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里看世界：從《有樣東西飛得最高》體味沙克詩的硬度

⊙許 欣［海軍蚌埠士官學校， 安徽 蚌埠 233012］

⊙李 超［淮安市文聯(lián)， 江蘇 淮安 223001］

日本的大江健三郎讀了一輩子的魯迅，悟出兩個字：希望；初夏的一個周末，我閱讀沙克的詩集《有樣東西飛得最高》，同樣得出兩個字：硬度。

詩歌作為一種語言的藝術，作為一種情緒的操練，是與做人一樣的，有軟也有硬。這不是說，哪一種更好，只是風格與性格差異而已。好的詩歌，或軟似鴻羽，輕輕一碰，卻能撓到人的癢處、生命的痛處；或硬如鐵錘，重重一擊，卻能讓人脫胎換骨，靈魂開花。而沙克，顯然屬于那種善于正面強攻的，有著深厚的精神硬度的詩人。

《有樣東西飛得最高》是詩人近二十年來詩歌作品的一個選集，其間詩人的詩歌語言、選材等變化不一而足，此外，他又是一位中國當代詩壇的異數(shù)，總是特立獨行，同流行的流派、運動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以梳理沙克的詩歌痕跡是困難的。然而，有一種東西還是一貫的，那就是他對詩歌何為和詩人何為的理解和回答。讀沙克的《有樣東西飛得最高》，你可以感受到沙克是一位真誠的詩人，他沒有說謊，寫詩三十年來，他的詩歌追尋和結構著永遠的母體：生命、自由、藝術（美）和愛。他的詩歌也因此自然呈現(xiàn)出堅挺的硬度。

詩集以《一粒沙》開篇，這首充滿象征意味的小詩，給我解答了兩個困惑：詩人沙克和詩集《有樣東西飛得最高》的由來：

一粒沙擋著陽光/代表天空和土壤//

一粒沙/是恐龍的靈魂/將漫長的黑夜激蕩//

在眼中受苦/在海浪中淹沒/車輪上的一粒沙/草根上的一粒沙/任何腳下的一粒沙/死不投降//

火燒一切。僅剩一粒沙/一粒沙與自己相愛/一粒沙暗淡無光/握著自己，向自己鞠躬/把自己薄葬

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在他的名詩《天真的預言》里說：“在一粒沙里看見一個世界，在一朵花中看見一座天國?！蔽也聹y，詩人大概就是以這么一粒“死不投降”的“沙”自況，由這粒沙開始，感悟自然、閱讀世界、解析生命。這粒沙讓我不禁想起了魯迅詩集《野草》里的那位向著“無物之陣”作戰(zhàn)的戰(zhàn)士。他們的處境一樣的糟糕，然而那種向死而生的反抗精神，那種百煉成鋼的硬度到底從何而來呢？“是本身的光，在流動?！保ā侗旧淼墓狻罚?，這是沙克給出的回答。是的，當太陽不回頭，黑暗來臨，詩人又憑什么“快步如飛、身手輕松”？這是源自內心的信仰，那種對“生命、自由、藝術和愛”的無悔追求。

這種對于堅硬意象的選擇，是形成沙克詩歌硬度的一個重要原因。意象，是詩人自身情感與外在物象的一種契合、一種神遇。詩人沙克喜歡將自身的詩化情感投射在充滿硬度的物象上，諸如“沙”“鐵”“石”“雷”等。在沙克的詩意觀照下，這些物象頓時成為熔鑄詩人精神硬度的詩歌意象。在這里，沙克仿佛一位如有神助的鑄劍師，他精選材料，拿捏火候，三敲五打，神兵利器，橫空出世，銳不可當。在《堅持的金屬》中，那滿是銹渣的金屬，在詩人的詩意觀照下，“金屬銹盡，就剩下金屬性質”，而這種“金屬性質”卻“如水不斷”。此處對堅硬意象的處理達到了剛柔兼濟的程度，可謂于輕柔處見鋒芒。此外，沙克還善于將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硬度的物象升華為飽含其詩意哲思的情感意象，這在他的組詩《純粹的陽光》中可見一斑?！都兇獾年柟狻方M詩，在雄奇壯闊的景色繪圖和意蘊生發(fā)中雜糅進豐富的心靈視覺和蒼茫的歷史意味，將一種對于古典和浩瀚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鄉(xiāng)愁凝化為一行行晶瑩剔透的閃光詩句?！跋﹃柵吭谏n茫之中/夕陽心里睡著三千年的城/我的鞋幫沾著城中傳聞/翹望著激越之夜的來臨”（《激越的高昌》）。正是帶著這種對于“城中傳聞”的文化記憶和審美期待，詩人開始了他的西部之旅。在詩人的詩意觀照和文化想象的籠罩下，高昌、吐魯番、嘉峪關、秦嶺、黃河等西部雄奇壯闊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呈現(xiàn)出多層次的歷史文化內涵。沙克顯然將他所經行的西部地域的歷史與現(xiàn)實內化為詩歌呼吸和生長的精神氣場，并有意識地以現(xiàn)代抒情的筆調去觸摸古老土地與文明長期積聚下來的歷史文化斷面。而詩人在重新梳理西部歷史、文化、自然的意象之后，得出了個體情感和個人思考。

飛翔的姿態(tài)，是構成沙克詩歌硬度的另一個維度。作家的姿態(tài)，是其創(chuàng)作之基的外化，很大程度上是衡量一個作家能夠走多遠的重要標準。不同于虛無主義的凌空高蹈，也不同于爬行主義的頂禮膜拜，沙克的詩歌姿態(tài)是那種緊貼大地的飛翔，是飛翔的沖動與及物的關懷的融合統(tǒng)一。在《有樣東西飛得更高》一文中，詩人這樣寫道：“為了一樣東西飛得更高，需要一種格調?！边@種格調，就是沙克的寫作姿態(tài)，那種緊貼大地的飛翔。飛翔的沖動與及物的關懷之間的矛盾，在沙克的詩歌里得到了很好的整合，《蓑羽鶴飛過喜馬拉雅山峰》《鴿子死了飛翔不?！贰讹L啊，往一個方向吹》等詩就是很好的證明。在《鴿子死了飛翔不?！芬辉娭?，詩人寫道：“飛在看得見的地方，不像子彈飛出去沒有想法?！边@“看得見的地方”就是腳下的大地，即使像蓑羽鶴一樣，選擇喜馬拉雅山峰作為飛躍的目標，既有飛翔的高度，也沒有脫離大地的方向。這種姿態(tài)，詩人在《風啊，往一個方向吹》中表露無余：“風啊，往一個方向吹/身體、心和動作往一個方向……我和大地往一個方向吹?！薄昂痛蟮赝粋€方向吹”就是詩人的姿態(tài)，這種緊貼地面的飛翔，既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向上的力量，又使作品得以接納地氣的精華，人世的煙火和冷暖為他的詩作增添了溫暖的生活氣息和人間氣象。也正因為如此，沙克的詩歌才顯得堅硬而不僵硬。

對生命、自由、藝術和愛的無悔追求，是沙克詩歌硬度一貫的精神底色。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文學尤其是詩歌這種東西，寫到了一定的程度，拼得就不是技術，而是精神。詩歌的出現(xiàn)就是以對生命和自由的追求為目的的，詩歌的發(fā)展過程其實就是這種價值追求遞增的過程。沙克的詩歌，對生命、自由、藝術和愛的追尋無處不在。在《絕頂枝芽》一詩中，詩人筆下從絕頂石縫中擠出的枝芽，盡管“比小腿短”，但“它自愛著，它超過陽光，超過森林和妒忌的威脅”，它的生命力是何等的頑強啊！更為悲壯的一幕發(fā)生在《柔美的，細膩的，可愛的》一詩中：“一個水泡，承受不了壓力，從水底上浮……水泡里的巨大不安，阻止不住它膨脹?！彼輰ψ杂傻南蛲?，付出的可是生命的代價。這和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何其相似。文學沒有國界，那種文學生長其中的普遍價值活在每一個真正的詩人心中。而《桃花島》一詩則是一首十足的關于“自由”的寓言：

城邊的桃花島/刮著風聲和市聲/一只畫眉將爪子伸出竹籠/離桃花不遠//一個男孩把一枝桃花放進竹籠/捂著臉跑個沒影/畫眉眼噙芳香/離戀愛不遠//桃花島的外邊/看不到田野/離云彩的相思很遠

連說兩個“不遠”，突然來一個“很遠”，竹籠里的畫眉對愛與自由的渴望與它現(xiàn)實處境的無奈閃電般降臨，讓人猝不及防。沙克筆下的這只畫眉無疑是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一個絕妙的隱喻。

《死蝶》是詩集的尾篇，也是書中唯一的長詩，由《正篇，形的消散》《副篇，生死由來》《解密，或預后》三部分組成，縱橫捭闔、廣征博引，卻又拒絕解釋，可以說是詩人對于“生命、自由、藝術和愛”思索追尋的集大成之作。這首長詩有著一個類似于“鳳凰涅 ”般的前言：“死蝶運動不已。生有限，死永在。”死的價值在哪里？因為“生不由己，死可自由”，因為死“運動不已”，“運動不已”即是生，是鳳凰涅 似的重生。死和蝶都和一個叫莊子的人有淵源?！扒f周夢蝶”的哲學命題試圖解決世人對自己和世界的認識問題。“齊萬物、等生死”是莊子的哲學觀點，在他看來夢蝶是真狀態(tài)，死才是大境界。沙克對“死蝶”意象的選擇，應該也是為了去偽存真、返璞歸真，借助“蝶戀花”的傳統(tǒng)關聯(lián)，讓獲得新生的“死蝶”回到“原來的菊香之所”。他的鋒芒所指無疑是當下早已“物化”了的表象時代。

在物質主義和商業(yè)主義的大潮中，詩人的存在是困難的。然而總有那么一部分人，用他們深厚的精神硬度、磅礴的藝術氣象在中國的藝術大地上頑強地建立著他們的寫作標準和高度，沙克無疑是其中之一?！芭菽L，我沉在底下30年吃泥嚼沙//泡沫生長，我自尊不傷”（《泡沫生長，我自尊不傷》）。拒絕泡沫，沉潛自尊，這是詩人再恰當不過的自我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