畢,就可以睡大覺了?!雹谒€說,《唐璜》是他讀過的詩中最優(yōu)美的,許多中國人讀不到,實在是一大憾事。③因此,查良錚翻譯拜倫,尤其是他的代表性作品《唐璜》,是出于發(fā)展中國新詩的需要,同時希望中國讀者能夠欣賞到如此優(yōu)美的經典作品。重譯這部長詩便是自然的事情了。
1.查譯《唐璜》的翻譯藝術成就
關于查譯《唐璜》的翻譯藝術成就,不少學者已經給予了高度評價。例如,在分析了《唐璜》原作之后,周玨良先生指出:“《唐璜》是一首好詩,查譯《唐璜》也是一部佳譯。”④認為譯本不僅在音律上和原詩很接近,并且“最難得的是傳神。在《唐璜》一詩中,拜倫顯示了不同的風格。抒情、諷刺是最突出的兩種。譯本對這兩種風格都能曲折傳神,絲絲入扣”⑤。下面,就讓我們結合查譯《唐璜》的部分片段,來欣賞翻譯家卓越的譯詩成就吧。
首先,從詩體形式上來看,《唐璜》原詩共一萬六千余行,幾乎完全采用意大利八行體寫就,這是拜倫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巨大貢獻。然而,在缺乏格律詩規(guī)范的背景下,如何再現(xiàn)原詩整齊的韻律與行,顯然是翻譯過程中的一大難點。但是,經過反復推敲,幾次易稿,查良錚做到了。在譯本中,他同樣采用了有韻詩,一、三、五行不押韻,二、四、六行一韻,七、八行一韻,同時保留了原詩的八行一詩節(jié)。并且整部譯著,從始至終,幾乎完全保持了這樣的韻律,譯者精湛的翻譯藝術可見一斑。請看如下一段:
無論你拿去什么,請暫且留下
可憐的美色吧!她是稀世之寶,
固然有時她偷偷地有違閨范,
但豈不因此你更該稍存厚道?
瘦骨嶙峋的饕餮者呵!你掠去
多少邦國,也該稍稍講究禮貌:
所以,請壓一壓女人的一般小病,
盡管抓走英雄吧,隨老天高興。⑥
上述引文是筆者從查譯《唐璜》中信手拈來,摘錄下來的。文筆流暢、傳神、富于韻律感。
其次,作為長篇諷刺詩,查良錚的確把握住了拜倫的諷刺和抒情風格,并在譯文中活靈活現(xiàn)地再現(xiàn)了出來。筆者在閱讀譯著的過程中,深刻體會到了其中的諷刺風格,令人慨嘆。例如:
我的話完了。現(xiàn)在請去用餐吧,
巴西的王子正向你獻上珍饈;
請別忘記給你那門口的衛(wèi)兵
從你豐盛的餐桌拿一塊骨頭;
他作過戰(zhàn),最近可吃得不很飽——
據說,好像人民也正餓得發(fā)愁。
當然啦,你的俸祿是受之無愧,
但請還給國人你的一點余惠。⑦
上述譯文,出自《唐璜》第九章,也是筆者隨意摘取。全章通篇諷刺了惠靈吞爵爺,諸如此類的諷刺詩節(jié)隨處可見。譯文自然、順暢,讀起來絲毫沒有翻譯的痕跡,諷刺的意味躍然紙上。關于原詩中大段大段的抒情,譯文同樣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表現(xiàn)力。請欣賞下面描寫拜倫和希臘美少女海黛的愛情的一節(jié):
呵,一個長長的吻,是愛情、青春
和美所賜的,它們都傾力以注,
好似太陽光集中于一個焦點,
這種吻只有年輕時才吻得出;
那時靈魂、心和感官和諧共鳴,
血是熔巖、脈搏是火,每一愛撫、
每一吻都震撼心靈:這種力量,
我認為必須以其長度來衡量。⑧
最后,筆者認為,討論《唐璜》中譯者的翻譯藝術成就,不能不提及譯者所做的大量注釋,這些注釋同樣反映了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及其高超的詩歌翻譯藝術。原詩涉及各種歷史典故和文化背景,對于不了解西方文化的中國讀者而言,這些典故和文化背景造成了很大的理解障礙,因此詳盡的注釋顯得尤為重要。查先生從普通讀者接受的角度出發(fā),傾注了極大的心血,參閱了數種權威的英文版本,搜集撰寫了大量注釋。其數量之大、注釋之詳細,在譯著中并不多見。借助查先生的注釋,即使不了解西方文化與文學背景的普通讀者,也能夠輕松閱讀這部世界名著,同時加深對西方文學和文化的了解。
正是由于翻譯家查良錚歷經數年、三易其稿、將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部才能傾注到了翻譯事業(yè)中,才創(chuàng)造性地向中國讀者奉獻了《唐璜》——這部可以與原著媲美的譯文。1980年,譯著首次與讀者見面,初印四萬冊,為久經文字饑渴的讀者奉獻了一道佳肴。
縱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像《唐璜》這樣的經典譯著不勝枚舉,如郭沫若譯《魯拜集》、梁實秋譯《莎士比亞全集》、傅雷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等。正是翻譯家們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才使得這些世界文學經典旅行到了中國,在遙遠的東方大國走近千家萬戶,滋潤著一代代讀者的心靈,并與創(chuàng)作文學一起,共同書寫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而通常情況下,優(yōu)秀譯著在文學史上發(fā)揮的作用,并不亞于一部普通的創(chuàng)作作品。例如,王家新曾經指出,翻譯對詩人穆旦而言其實具有某種“幸存”的意義。他認為,“幸好穆旦沒有以他的詩去努力適應或歌頌那個時代。他的才華沒有像眾多作家和詩人那樣遭到可悲的扭曲和荒廢,而是以‘翻譯的名義’侍奉于他所認同的語言與精神價值,并給我們留下了如此寶貴的遺產!”⑨所言極是!可以說,沒有翻譯家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優(yōu)秀的世界文學經典就不可能在中國傳播!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也勢必需要重寫!
然而,迄今為止,翻譯文學的獨立價值并沒有得到名正言順的承認。不少人認為,翻譯活動非常簡單,只要懂得一門外語,誰都可以做,并無創(chuàng)造性可言。甚至在學術界,翻譯學也是一門被嚴重邊緣化的學科。翻譯文學的地位之低下,與它在文學史上發(fā)揮的重要作用極不相稱,翻譯家在學術和社會上的地位也十分卑微,收入微薄,依靠專職翻譯很難維持生活,這一點在建國后尤其明顯。并且,譯著通常被認為屬于外國文學。但在其著作《譯介學》中,謝天振認為,如果翻譯文學屬于外國文學,那將直接導致勾銷對翻譯家勞動價值的承認,作品的價值就完全由外國作家創(chuàng)造,翻譯家的工作則僅限于技術性的語言轉換而已。筆者同意這一觀點,并堅持認為,任何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譯著,無不是翻譯家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結晶。翻譯文學并不完全等同于外國文學。謝天振進一步指出,翻譯文學應該被視為本國文學的一部分,因為翻譯文學是譯者以外國文學的原作為基礎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譯者的國籍、所用的語言、作品發(fā)揮的作用和影響等,都決定了翻譯文學應該屬于本國文學。當然,它也并非完全等同于本國文學。
總之,翻譯文學既不同于外國文學,也不完全等同于本國文學,翻譯文學具有其自身的獨立價值,理應得到承認。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翻譯家功不可沒。沒有他們的辛勤勞動,莫言甚至無法獲得參評諾貝爾文學獎的機會。諾貝爾獎評委馬悅然最近在上海接受了記者采訪,他的一番話令筆者感觸頗深。他認為:“中國有不少世界水平、甚至超過世界水平的作家,中國有很多詩人也值得拿到諾貝爾文學獎。”⑩“中國文學早就該走向世界,但是很無奈,翻譯成外文的著作太少。”?“世界文學是什么?瑞典學院以前的常務秘書說,世界文學就是翻譯。他說得很對,沒有翻譯就沒有世界文學。”?
馬先生的一席話,令人鼓舞,又使人感到任重道遠。我們必須承認,中國文學走向世界,離不開翻譯,離不開翻譯工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文學翻譯,是中國文學飛向世界的翅膀。只有乘上翻譯的翅膀,中國文學才能盡早飛向世界。因此,承認翻譯文學的獨立價值,提高文學翻譯在學術上的地位及文學翻譯家的社會地位,具有深遠現(xiàn)實意義。
① 馬文通:《談查良錚的詩歌翻譯》,見杜運燮、袁可嘉、周與良:《一個民族已經起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8頁。
② 穆旦:《穆旦詩文集》(2),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頁。
③ 英明瑗平:《言傳身教,永世不忘——再憶父親》,見杜運燮等:《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文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頁。
④⑤ 周玨良:《讀查譯本〈唐璜〉》,《讀書》1981年第6期,第47頁,第47—48頁。
⑥⑦ [英]拜倫:《唐璜》(下),《穆旦(查良錚)譯文集·第 2卷》,查良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5頁,第95—96頁。
⑧ [英]拜倫:《唐璜》(上),《穆旦(查良錚)譯文集·第 1卷》,查良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173頁。
⑨ 王家新:《穆旦:翻譯作為幸存》,見《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年第6期,第8頁。
⑩??孫麗萍:《“莫言獲獎唯一標準是文學”》,《新華每日電訊》2012年10月23日,第004版。
[1][英]拜倫.《唐璜》(上).穆旦(查良錚)譯文集·第1卷[M].查良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拜倫.《唐璜》(下).穆旦(查良錚)譯文集·第2卷[M].查良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杜運燮,袁可嘉,周與良.一個民族已經起來[C].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
[4]杜運燮,周與良等.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文集[C].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1.
[5]穆旦.穆旦詩文集(兩卷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6]孫麗萍.“莫言獲獎唯一標準是文學”[N].新華每日電訊,2012.10.23:004版.
[7]王家新.穆旦:翻譯作為幸存[J].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6):5-14.
[8]謝天振.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9]周玨良.讀查譯本《唐璜》[J].讀書,19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