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明[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杭州 310036]
女人的思念,情深意長。
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一十三載在外勞碌,人們歌頌大禹的無私奉獻,贊譽大禹的高大完美,但人們最好不要忘記:大禹家中還有一個女人在苦苦等待著他的歸來。
大禹新婚不久便出去治水,他離家十個月之后,他的賢惠的妻子女嬌便生下了兒子啟。妻子臨盆,丈夫不在身邊,孩子出生,不見父親,作為女人,大禹的妻子忍受了多少的痛苦?在她居住的土屋里,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斷回憶新婚的甜蜜與溫馨。她抱著兒子啟,低低地哼著歌:“候人兮猗,候人兮猗”(等候心上人啊呀,等候心上人啊喲),一面哄兒子入睡,一面也寄托她的幽幽情思。她哼唱的歌沒人教她,那是自然從她的心中流淌出來的,有了愛在心間,女人可以創(chuàng)造任何奇跡。女嬌所唱的歌成了南方民歌最早的一篇。
屈原的《山鬼》也是一篇寫女人思念男人的佳作。不要被題目所嚇倒,山鬼者,山中的女神也,其實也就是山中的女子。全文太長,只看最后的一段: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鳴。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這個女子真是楚楚可憐。她既是山鬼,品位就不同凡響。她自稱“山中人兮芳杜若”,想來必是一個如杜若般芬芳的女子。她在山間等待著她的心上人,百無聊賴,只好采采芝草,在磊磊的山石間走來走去,于蔓蔓的葛藤里穿來穿去。喝口山泉,坐在松柏的蔭涼處幽幽地等。她想,他怎么還不來呢?是他想來而不得空閑嗎?可是等了這許久了,怎么還不來呢?念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忽然心里一驚,想:該不會是對她的愛有所懷疑吧?想到這一層,這位山中的女神心中就不安了,此時,才發(fā)現(xiàn)天陰郁得可怕,雷聲大作,雨落幽冥,猿猴也跟著添亂,啾啾地叫得人心里發(fā)毛,風(fēng)聲颯颯,樹葉在風(fēng)中蕭蕭作響,雷聲、雨聲、猿猴的鳴聲,都讓她心煩意亂,而這一切,她明白,全是因為她在思念他。
在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時代,女人等待男人的歸來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但比較起來,同是等待,女嬌的等待就幸福與踏實得多,她的丈夫在外全身心投入的是為民造福的偉大事業(yè),她與他在情感上沒有任何的問題,純潔忠貞相互思念,而山鬼則擔(dān)心她的心上人有情感上的變化,詩句中表面說的是怕心上人懷疑女方的愛,但其實表達的是對男人變心的不安。《樂府民歌》中的《有所思》,就寫了婦女這樣一種復(fù)雜的心情: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 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其灰……
女人最難以忍受的是“聞君有他心”。詩中的女主人公聽說她的情人別有所歡了,她的心不平靜起來。思前想后,難以決斷。這一首詩真寫得好,在那樣久遠的年代里,我們的婦女前輩就有了這樣細(xì)膩而豐富多彩的情感,絲毫不遜色于現(xiàn)代人。
不管是等待男人歸來,還是在思念男人中夾雜著幾許的擔(dān)心,女性在這一方面所忍受的愁苦,非一般男子所能了解。要體察女子的這一份愁苦,男子需要有一顆柔嫩而情感豐富的心。敏感的詩人或詞人就有這樣的心。中國的文學(xué)史上,眾多的男詩人或詞人用他們那憐香惜玉之心培養(yǎng)出來的纖纖觸須深入到女人的情感深處,寫出了許多優(yōu)秀的篇章,讓我們看到了女人思念心上人的凄美。
若要舉例,我們不妨來看看溫庭筠描寫的女人早、午、晚三個時段等待心上人到來的心路歷程。
在中國的詞史上,晚唐溫庭筠的功勞是不能埋沒的。他精通音律,《舊唐書·本傳》說他“能逐弦吹之音”,公認(rèn)為是第一個大量運用詞的形式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人。他能自度新詞,使詞調(diào)豐富多彩,通過他的寫作實踐對詞的格律化做了很大的貢獻。后蜀趙崇祚編《花間集》,將溫庭筠列為首位,收錄他的作品六十六首,無疑將他看成是花間派詞人之鼻祖。說到他寫作的內(nèi)容,《舊唐書·本傳》說他“為側(cè)艷之詞”,劉熙載說他“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都認(rèn)為他是寫女人的高手,是吟唱女人情感的高手。
他的一首《菩薩蠻》,描摹的是獨守空房的婦女在早上起來之后的心情:怎一個“百無聊賴”了得: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花間集》收溫庭筠《菩薩蠻》詞共十四首,上面這首詞是第一首,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溫飛卿長年在女人堆里過活,對女人有著獨到的觀察,寫起女人的形態(tài)、神韻、心境便有許多神來之筆。此詞的第一句從美人睡眠的床榻圍屏寫起,描寫之細(xì),想象之幽,讓讀者心顫。天早亮了,女人也早醒了,但就是慵懶得很,不想起來。但已經(jīng)醒來,眼睛就要看東西。依當(dāng)時的時尚,女人的床榻圍屏上畫有金碧山水,于是,她就看那畫上的山,日光照在床榻上描金的山巒上,她一層層地看,一層層地想,看得山巒重疊,想得心結(jié)重疊,陽光照著的地方那金色就明,沒照著的地方,那金色就淡,于是,她也就這樣明明滅滅地看,心緒也就忽高忽低地起伏。然后,大約也就坐起來了,一頭的烏發(fā),飄蕩若云,云是可以飛度的,這一回要“度”的可是如雪樣瑩白的散發(fā)著香氣的臉頰。這樣的美人,卻因獨守空房而意態(tài)闌珊,不由得讓我們憐惜莫名,只好看著她慢吞吞地起床,有一搭沒一搭地梳洗,上妝。畢竟是女人,天性是愛美的,插一朵花兒在云鬢上,用前后兩個鏡子照著看,只見人面如花,交相輝映,其實是人比花美。這樣的勝過花的美人卻沒有賞花人在一旁,惹得人又是好一陣惆悵。還是穿衣罷,拿過衣服,這衣服不穿也罷了,卻生生地繡著成雙的金鷓鴣,剌得人心要出血。
溫庭筠對女人真?zhèn)€是體察入微,溫情脈脈,寥寥幾句,便把一個如花似玉、孤芳自賞、懷人憐己的女人百無聊賴之態(tài)寫得活靈活現(xiàn),意境凄清而柔美。于是,一個在思念、等待心上人、情境中愁腸百結(jié)苦度歲月的女人形象便定格在了千載詞史之中,烙在了讀這首詞的男男女女的心里,千載以下,還引得人唏噓不已。
下面是《花間集》所收溫庭筠《菩薩蠻》詞牌詞第十一首,寫的是午后女人的等待: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jié)欲黃昏,無聊獨倚門。
倚門盼人,望眼欲穿。詞人描寫的是千古的普世情懷。人站在門口,背景是“杏花零落香”,花無人賞,自開自落,是等待中的女人最大的悲哀。時令是黃昏時懷人,讓人愁思不已。然而,比起夜里思人,卻又小巫見大巫了。請看溫庭筠《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眉毛上畫的翠色在枕頭上磨薄了,頭發(fā)也散亂了。外面還下起了雨,“空階滴到明”,說明人也一直醒到明。長夜難挨,情何以堪。也就是蔣捷的《虞美人》中所言“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總之,女人的等人,是很難受的一件事。但從中也讓我們感受到了女人的癡情。在這一點上,女人比男人執(zhí)著,比男人偉大。溫庭筠《夢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都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能在望江樓上看男人的女子,是有錢人家的女子。唐代商業(yè)繁華,在水路交通要道常有商市。杜牧在《上李太尉論江城書》中曾說江淮地區(qū)市設(shè)水路之旁,富室大戶均多住在市上。有王建的《江館》為證:“水面細(xì)風(fēng)生,菱歌慢慢聲??屯づR小市,燈火夜妝明。”溫庭筠詞中“獨倚望江樓”的這位女子,不知是大戶人家的妻妾還是“夜妝明”的歌女,由于溫詞向崇簡約,只寫情懷,不寫具體事件,我們不得而知了,但女子“身份不明”這樣的模糊卻讓溫詞此處所寫更有了普遍存在的意義。這是一個有所企盼的女人,于是,她就不是“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的情態(tài)了,而是匆匆梳洗罷,便上樓去眺望自己的郎君,“過盡千帆都不是”,告訴我們的是,她企盼得苦,也有著一分男人罕見的堅韌。她在一帆一帆地數(shù),直到數(shù)盡千帆,仍不罷休,執(zhí)著地、癡癡地在等情郎歸來。這一分無盡的脈脈之情,大約只有女人才有。
到了現(xiàn)代,女人的這一份癡情仍未消減。徐悲鴻的女學(xué)生孫多慈曾畫有一幅《寒江孤帆圖》,同情心強的人看了此畫又知道了孫多慈的一片癡情,很難不灑下同情之淚。那畫畫得讓人傷感。畫的下方是迷離的煙樹,樹叢中一座高樓屹立,樓上有一女子臨窗遠眺,遠處一帶江水正蜿蜒流入天地蒼茫之間,一個淡到不能再淡的帆影就掛在畫的最上端,也就是女子眼力所及的最遠端。那一片帆下,站著的可是姑娘的心上人,但不知他是遠去還是歸來。畫上有孫多慈的一首題詩:“極目孤帆遠,無言上小樓。寒江沉落日,黃葉下深秋。風(fēng)勵防侵體,云峰盡入眸。不知天地外,更有幾人愁。”詩后落款是“壬辰春暮多慈寫于臺北師院畫室”。這里的壬辰指的是1952年,孫多慈已四十多歲,在臺北臺灣師范大學(xué)教書。她的老師徐悲鴻呢,五十多歲,在北京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教書。天各一方,不遠萬里,但隔不斷女學(xué)生對老師的思念。不過明眼人讀畫讀詩當(dāng)知道這個女學(xué)生的思念其實已大大超出了師生之情。徐悲鴻其實是孫多慈心中永遠的戀人,也是她的永遠的痛感的淵藪。不是她的家人的百般阻遏,她也許早就成了徐夫人了。孫多慈永遠忘懷不了她與她的老師在桂林漓江邊所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是抗戰(zhàn)初,徐悲鴻專程趕赴長沙,把孫多慈一家接到桂林,又為她在當(dāng)時的省政府謀到一職。那一段時日,她與他常一起去漓江邊寫生。然而孫家極力反對姑娘和老師的交往,其核心是生怕姑娘嫁給了老師。于是,孫家就搬遷了,而且一搬就是千里之遙:浙江麗水。一邊是八年抗戰(zhàn),一邊是情人與阻遏情人的人之間的曠怨之戰(zhàn)。及至蔣碧薇離開徐悲鴻,孫家依然反對,在家人的左右下,于徐悲鴻去印度講學(xué)之際,孫多慈嫁給了許紹棣,當(dāng)時浙江省的教育廳廳長。徐悲鴻回國之后,也就再娶了廖靜文。
讀溫庭筠的詞,讓我們想象女子上樓遠眺的情景,而孫多慈的畫則將這一情景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而且還直接出自女子之手,出自戀人之手。這一幅畫真的很是珍貴。孫小姐當(dāng)時還寫過一首七絕:
一片殘陽柳萬絲,秋風(fēng)江上掛帆時,傷心家國無限恨,紅樹青山總不知!
秋風(fēng)江上掛帆的景象也就是離散的景象,是情人間斷絕來往只能眼巴巴看著情人離去而自己無可奈何的景象,這一景象如錐扎心,扎在姑娘的心頭和記憶的深處,一二十年過去,她終于將這一景象泣血畫出。而畫出此畫的翌年,徐悲鴻撒手人寰,在臺北,蔣碧薇將這一噩耗告訴孫多慈時,據(jù)說孫多慈“臉色大變,眼淚奪眶而出”。一段戀情到此便打上了句號,但孫多慈還要活下去,只要她還活著,便“此情可待成追憶”、“此恨綿綿無絕期”。從1952年或者說1953年算起,又過了二十多年,孫多慈1975年2月客死在她南京中央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吳健雄美國的家中。
然而,《寒江孤帆圖》留了下來,她的詩留了下來,女子對男子的一片癡情也留了下來,在這世界上的男男女女的情感天地里,又是一曲千古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