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永
“老五把鳥放了?!?/p>
騷狐貍吐了口煙,灰白的煙霧慢慢從她面前散開,她的臉從清晰變得模糊,然后又清晰,好象從夢里走出來一樣。騷狐貍敘述的聲音和平時截然不同,聽著好象感冒了。
“老五臨走前帶著我,在縣城東邊的棒子地里放的?!崩w長的食指彈了下煙灰,煙灰洋洋灑灑地落在水泥地面上。我知道那只鳥,是老五去年在集市上買的,當(dāng)時我還笑他玩物喪志。把鳥拿回家后,老五當(dāng)寶養(yǎng)著。還給鳥起了個名字,叫什么蒙娜麗莎。
“那鳥真漂亮,毛色雖是雜花,但是順眼,羽毛如同抹了一層油,锃明刮亮的,像杭州的綢緞。老五小心翼翼地拉開鳥籠的插銷,把鳥捧出來。蒙娜麗莎在他手心輕輕地跳動,晃動著它灰白的小腦袋瓜兒,兩只黑珍珠般的眼睛滴溜亂轉(zhuǎn)。老五把它捧向天空,它抖抖翅膀,用奶黃色的鳥嘴,啄老五的掌心。老五捧著它好大一會兒,目光都有些癡了,但它絲毫沒有飛走的意思。后來老五把它拋向天空,它像石子一樣墜落,幾乎墜到老五的頭頂時,它終于展開羽翼,飛向天空,慢慢變成一個黑點。”
“那天老五在地里站著……”
騷狐貍的敘述有些困難。
老五離家出走的消息我是先從老田那里得知的。老田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制冷車間的值班室練毛筆字。我從10歲就立志當(dāng)書法家。當(dāng)時一個老書法家應(yīng)邀到父親的單位寫字,我正好在現(xiàn)場。鶴發(fā)童顏的老書法家手拎一只大狼毫從研好墨的硯臺里,狠狠地沾飽墨。宣紙早已鋪好,四個角都壓著灰色的枕石。當(dāng)大狼毫快要觸到宣紙的時候,那濃濃的墨汁就掉了下去,這筆順勢按下去。只見老書法家手腕抖動,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寫罷,老頭端筆端詳,鼻孔里冒出兩股粗氣,如同剛剎住車的公交車的后屁股。然后擱下大狼毫,換一小狼毫,落款,鈐章。圍觀眾人齊聲叫好。在我看來那幅字分明是一堆爛草繩糾纏在宣紙上。諸人按官職大小,一一求字。要到的端著墨未干的字竊竊自喜的走開,未求到的滿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老頭寫完字,又被領(lǐng)導(dǎo)們簇?fù)碇チ丝h城最好的酒店。據(jù)父親回家講,老書法家離去時不光是單位派車送,帶走了厚重的禮品,還拿了不菲的紅包。我心中充滿了無比的向往。書法家不光受到大家的尊重,隨便一寫還能得到物質(zhì)的回報。當(dāng)然父親教育我,書法沒有工夫難以成家。我開始練字,但由于我是個沒長性的人,斷斷續(xù)續(xù)。高中落榜后,父親安排我進了商業(yè)局下屬的肉聯(lián)廠,在制冷車間當(dāng)一名工人。制冷車間的活兒很輕松,三班倒。上班也就是按時開壓縮機,定時抄下儀表的數(shù)據(jù),定點關(guān)機器,只是機器開的時候,聲音很大,那曲里拐彎的管道都在抖動,抖得我心慌。其他時間就是坐在值班室里了。帶我的師傅三十多歲,人有些木訥,閑時不是打瞌睡,就是去把自己的自行車擦的锃亮。我是個閑不住的人,就在值班室里練毛筆字?,F(xiàn)在回想,之所以車間主任和師傅沒有反對我練字,一是因為我爸是商業(yè)局的副局長;二是我沒有耽誤工作。另外一個樂趣,就是車間主任上中班,我們十二點接他班的時候。車間主任姓劉,是個干巴老頭,煙癮極大。抽完一棵,就接下一棵。他喜歡讓煙,他抽的時候,還要遞你一棵,你要是拒絕,他那手就伸著不縮回來,你只好接過來陪他抽。我這煙癮就是那時候落下的。劉老頭家住農(nóng)村,上中班他就不回家。這時候他就攛弄著打跑得快。我一開始不會。在他教導(dǎo)下,我很快青出于藍(lán)。劉老頭的牌技特臭,但牌癮和煙癮一樣大。沒一個月,我就經(jīng)常贏錢,這錢正好夠抽煙。
我在冷庫上班的時候。老五、老田、張濤、癩子、子強、吳蝦米、成軍他們還在社會上晃蕩。沒事他們就來找我。這也怪我吹牛,說冷庫的食堂天天燉紅燒肉。其實食堂里天天是白菜燉肥肉膘子。他們和我一樣,期待了很長時間,也沒吃到紅燒肉。因這個,吳蝦米說我是騙子。不過引以自豪的是,我是國營廠的工人,他們是待業(yè)青年。
老田推門進來的時候,我的字已經(jīng)練到收尾階段。我先比著顏真卿的多寶塔練一個小時楷書,剩下半個小時就開始龍飛鳳舞自由發(fā)揮。老田不言語,坐到連椅上抽煙看我練字。我更裝腔作勢,懸肘腕動,分明大家氣派。一棵煙的工夫,老田說,老五跑了。我剛要落最后一筆,聽這話筆懸在了空中。這小子剛結(jié)婚還沒三個月,怎么跑了?跑了也沒給我打招呼呢?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一咬牙隨了五十塊錢的禮呢,那可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啊。他要是再結(jié)次婚,我可賠了。不過這話我沒說出口。我把筆放下,看老田?!澳阒?,他去哪兒了么?”老田眼睛盯著我。我氣不打一處來,“他去哪兒,我怎么知道。”我反問老田。“你倆這么好,他去哪兒能不跟你說么?”老田那眼神分明是在詰問?!澳愫退€好呢?!蔽野丫氉值膱蠹垐F成一團,扔進了紙簍,再也不搭理老田?!皬垵]子他們都在老五家呢,他媽快瘋了?!崩咸镎f完抬起屁股走了。
下午四點換了班,我走出車間。機器早就停了車間里那么的安靜,我能聽見衣服摩擦出的窸窣聲我蹬著紅旗自行車去老五家。西下的太陽耀眼,我半瞇著眼。經(jīng)過電業(yè)局門口時,我看見高中女同學(xué)高洋挎著個小伙子走在人行道上。高洋穿著白色連衣裙腳下一雙黑高跟鞋,嘎噠嘎噠的,很清脆,敲得我心里直癢癢。我騎了老遠(yuǎn),還回頭看了下。
老五家在食品加工廠家屬院。家屬院是一溜兒的平房。推開院門,幾輛熟悉的自行車橫七豎八的支在哪兒。我招呼,有人么?沒有回聲。我看見晾衣服的鐵絲上掛著那個竹編的鳥籠,它在風(fēng)中鐘擺般搖晃鳥籠里沒有蒙娜麗莎,籠子底上有它留下的干燥的鳥屎和散落的小米粒,還有它喝水的小罐子里剩下的半罐渾濁的水,輕輕地蕩漾,上面居然有片發(fā)黃的柳樹葉。我徑直進了屋。老五的老婆王嵐臉一閃,進了里屋。老田、張濤、癩子他們都在。老五他媽坐在沙發(fā)上,身子像一個碩大的桃子。他爸在他媽身邊悶頭抽著煙。見我進來,老五他媽抽噎了下?!皝砹?,大偉?!蔽尹c下頭,站在她身邊不知道說什么好?!按髠?,你給你姨說個實話。老五去哪兒了?”我有些懵了。下意識地說,“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姨。”老五他媽垂下頭開始抹眼淚。屋子頓時靜下來,靜得讓我難受,可我又不知道如何打破這沉默。我看見老五他媽白胖胖的手指頭在我眼前晃蕩?!皽?zhǔn)是那個小私孩妮,把我們家老五勾跑了。”老五他媽突然冒出這句話。如果讓我再回到學(xué)校,老師讓我解釋咬牙切齒,我就會把老五他媽現(xiàn)在的樣子說出來。她白咧咧的牙讓我有些心驚膽戰(zhàn)。我們這幫人里,就是人家張濤懂事,他安慰老五他媽,“姨,你別著急了。老五也是大人了,沒準(zhǔn)過幾天,他想明白,就回來了。“這個不爭氣的老五啊,從小到大讓我們操多少心啊原以為成了家,就安穩(wěn)了。誰成想,結(jié)婚還沒仨月就出這檔事。人家王嵐都懷孕了?!崩衔逅麐屌闹笸群窟饋怼N艺驹谀莾?,一直沒人給我讓座,別提多尷尬了。這時候我看見一個白晃晃的東西從老五他爸手里呼嘯著飛到墻上,瓷器破碎的聲音和四濺的瓷片似乎發(fā)生在同時。一片瓷片濺到我胳膊上,生疼,叫聲剛到我嗓子眼,我就壓了下去。我整個人都木住了。如同小時候玩的游戲木頭人,我喊了木頭人就不能動了。老五他媽的哭聲嘎然而止,就像一列飛速行駛的列車,突然剎住了車。她臉頰上掛著兩行流淌的淚,無神的眼睛左右看看,人一下委頓了。懂事的張濤忙說,“叔、姨,我們出去打聽下老五的下落。”我跟在他們?nèi)齻€屁股后面慌忙出去。出門的時候我看見老五的那把吉他掛在墻上,琴弦都長銹了,還有兩根折了。琴箱上一層苔蘚般的灰塵。
我們幾個推著自行車依次出了胡同。癩子突然回頭問我,你真不知道老五去哪兒了么?我惱了,如果不是他比我又高又壯,我肯定會一把揪過他,在他長滿青春痘的臉上狠狠來一拳?!巴醢说爸浪ツ膬毫?。”我呲牙咧嘴。“好了,好了,咱們都去打探一下老五的消息吧,重點是到騷狐貍那兒?!睆垵f。
回家的路上,我一肚子委屈。我好幾次似乎看見老五就走在我前面,兩只手扎煞著,弓著背,身子如同鴨子般搖擺。我緊蹬幾圈,一下撞在他后腰上。他跳了下,扭過身,黑不溜秋的臉都青了??匆娛俏?,說了聲,“扯淡呢?”“你他媽跑哪兒去了?”我沒好氣的問。
第二天上中班,我沒睡懶覺。八點多在母親疑惑的眼神里出了門。來到供銷公司宿舍區(qū)的胡同口時,我看見老田騎著他那輛坤車晃晃悠悠地出來??匆娢遥媚_撐住自行車,用手指了指身后,“我這第三趟了,還沒得到什么有價值的情報,你上吧。”騷狐貍的家就在胡同口第一家,我有好幾年沒來過了。上高二的時候,老五勾搭上了上初三的騷狐貍。據(jù)老五說,他們兩個都是初戀。老五是我們這幫第一個談戀愛的。他自然成了我們羨慕的對象。每次講起男女之事,一到關(guān)鍵時刻,他總是停住,然后洋洋得意地瞅瞅我們,仿佛他是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的哥倫布。我們的心癢癢的,但又不想他看出來。于是我們齊聲說,“下流!”
老五和騷狐貍好的時候,我經(jīng)常和他一起到騷狐貍家。騷狐貍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了婚,她跟爸爸。她爸是供銷公司的業(yè)務(wù)員,經(jīng)常出差在外。這讓老五出入她家如同自己家。有幾次騷狐貍她爸在家,老五半夜還摸進去,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走。推開院門,騷狐貍家的院子沒有變化。一根碗口粗約十米長的木桿樹在屋門口,頂部綁著鐵絲彎的電視天線。那時候還沒有有線電視,都是在院子里樹個桿子,上面綁個金屬線,條件好的綁個在五金商店買來的接收器。一進屋,我看見騷狐貍半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沙發(fā)墊子皺成一團,壓在她腰下,也不嫌硌。電視柜上的電視畫面模糊,聲音呲呲拉拉的。見我進來,騷狐貍眼皮都沒抬。我坐在她身邊,摸起茶幾上的煙,開始悶聲抽煙。電視里演的好象是一個叫夕陽紅的節(jié)目。我抽了一支煙,騷狐貍還是沒反應(yīng)?!拔医裉靵恚皇钦夷愦蚵犂衔逑⒌??!彬}狐貍欠起身,拿起遙控?fù)Q臺,其他臺都是一片雪花。“昨天晚上刮大風(fēng),你家這天線該轉(zhuǎn)轉(zhuǎn)了?!彬}狐貍白了我一眼?!拔医裉焓莵硖嵝涯愕?,你趕快走吧,要不就出事了。老五他爸、媽說不準(zhǔn)馬上就來找你鬧了?!薄皝韱h,他跑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薄澳阍趺催@么傻呢,他爸、媽都要瘋了,什么事情可都干得出來?!薄拔也蛔?,我走了,我爸回來怎么辦?”騷狐貍點了根煙,她抽煙的時候表情凝重。“這事情其實很簡單,只要你讓老五和家里聯(lián)系下,就說在某地某地很好,把你擇清楚,不就沒事了么?”我看她有些動搖,繼續(xù)加大力度?!澳氵€不相信我么?我和老五什么關(guān)系?老五走的時候,其實給我打招呼了,只是沒告訴我具體去哪兒。說等安定好了會和我聯(lián)系的。”茶幾上那盒煙是金大雞,要三塊多,平常我只抽一塊五的迎賓。我又抽出根點上?!澳愀嬖V我老五去哪兒了,我抓緊找到他,帶他到河北我表哥那兒去,給他安排個好工作。過些日子,他父母一看老五鐵了心,說不準(zhǔn)就同意他離婚。你倆不就能光明正大在一塊了?!彬}狐貍有些動心,她把煙摁死在煙缸里,用眼媚了我一陣兒。我拍拍她肩膀,“咱們仨都在一個床上睡過,你還懷疑我啊?”上學(xué)那會兒,我和家里鬧矛盾,離家出走。老五帶我到她家住過幾天,晚上我們仨在她家那張雙人床上睡的,老五在中間?!澳俏腋嬖V你,你可誰也別說啊!”“操,你看我是那人么?”騷狐貍先是給我講了這篇小說開頭老五放鳥的事情。如后又講前天他們在一起混了一個晚上。一早老五就坐上火車去了南京。騷狐貍的哥哥在南京讀研究生。我說,“你哪來的哥哥?”“我哥跟我媽,所以你不知道。但是我們感情一直很好?!薄袄衔宓氖虑椋阏l也不能說。”騷狐貍揚起那張白生生的臉看我。我心里有些發(fā)虛,“我是那人么?”我裝做惱了?!澳阋o他爸、媽說了,老五所做的全白做了?!薄拔也粫鰧Σ黄鹉銈z的事情的。我他媽的把宿舍都借給你們用了。咱們是一個隊伍的?!薄拔蚁嘈拍?,就像老五相信你一樣。”她這句話,我聽了心想她怎么說出這么操蛋的話呢?“好了,我得走了。我會盡快找到老五,把事情安排好的?!蔽移鹕砭妥撸R出門口前,我看了幾眼茶幾上的金大雞。煙盒上的金色公雞昂然而立,真漂亮。
我推著自行車來到街上。老田還在那兒,騎在自行車上,一只腿撐在馬路牙子上,一只腿蕩來蕩去?!霸趺礃樱俊笨匆娢?,他迫不及待地問。我看看街上過往的車輛,手一擺。“你不看誰出馬?!薄拔艺f么?就你和老五這關(guān)系,你還弄不明白?!蔽矣行┎挥淇?,“這不是因為我和他好,而是憑我的智慧?!蔽矣檬种钢改X袋。
我和老田并肩騎著自行車走在去老五家的路上。老田一直盤問我老五的去向,我王顧左右而言他。突然我有些迷惑,我自己也開始懷疑老五離家出走的時候給過我什么訊息。但是記憶清楚地告訴我,他臨走前的幾天根本沒和我見過面。老五結(jié)婚后的一個月,帶著騷狐貍?cè)ダ鋷煺疫^我。他要借用我的宿舍,我拒絕了他。這并非我不想讓他胡搞,而是我剛換了床單。當(dāng)時在車間門口,老五遞給我一盒開封的迎賓煙,說,拿著,喜煙。我接過來,心想,五十塊就換了盒破煙和一頓飯,這買賣真是虧了。“把宿舍鑰匙給我?!崩衔迳斐龊邝聍竦氖??!拔覜]帶?!蔽已杆俚姆磻?yīng)?!俺峨u巴蛋呢?”老五吐了口煙?!罢鏇]帶!不信,你翻?!蔽覂墒忠簧臁r}狐貍穿著一件黃色的毛衣在一旁若無其事。狗日的老五太了解我,他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說服我。最后在偉大的友誼面前我讓了步。把鑰匙交給他之前,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別把屋子弄臟,動靜別弄大。老五接過鑰匙連個屁都沒放,馱著騷狐貍就走了。第二天我一上班就跑到宿舍。一開門,一股腥臭和腐爛的氣味撲面而來。我掩住鼻子進屋,一看氣不打一出來,床上被子沒疊,堆在那里,如同一堆爛柴禾。更可氣的是,床底下扔了幾團有些發(fā)黃的衛(wèi)生紙。下了班,我就把被子馱回了家。我媽還納悶,這不是剛洗的么?我堅決讓她拆了,再洗。
進了老五家,我看見他媽眼睛通紅通紅的,和姜蘭潮家的兔子一樣。老五的姐夫也在,他是郵電局的一個中層干部。因為行業(yè)優(yōu)勢,他是我們這個縣城最早佩帶BB機的人之一。老田邀功似的嚷,“有老五的消息了?!彼峦炅嘶仡^看我,老五他爸、他媽他姐夫的目光一塊投向我。我感覺自己站在舞臺上一束束燈光投向我,有些暈眩。我猶豫了下,用手揉揉鼻子,“老五可能去了南京?!薄八趺磁苣莾喝チ??”老五他媽夾子般的聲音,夾得我心一揪一揪的“他好象去找一個彈吉他的朋友?!薄皽?zhǔn)是那個私孩子妮給他出的主意?!崩衔逅麐尩哪樏浀糜行┳??!斑@倒不是,我得到的消息是老五要帶人家走,人家沒跟他走?!崩衔逅麐尨分笸?,“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但覺得老站著不是回兒事,就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
“都是你教育的!小時候我一管他,你就攔著。老五他媽這挺重機槍開火突突射向老五他爸,他爸中彈啞火了。老五他姐夫勸老五他媽,“媽,先別著急?,F(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老五找回來?!崩衔逅麐尰剡^神,追問我老五的具體地址。冷汗一下從我后背滲出來,如同打雪仗有人往我脖子里塞了一把雪。不容考慮,我急中生智,“在雨花臺附近?!蹦暇┰谖矣∠罄镏挥杏昊ㄅ_和長江大橋。于是老五和烈士們就離得很近。我不想背上出賣老五和騷狐貍的黑鍋,我也不想老五他媽誤會我是老五離家出走的同謀。我想把老五的去處告訴老五家里后,他爸、媽情緒會穩(wěn)定下來。我再做騷狐貍的工作讓她勸老五回家。
快到晌午頭了,我和老田要走。老五他媽拽著說什么也不讓走。上了一桌子的菜,我和老田直咽吐沫。我認(rèn)識老五這么久,也就是拜年、給他家?guī)兔π扌』锓康臅r候,在他家吃過飯。這次最豐盛。吃飯的時候我問,王嵐呢?老五他媽說,讓她去老五他姐那兒了,在家里她鬧心啊!老五他媽一個勁的給我夾菜,仿佛我不會用筷子似的。我看見老田有些不自在,吃得很少。說,“姨甭管我,老田飯量大?!?/p>
“小袁,明天你和大偉一塊到南京找老五去吧?!崩衔逅麐寣衔逅惴蛘f。我屁股馬上被釘子扎了下,幾乎要跳起來?!斑@個嘛,”老五他姐夫沉吟著,“我去也沒什么,不過怕老五看見我,驚著他,他再跑了可不好找了。”老五他爸說,“小袁說得有道理啊!”“我看不如讓大偉自己去,他和老五關(guān)系好。想個招,把老五誆回來?!崩衔逅惴蛘f。我心里想,老五那么好誆么?“大偉啊!你說平常姨對你怎么樣?老五這一走,王嵐怎么辦???我們這個家可怎么辦啊?”老五他媽說。說實在的,我真沒想去南京找老五??蛇@套是自己套上的,不管多重的東西咬著牙也得往前拉了?!耙?,那我回單位請個假,看什么時候能去?”我感覺自己就像要去敵后方營救革命同志。
臨走的時候,老五他媽塞給我五百塊錢,推辭一下我接了。
我給主任買了條金大雞。說老家有事情,要請幾天假?;丶椅医o我媽說單位設(shè)備大修,忙得很,這幾天就不回家了。?
次日早晨是老田馱我去的汽車站。一路上我們沉默無語??斓降臅r候,我看見高陽騎著紅色的鳳凰坤車迎面而來,我跳下車攔住她。她一個急剎車,差點摔倒?!案陕??”她急赤白咧的?!拔乙ツ暇┝?,有很重要的事?!蔽冶瘔训卣f?!叭h,關(guān)我什么事?!备哧柎罅x凜然地回答?!叭绻虑轫樌一貋砗?,咱們拉對象吧!”“神經(jīng)病?。 备哧柊孜乙谎?,繞開我,推著車就走。“你慎重考慮下,我回來找你?!蔽以谒砗蠛暗?。看她走了老遠(yuǎn),我戀戀不舍地回過頭。老田騎在車上咯咯地樂。“樂個毛。”我罵道。
去南京要先坐公共汽車到德州,在那里倒火車。買火車票出奇的順利,沒排多長時間隊,就買到了帶座號的票。是北京到鎮(zhèn)江的,票價45元,開車時間下午5點半。我買了些面包,在火車站售票處邊的錄像廳混到快開車的點。我和一群群扛著大包小包的人擠上車。在擁擠的、充滿混雜氣味的車廂里,我邁過一雙雙腿,擠過身體的夾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我的座位上坐著一個臟兮兮地中年人,我費了十分鐘的時間解釋座位是我的。他裝模作樣地檢查我的票,最后看我還是堅持,這才懶洋洋地站起來。我一屁股坐在綠色人造革的座位上,看那些因長久站立臉色發(fā)暗、身體有些搖晃的旅客,感覺自己太幸福了。
火車在鐵軌上咣當(dāng),我開始迷糊。半夜的時候我醒來,車廂的燈很耀眼。座位上的人東倒西歪地睡了,就連座位底下都躺著人。車窗外黑咕隆咚的?;疖嚱诲e駛過,發(fā)出巨大的呼嘯聲?;疖囉泄?jié)奏的咣當(dāng)聲,讓我有恍若隔世之感。我這是第三次坐火車。第一次是全家從南方搬回老家的時候。第二次是和老五。當(dāng)時高中剛畢業(yè),老五他媽托人給他在電業(yè)局找了份燒鍋爐的工作。他燒的是燒水的小鍋爐。每天比別人早一個小時到單位,等水燒開,沒什么事了,老五就到門崗上撥拉吉他。老五吉他彈得很好,同樣的曲子,我彈出來干澀,他彈出來卻流暢、有味道。這和同樣的菜料,不一樣的廚師炒出來不一個味道是同一道理。夏天的夜晚我和老五經(jīng)常在路邊彈吉他。我喜歡聽他彈《月光》。琴聲舒緩、明凈。月亮掛在天上,用溫暖的手撫摸我們,風(fēng)吹過來,樹葉沙沙響,琴聲流水般汩汩地淌進我的心里,似乎隱隱聽到一個美麗的女孩在跟我訴說心事。我的內(nèi)心平靜、安然。老五在電業(yè)局干了不到三個月就被辭退。頂替他的是辦公室主任的表弟。辭退理由是浪費燃煤,上班時間彈吉他。辭退那天老五去找我,他解嘲般的說,‘誰叫咱沒當(dāng)官的親戚呢?!话l(fā)奇想,讓我和他一起去坐火車,因為他還沒坐過火車。于是我們來到德州,買了德州去桑園的火車票。車上沒有座,我和老五站在車廂連接處?;疖囖Z隆的聲音,讓我們聽不見彼此的說話聲。可能是那聲音巨大,我看見老五的眼神里充滿恐慌,他恐怕是在擔(dān)心火車隨時在轟隆中斷成幾節(jié)。二十分鐘后,火車把我們?nèi)拥搅松@站。我和老五站在灰撲撲地站臺上,如同兩片飄落的樹葉。老五說,火車無非就是加長的公交車罷了。我說,非也,一、火車的動力是蒸汽機,公交車是燃料發(fā)動機;二、火車在鐵軌上行駛,公交車是在公路上行駛。老五沒有和我爭辯。在站臺上他做了一個重大的宣言,回去以后他要辦個吉他培訓(xùn)班,最后招的學(xué)生比劉天禮都要多,他編的教材比劉天禮賣的都要火,他也要去中央電視臺講民謠吉他講座。那個年代的年輕人都是跟著劉天禮編寫的教程學(xué)習(xí)吉他的。時隔這么多年,那一幕我仍舊記憶猶新,老五站在空蕩蕩的站臺上,手指天空,眉毛向上撇著,表情嚴(yán)肅,就像火線入黨的八路軍戰(zhàn)士。
我在回憶中昏然睡去。到南京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我隨著滾滾人流來到出站口,傻了,南京站真大??!正猶豫之間,兩個中年婦女上來拽我,用蹩腳的普通話問,要不要住旅館?國營的,干凈,價格便宜。我掙脫開她們的糾纏往前走,這時候又遇見一個面色可疑的年輕人,問我要不要出租車。我不敢答話。關(guān)于在火車站外地人挨坑的傳說我聽得太多了。我逃出了火車站。
站在寬敞的馬路上,我踟躇不前。眼前的繁華讓我內(nèi)心震撼,失去了方向感。猶豫了許久,我才漲紅臉向一個女孩打聽。她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讓我云里霧里。幸好我聽明白了第一個倒車的站點。走了一身汗,我才找到乘車的站牌下。上車以后,我緊張的心才松弛下來。我開始打量車窗外的世界。路邊高大的法桐后一幢幢高樓,呼嘯而過的車輛,時尚的男男女女,讓我目不暇接。天氣涼了,經(jīng)常有落葉在車窗外飄過。在我們縣城,樹葉落下,風(fēng)起的時候,再飄起來,然后再落下,最后就爛在泥土里。南京的落葉呢?最后的歸宿在哪里?我看見一個女孩穿著黑色短裙,露著白蔥般的腿。在我們縣城,這個季節(jié),是沒有這么打扮的。她哈著手,跑進一家我在電影里才見過的咖啡屋??Х任莸拈T頭是黑色的,燙金的六個字——夜浪漫咖啡屋。我想,她的男朋友是不是已經(jīng)坐在幽暗的單間里等她,面前有一杯很小的白色瓷杯,里面的咖啡冒著裊裊的熱氣。
當(dāng)我輾轉(zhuǎn)來到騷狐貍的哥哥面前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我精疲力盡、饑腸轆轆,樣子狼狽。騷狐貍的哥哥是個白凈、瘦弱的小伙子,戴金絲眼鏡,嘴上掛著淺淺的笑。對于我的到來他沒有吃驚,估計騷狐貍已經(jīng)提前通知他了。我站在宿舍門口,看見他如同看見自己的親人。我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有吃的么?騷狐貍的哥哥趕忙從床底下翻出一盒餅干和兩個蘋果。他出去給我打洗臉?biāo)墓し颍揖桶堰@些東西消滅光了。當(dāng)他回來看見我仍可憐巴巴地用目光向他討吃的,他深表歉意地說,“我出去再給你買點吧!我已經(jīng)堅持不到等他買吃的回來。我說,“我睡一會兒吧,在火車上沒有睡好?!睕]等他反應(yīng),我就一頭栽到床上呼呼睡去。
暮色里我睜開迷蒙的眼,看見騷狐貍的哥哥正坐在桌前看書,他背對著我,背影很單薄。聽騷狐貍說他學(xué)的是高分子材料與工程,這是一門對我很神秘的學(xué)科。他發(fā)現(xiàn)我醒了,回過頭露出淺淺地笑容,說“醒了?”我爬起來,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霸蹅?nèi)フ依衔灏伞!彼褧谏?,說,“老五那兒太遠(yuǎn)了明天早上去吧。咱們現(xiàn)在去吃晚飯!”臨出門的時候我瞥了一眼他看的書,原來是張愛玲文集。我心里頓時輕松起來。
走在校園里,看到那些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我開始后悔上學(xué)的時候沒有好好用功,否則我現(xiàn)在也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我可能會和某個漂亮的女同學(xué)發(fā)生浪漫的故事。不過我是個會平衡心態(tài)的人,我開始對騷狐貍的哥哥談?wù)搹垚哿?,對于一個正在看張愛玲的人來說,我完全有把握縱橫捭闔。我說,“你正在看張愛玲?”騷狐貍的哥哥的耳朵根有些發(fā)紅,“沒事的時候,看著玩?!蔽尹c了根金大雞,煙霧從我鼻孔里飄出老遠(yuǎn),我用老師的口氣說,“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有三個大師是不能不讀的。第一個是以筆為槍的魯迅第二個是寫湘西世界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之父沈從文;第三個就是創(chuàng)作出女性的細(xì)膩與古典的美感的言情作家張愛玲?!笨打}狐貍的哥哥聽得很專注,我興奮地講了下去。其實這些都是從別處看來的,我無非照本宣科“張愛玲是世俗的,但是世俗得如此精致卻除此之外別無第二人可以相比。張愛玲的性格中聚集了一大堆矛盾:她是一個善于將藝術(shù)生活化,生活藝術(shù)化的享樂主義者,又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悲劇感的人;她通達(dá)人情世故,但她自己無論待人穿衣均是我行我素,獨標(biāo)孤高。她在文章里同讀者拉家常,但卻始終保持著距離,不讓外人窺測她的內(nèi)心。只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彬}狐貍的哥哥用異樣的眼神看我,這讓我感覺好極了。我接著說,這三個作家代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最高水平。騷狐貍的哥哥說,郁達(dá)夫也應(yīng)該算上吧。那個寫《沉淪》的浪子?我反問他。是啊,他的小說寫得挺大膽。我看看騷狐貍的哥哥覺得奇怪,我感覺他應(yīng)該從小就是那種好好學(xué)習(xí),聽家長和老師話的乖孩子,怎么會喜歡那個浪蕩子寫的小說呢?
騷狐貍的哥哥住的是研究生公寓,兩個人住一間。室友知道他來了老鄉(xiāng),到別處借住去了。臨睡前,我繼續(xù)胡吹海嗙。無非我如何多才多藝。比如我的毛筆字寫得特漂亮,上高中的時候就在《書法報》上發(fā)表,還獲過全國青少年書法大賽金獎。一開始還有些影兒,后來就沒邊了。我成了文學(xué)界和書法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騷狐貍的哥哥一直安靜的聽我瞎白話,這讓我很滿足,話意更濃。臨上床睡覺的時候他感慨的說,真羨慕你們。我們有什么好羨慕的?我樂了。你們多好啊,想干什么事情就去干啊!
天剛亮,我就被騷狐貍的哥哥喊醒了,我不情愿地爬起來。他已經(jīng)洗漱完畢,張羅著去打飯。一吃完早餐,我們就出門了。倒了好幾班車,我都倒迷糊了。大約在九點多鐘,我們在一家中等酒店后院的偏房里找到了老五。
這個偏房是酒店的男宿舍。我倆進去的時候,幾個穿著白上衣的年輕人在打撲克,確切的說,是穿著班駁的上衣。屋里擺滿了雙層的床,每個鋪上是各樣的被子、床單。屋里擁擠、雜亂不堪?;旌椭睗?、臭襪子、男人體臭的味道。騷狐貍的哥哥抽動了一下鼻子,眉頭皺成一堆。我們一進門,打撲克的幾個人把目光投過來,剛和我們的目光接觸,就又收了回去。我側(cè)著身子在床鋪之間走過,透過床鋪的縫隙,我看見老五坐在靠窗戶的一個下鋪上,看著窗外發(fā)愣。那目光我很熟悉。就像當(dāng)年騷狐貍拋棄他,他在騷狐貍家門前等了一夜也沒等到她回來時的目光一樣。當(dāng)時我們高中畢業(yè)才一個月。騷狐貍變心還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有天晚上,我剛從姜蘭潮家出來,騎著我的紅旗自行車慢悠悠回家。沒走出多遠(yuǎn),從身后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一輛雅馬哈250擦著我身子急馳而過,我一歪,差點摔倒。我站穩(wěn)了,那狗日的已經(jīng)遠(yuǎn)去。依稀透過車尾燈,看見后座上坐的是騷狐貍。我告訴老五,他還不相信。沒過幾天他就收到騷狐貍托人給他的分手信。老五帶著我去騷狐貍家找她,可是從黃昏等到深夜騷狐貍也沒回家。那時候我不像現(xiàn)在這么能熬,九十年代初期縣城沒什么娛樂場所,我也沒現(xiàn)在這么多有錢的朋友。那時候晚上不是看電視,就是我們這幫兒在大街上游蕩,或者去看錄像。除了除夕沒超過十二點就上床睡覺了。快零點的時候,我的哈欠就像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一樣。我打算勸說老五回家算了,明天再找騷狐貍??墒俏铱匆娎衔逅芟癜阕隈R路牙子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看著遠(yuǎn)處,眼睛里分明有一片落葉在飄搖,卻始終落不在地上。
我和老五終于在王胖家的胡同口堵住了騷狐貍。老五走過去,他的眼睛里只有騷狐貍。他的腳步緩慢、沉重,似乎腿上帶著鐐銬。我在一旁關(guān)注著王胖,如果他稍有反應(yīng),我就會馬上撲過去,給他致命的一擊,但是王胖似乎傻了,他扶著摩托車一動不動。老五一直走,直到他的鼻子幾乎碰到騷狐貍的鼻子。騷狐貍的眼沒有回避老五的眼,她的眉毛揚著,眼珠瞪得像紅棗。老五的身子繃得很緊,如同拉起的彈簧秤,我很擔(dān)心,這桿秤隨時被拉散。騷狐貍的眼里有水,這水一小會兒就澆滅了老五眼里的火。老五喃喃地說,“為什么?為什么?”那聲音里竟然帶著哭腔,這哭腔讓我的臉都有些火辣辣的?!安粸槭裁矗俊彬}狐貍的聲音真冷,就像冬天早晨起來一出門感覺到的冷?!澳悴皇钦f過,要和我好一輩子么?”老五的嘴唇滲出血絲。騷狐貍“切”了一聲,“等有這樣的摩托車后,再找人談戀愛?!彬}狐貍偏腿上了摩托車。王胖眨著一雙牛眼看看老五,看看騷狐貍,沒有動。“走?。 彬}狐貍的聲音像一根鞭子抽在王胖身上。王胖趕緊啟動摩托,狗日的雅馬哈250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一股嗆鼻的黑煙冒出來,這對狗男女漸漸遠(yuǎn)去。
安慰是徒勞的,我只能過去拍拍老五的肩膀。老五兀自站在那里,喃喃自語。
后來我和老五來到學(xué)校門口的老城飯店。飯店的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高中三年我和我的伙伴們給他創(chuàng)造了不少效益,沒錢的時候我們就用在家里偷來的酒、煙到這里來換菜。我可以保證,那時候我們就保持優(yōu)良的品質(zhì),只會自盜,絕對不偷外人的。我在家偷的次數(shù)最多,因為我爹在單位上是個頭,當(dāng)時我家的南房屋里堆滿了別人送的古貝春酒,一次我只偷一瓶,家里一直也就發(fā)現(xiàn)不了。一瓶價值五元的酒在這里只能換三塊的菜。老板依舊坐在柜臺后面正在用一根筷子剔牙,一看我和老五來了,臉上樂開了花。我們畢業(yè)以后已經(jīng)很少光顧這里。
仍舊是一盆肥腸燉豆腐、一盤水煮花生米,一瓶清燒酒。老五喝酒的速度那次是我見到最快的一次。我喝酒過敏,只能看著他喝,菜還沒吃幾口,酒瓶就見底了。老五一只手扶著桌子,一只手夾著煙,斜眼,歪嘴,嘟囔,再來一瓶。桌子晃動起來,菜盤子和空酒瓶也跟著抖動。我知道不能讓他再喝了,如果再喝下去,一,他不能付帳了;二,他鬧騰起來,我控制不住局面。我起身給老板示意,不要上酒了。就在這時,老五狠吸一口煙,那煙頭頓時亮起來,他用力把煙頭捻在了胳膊上。我一把把他的手打開,煙頭燙過的地方頓時起了個黃豆般大小的水泡。我罵道,“傻啊,為一個女人值得么?”老五趴在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那時候,如果有過失戀經(jīng)歷的男孩,基本會在手臂上留下煙花。初戀真的很可怕,它會浸入你的身體,留下你一生都無法彌滅的痕跡。
我坐在老五對面的床上,老五的眼里,有一片黃葉在飄搖。他的床上只鋪著一層薄褥子,一床散亂沒疊的軍用被,枕頭是一件羽絨服疊的。他安靜的坐著,給我一個側(cè)影,因為光線的原故,臉一半黑,一半蒼白,如同一塊木頭浸在溪水里。上衣的領(lǐng)子沒有翻過來,窩在黑毛衣里,褲腿上有幾塊油漬,肥大的軍警靴上居然沾著一片菜葉。好大一會兒,老五才把視線從窗外收回??匆娢?,他的臉和眼睛膨脹了一圈,幾秒鐘后,他恢復(fù)了常態(tài),上來沖我肩膀上就是一拳,疼的我呲了下牙。“你小子怎么來了?”“我怎么不能來?”我得意洋洋地說,“我只要打算找一個人,沒有找不到的。”老五摟著我的肩膀,我們親密無間地擠過床鋪的縫隙來到院子里。在門口,老五親切的招呼了一聲騷狐貍的哥哥,仿佛喊他的親哥哥。
我和老五站在院子里說話。太陽懶洋洋的,灑在身上。老五揣著手,一只腳在地上碾一塊小石頭。我遞給他一根金大雞,他拿到手里擺弄幾下,然后又在鼻子底下嗅嗅。吸的時候,他兩腮都凹了進去,然后一股濃濃地?zé)煆乃谋强罪h出去。他張著嘴巴陶醉了一會兒,說,“南京煙有股怪味,抽了老愛咳嗽。我彈著煙灰,望著從院子里走過的一個女服務(wù)員“你離家出走,跑這么遠(yuǎn)干什么?”“這不是有熟人么!”老五手里的煙才抽幾口,就快到頭了?!安俜?wù)員你干得了么?咱哥們也不是干這個的料啊!“這不是先臨時干干,過幾天再找個合適的么。”我看見老五鞋上的菜葉,忍不住笑了,“你上好吃的菜的時候,會不會偷吃一口?!薄澳沁€不是經(jīng)常的。這里的菜比咱們那兒的好吃多了?!崩衔灏褵燁^彈出一個弧線,煙頭落地,仍舊冒著煙。“我這不是聽騷狐貍說你到這兒來了么,就過來找你?!崩衔迳斐鍪纸o我要煙,我把煙掏出來,繼續(xù)往下說,“我在縣城待的也夠夠的,想出去混幾年。不過我不想在南方。南蠻子都特狡猾,咱們斗不過人家?!蔽冶粺焼芰讼拢笨人?。我吐了口痰,把煙隨手扔掉?!霸蹅兏浇莻€清河縣挺不錯的,是羊絨基地,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羊絨出自那里。我想到那兒去,機會多。再一個小林不是在那兒么。他舅舅是縣長。只要他幫忙,準(zhǔn)能找個好事。你干脆和我做伴去那兒吧?!蔽叶⒅衔蹇此磻?yīng)。老五噴吐著煙霧不說話。“咱們在那兒混幾年,等風(fēng)光了再回去。那時候你爹媽也就同意你和騷狐貍在一起了?!崩衔灏汛蟀敫鶡熑釉诘厣希媚_碾滅?!靶校腋闳?。”我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來,我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說服了他。我跟著老五屁股后回宿舍收拾東西。老五從床底下翻出一個旅行包,把床上的羽絨服胡亂塞進去。然后起身對那群打撲克的人喊,“老李,過來一趟?!币粋€五短身材,滿臉疙瘩的小伙子應(yīng)聲過來。打撲克的人停下來看我們。老五指著床上的被褥說,“老李,你被子少,這些都送你。”老李有些吃驚,“那你蓋什么啊?”“我不干了,回北方做生意?!崩衔宸律戆崖眯邪睦溊?“你這才上了兩天班,干不夠一個月不發(fā)工資。”“兩天工資才多少,老子不要了?!崩衔灏寻嗟酱蚕?,然后將被窩卷起來,頓時露出布滿毛刺的床板。
午飯我們是在老五上班的飯店吃的。這是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中式餐廳,裝修古色古香。我們坐在大廳的一隅,正好面對吧臺,吧臺前面供奉著彌勒佛,他老人家摸著肚臍笑容可掬的看我們這些俗人。老五點了一桌子菜。他和騷狐貍的哥哥喝啤酒。我只顧悶頭吃,老五不時和上菜的服務(wù)員開個玩笑,騷狐貍的哥哥還是那么優(yōu)雅。我放在桌子上的金大雞煙,被老五連抽帶送同事,一會兒就凈了。酒足飯飽,我心滿意足的剔牙之際。老五的狗嘴里吐出一句,“算帳去!”我茫然地看看老五,又看看騷狐貍的哥哥?!按髠ィ禳c??!”老五的大黃牙讓人惡心。我無可奈何的去吧臺算帳,我邊走邊安慰自己,“反正是你家的錢?!边@頓飯一共花了六十七,讓我有些肉疼,要早知道我算,老五當(dāng)時點菜的時候,我真該攔下?;氐阶肋?,我喝了口茶,正打算開口說撤。老五的狗嘴又吐出一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下午咱們到長江大橋轉(zhuǎn)轉(zhuǎn)?!薄皠e轉(zhuǎn)了,抓緊時間走,下午有一班到德州的火車。”我怕夜長夢多?!安伲蝗ラL江大橋就等于沒來南京。”老五叼著最后一支金大雞,右腳踩在椅子上,活脫脫一個潑皮。
出了飯店,我們和騷狐貍的哥哥告別,他下午學(xué)校有事。從那兒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他的名字我早已經(jīng)忘記。他是一個安靜、善解人意的人,他可以聆聽你的傾訴,哪怕是一堆廢話,他也毫無怨言,臉上總是掛著淺淺的笑容??傊且粋€值得交往的朋友。
從老五工作的酒店坐三站地,在橋頭堡公園下車,再走五、六分鐘就是長江大橋。還沒有到橋頭,空曠處吹來的寒風(fēng)鉆進我的衣領(lǐng),我不由縮下脖子。老五急匆匆地往前走,我緊緊跟在他身后,他就像射出的一支箭,我就是箭尾的那束羽毛。曾經(jīng)我也緊緊跟隨在他身后,走向大橋,不過那是我們那兒的運河大橋。那是因為騷狐貍。有一天放學(xué)的時候,在學(xué)校門口街混子孫二響沖騷狐貍吹口哨,騷狐貍往地下啐了一口。孫二響在學(xué)校那條街上稱王稱霸慣了,那受得了這個,上去一把把騷狐貍的頭花捋走了。騷狐貍披頭散發(fā)的去找老五,老五聽完她的哭訴,臉漲的通紅,好久沒出聲。最后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干他狗日的。”老田、癩子都勸他算了,孫二響一個人不可怕,關(guān)鍵他有一幫社會上呼嘯的兄弟,我們這些學(xué)生惹不起。老五的仇恨已經(jīng)燃成熊熊大火,無法撲滅。他找到孫二響的鄰居——鄰班的魯軍,讓他捎信給孫二響,第二天下午在運河大橋見。第二天下午老田、癩子等人不知何原因沒有來上學(xué)。老五對我說,“算了,你也甭去了?!钡K于弟兄感情,我硬著頭皮也得跟他去。一上橋就看見孫二響和他的五、六個兄弟,每個人都跨在自行車大梁上,身子趴在車把上,沉甸甸地鏈子鎖在一端的車把上蕩悠,我的腿不由的有些哆嗦。孫二響示威般地?fù)P起騷狐貍的黑色頭花,在我看來那頭花就像罪惡的罌粟花。老五面無表情,腳步迅捷。離孫二響越來越近,他的腳步頻率就越快,到了面前的時候,他人幾乎都沖了起來。他猛的從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用力扎向?qū)O二響的大腿。孫二響張著嘴呆住了,仿佛被點住穴道。眨眼間,他和他的自行車緩緩地倒向一側(cè),這時候他的喉節(jié)抽動了幾下,一聲凄慘的聲音沖出口腔。血是黑色的、粘稠的,慢慢從他的褲子里滲出。老五彎腰撿起已經(jīng)被孫二響扔到一旁的頭花,吹了吹上面的塵土,又在上衣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放進上衣的口袋里,然后起身沖孫二響的弟兄們揚了揚匕首,刀尖沾著一絲血漬,他陰鷙眼神里的殺氣把孫二響的弟兄們嚇傻了,沒有一個人動。老五帶著我揚長而去。走了老遠(yuǎn),我還心有余悸,惟恐那幫人攆上來,掄起鏈子鎖砸向我。這件事情的后果,老五受到派出所的經(jīng)濟懲罰、學(xué)校的留校查看處分、他爹的兩個耳光,以及騷狐貍的以身相許。
老五和我一前一后走在小學(xué)課本扉頁上都有玉照的長江大橋的人行道上,這次他不是走在會敵人的路上,而是走在他向往已久的地方。引橋下面的大橋公園里的各種花草樹木大多葉子發(fā)黃,一片蕭瑟。下層的鐵路橋上正駛過一輛火車,巨大的轟鳴聲伴隨著橋身輕微的抖動。老五的手指一路沿著冰冷的橋欄桿滑過,我隱隱聽到他在吹口哨,吹的是南斯拉夫電影《橋》的插曲‘啊,朋友再見’。我們走過一個個蘭花型的路燈,走過橋的彎曲部分,看見工、農(nóng)、兵、學(xué)、商的五人圍成一圈的塑像,欄桿上開始出現(xiàn)鑄鐵浮雕,有五星的、向日葵的,然后我們又看見橋兩側(cè)雄偉的橋頭堡,每個堡頂上樹立著三面紅旗,就像劈向天空的三柄巨斧。在橋頭堡堡身周圍刻有“全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萬歲”的浮雕。我這時候才感到震撼,不由生出景仰之心。我扶著欄桿探頭一看,翻滾的、渾濁的江水,如同動物世界中非洲動物大遷移時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去,我頓時感到一陣暈眩,趕忙把頭收回來。
我們登上橋頭堡上的了望臺。風(fēng)很大,吹在臉上有微微的疼痛感。我們的衣衫獵獵。視野遼闊,我終于體會到極目楚天舒的意境。太陽仿佛氣力不足,如同一個婆娘剪的剪紙。長江和天際連為一體,遠(yuǎn)處一片霧蒙蒙。我想,那盡頭是什么模樣?橋上行駛的車輛、人群,在我看來如同是在一個巨獸的腸道里蠕動。一艘油輪在江上行駛,船后留下一條尾巴,仿佛一把利刃從天劈下來,把江水劈開一個大口子,不過這個傷口很快就愈合了。長江大橋的兩側(cè)的引橋如同兩只巨手,使勁攥住岸邊。我突然有一種想要高嚎一聲的沖動,但是我扼制住了。我平靜了下心,看見老五張開雙臂,如同肋下長出一對翅膀,整個人似乎懸在半空。他雙目緊閉,嘴微張。他是擁抱這江面吹來的風(fēng),還是想飛翔?我突然擔(dān)心他跳下去,于是做好了抱住他的準(zhǔn)備。就在我將失去耐心要喊他的時候,他突然掙開雙目,放下那對翅膀,說了一句讓我既可笑又有同感的話,“長江大橋真長啊!”他從來沒有用這么慢的語速說過話。我憑欄遠(yuǎn)眺?!罢嫠麐岄L??!”他又感慨了一句。這時候我看見他從兜里摸出一個東西,那個東西在他手里留戀了一會兒,然后向橋下跳去。我抓緊欄桿,踮腳往下張望,原來是一個黑色的頭花。頭花輕飄飄地,如同宇宙中的生命,墜到渾濁的江水里,然后翻卷幾下,就不見了。我看看老五,他出神地望著江水,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江邊上那些層層疊疊的建筑物,一眼望不到盡頭。這些提醒我這不是我的城市。思鄉(xiāng)之情頓時彌漫開來,將我淹沒。我想念那帶有草木香味,還混雜著柴油味的縣城,我騎著那輛到處吱呀呀響的紅旗牌自行車不用一個小時就可以轉(zhuǎn)遍的小縣城。路上會經(jīng)常碰見打招呼或者不打招呼的認(rèn)識的人。餓了我可以去孫家鋪子,花上五毛錢買個肉火燒,吃得滿嘴流油。甚至我懷念聲音聵耳的制冷車間,我多么想和車間主任老劉坐在值班室里打跑得快。還有我那張鋪著厚厚褥子的床,軟??!
在老五的提議下,我們在橋頭堡下照了張合影橋上售貨照相車很多,我們找了個穿黃上衣的女孩為我們照相。后來照片寄到了我工作的單位,不過照片讓我很不滿意。由于橋上風(fēng)大,我們兩個的樣子很狼狽。頭發(fā)被吹的凌亂,衣服歪七扭八,笑容不自然仿佛有雙大手?jǐn)Q著我們的臉蛋。尤其是我的褲腿被風(fēng)撩起來一條顯得長,一條顯得短。在照片的最上方也就是老五的頭頂,居然有那只鳥,它就好象我們照完相以后又鉆進照片里的一樣。它頭朝上,身子豎立,翅膀張開,像火箭升空。
離開長江大橋,我和老五去他工作過的酒店拿行李。老五想等他的幾個同事下了班一起吃個告別飯我斷然否決。此時的我歸心似箭,盡管我心里一直打點,把老五騙回去后如何面對他。我編謊,“和人家小林約好了,后天在清河見面,如果不能按時到,沒信譽到不怕,只是不好弄到好差事?!崩衔逯缓米髁T到了火車站,天已擦黑。排了老長時間的隊才買到票,凌晨一點的車。這時候肚子咕嚕嚕直響,我們找了家小餐館隨便吃了點東西。時間尚早,老五非要在附近溜達(dá)溜達(dá)。南京真是個大城市,盡管已經(jīng)夜里燈火輝煌,車水馬龍,比我們那兒趕集都要熱鬧。我們走累了,坐在馬路邊歇腳。老五望著身邊來來往往地車輛和人群,感慨地說,“咱們要是出生在南京該多好啊!”沒有金大雞煙了,我在身上亂摸索。老五看見,從兜里掏出一盒南京。這個狗日的,有煙一直抽我的,我沒好氣地說,“你要是在南京出生就不是老五了,什么土壤長什么花。你這狗尾巴草只能長在咱們那兒?!?/p>
上車的時候,我和老五都困得睜不開眼。幸好車上人不多,我們找到座位,就忽忽睡去。我做了個夢,我們又去了長江大橋,橋頭堡堡身上的“全世界人民大團結(jié)萬歲”十個大字居然是我寫的。天亮?xí)r,老五把我從夢中拽出來,他問我,“你樂什么呢?”我睜開眼睛,打量打量車廂里,又看看車窗掠過的田野里的晨霧,然后和小貓一樣抹抹臉,還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我不滿地剜了老五一眼,說,“關(guān)你屁事?!蹦阈∽訙?zhǔn)是在做齷齪的夢。”老五說,“看你樂得都合不上嘴?!薄芭蓿 蔽疫艘豢?。“我是夢見你做壞事,被警察抓住,我想,可為民除害了。”我們兩個斗嘴,對面座位上是兩個好象第一次出門打工的農(nóng)村女孩,她們把包裹抱在懷里笑吟吟地望著我們。坐在我正對面的那個女孩年齡稍大些,短發(fā),人挺精神。我看她帶著手表,搭訕問她幾點。她沒有回答,卻把手腕伸到我眼前。我顧不上和老五貧,問她,到哪兒下車?她猶豫了下還是說了,到北京,終點站。一會兒我們就聊熟了,她說和妹妹一起去投奔一個親戚,她們村的好多人都去首都打工,那里機會多。她問我在哪兒下車。我說,德州。我故意將德州說成deizhou。她抿抿嘴兒,笑得還是有些靦腆。她說是不是出扒雞的那個地方?我點點頭,扭頭看老五,他靠在車窗上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但是眼睛卻睜著。我拍拍他肩膀,說,“走,去抽根煙?!?/p>
我和老五在車廂連接處抽煙。我們在火車的轟隆聲中沉默不語,老五依著車壁,眼神有些呆。他突然問我,“你還記得咱們上學(xué)時組織的樂隊叫什么名字么?”我點點頭回答說,“知道啊,不是叫翅膀樂隊么?”“咱們堅持下來該多好,說不準(zhǔn)現(xiàn)在出名了,全國巡回演出呢?!蔽液吡艘宦暎白鰤裟??”后來他問我,“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么離家出走?”“為了愛情,為了騷狐貍唄。”我回答。煙從老五嘴里吐出來,又被他吸到鼻子里去。狹小的地方被我們兩個弄的煙氣騰騰。“也不全是。”老五說?!澳阒烂矗课乙窃龠@樣下去,這輩子就完了。我可不想和他們一樣那么活?!崩衔逵行┘樱瑤椎瓮倌亲訃姷轿夷樕?,帶點酸臭味。我似乎聽到了唾沫星子啪啪漲破的聲音,我厭惡的抹抹臉。“操,你小子就是不想過本分日子。”“和你也講不清楚,你連戀愛都沒談過。”老五輕蔑的表情,讓我心里硌愣的,真想伸手給他兩個耳刮子。
“這次回去,我就和高陽談上戀愛了?!薄澳悄阈∽舆€給人家起什么外號,叫人家大山羊?!薄拔蚁矚g山羊啊!”我咽了口唾沫。提起高陽,我的胸口不知怎的,就像餓了,總會抽一下。
我們回到車廂,正好一個服務(wù)員推著售貨車過來。老五讓我買啤酒,我問他,你的錢呢?他說早花完了。雖然是老五家的錢,我也想省點花,到時候好跟他媽有個交代。猶豫片刻,我還是買了兩罐啤酒。原因很簡單,離家越近,我對老五的內(nèi)疚之果就越長越大。對于我來說,欺騙朋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啤酒是萃島牌的,包裝幾乎和青島啤酒一模一樣,三塊錢一聽。老五喝的速度很快,幾乎是一口一罐,以至我以為那里面裝的是水。老五喝完酒眼巴巴地看著我,仿佛一只渴壞的小狗看著主人。沒辦法我只能再買兩聽。老五喝酒的速度還和前面兩罐一樣,售貨的服務(wù)員干脆坐在旁邊的座位上等,我一次次不情愿的從兜里掏出錢,最后老五喝了十一罐,我在心里咒罵了十一次生產(chǎn)廠家,怎么弄的酒和水一樣呢?第十一罐啤酒喝完,老五伏到桌子上,他凌亂的頭發(fā)開始抖動起來,然后傳出嗚咽的聲音,引來車廂眾人的目光,我的臉頓時火辣辣的。我趕緊撥弄他,“別雞巴哭,不嫌丟人么?”老五仰起臉,眼里霧蒙蒙的?!澳闼麐尣趴蘖四?!”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的拳頭就擊中我的下顎,我腦子嗡地一聲,人差點從座位上栽下去。我的火噌地就竄出來,我撲到他身上,扼住他的脖子,拳頭懸在半空的時候,跑出去的理智又回來。我緩緩松開他,他和我一樣張著嘴,喘著粗氣。我坐好,整整衣服,連理都不理他。老五可能覺得也沒勁,無聲無息趴到桌子上。對面的兩個女孩都看呆了。過了好久,年齡大的那個女孩悄悄問我,“他是不是失戀了?”“他是戀得太多了!”女孩沒聽懂我說的什么,看我臉色不好,就沒再問。老五突然開始嘟囔,聲音不是很清楚,我把耳朵湊過去,聽他說,“原以為是只鳥,可以自由飛翔。哪知道是只風(fēng)箏,剛想飛遠(yuǎn),卻被一條可怕的繩子拽回來。”我有些莫名其妙,不再管他。這時候我的目光瞥向車窗外,令人吃驚的場景出現(xiàn)了,我看見了蒙娜麗莎。盡管它的影子模糊。它拼命扇動翅膀,正在和火車賽跑。
到德州站時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我依依不舍地和那個女孩告別。那時候還沒有手機和QQ號,否則我和那女孩說不準(zhǔn)會發(fā)生點什么故事。戳在站臺上,我發(fā)現(xiàn)車站的屋頂有積雪,天氣比我走的時候冷多了。我的意思是抓緊到汽車站坐汽車回縣城,明早再去清河。老五非要吃點東西,暖和暖和。想想和老五家還沒聯(lián)系上,我就同意了。我們是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到處都漏風(fēng)的蘭州拉面館吃的。我比老五提前吃完,借口上廁所,做賊似的進了家商店,用公用電話給老五的姐夫打了個傳呼。電話回過來時,鈴聲刺耳,讓我有些心慌。在店主的提醒下,我才反應(yīng)過來,把電話拿起來。我慌張的給老五的姐夫說好回縣城的時間。他告訴我他們埋伏的地點,讓我?guī)Ю衔遄吣菞l路。一出門,老五立在那兒,我心馬上懸起來。他問,干什么去了?我說,買了盒煙,我覺得自己臉色都變了。我懷疑老五是否聽到,但看他的神情,不像。
我們趕上了回縣城的最后一班車。公共汽車在夜色中緩慢地爬行,車燈打在路面上,如同一根繩子在拽著車前行。我和老五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各裝著心事。在黑暗中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只能看到眼睛在閃光。我內(nèi)心甚至想,這輛公共汽車不要在縣城???,最好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直是一個姿勢坐著,加上氣溫低,腳麻了,我開始跺腳,這時候我聽見老五也在跺。他跺腳的聲音讓我忐忑不安,像跺在我心上。
在縣城的車站下了車,其他乘客匆匆地離去,偌大的車站只剩下我和老五。我們站在那里,如同兩只迷途的羔羊。最終還是我說,先去我的宿舍湊活一宿。
已是夜里九點,縣城的街道很清冷,路燈有氣無力的亮著,好象垂死的病人。天氣很冷,凍的膝蓋生疼,走一會兒,我就哈下手,捂捂耳朵。老五揣著手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慢吞吞地跟著。我不時看看天空,沒有月亮,只有幾顆隱隱地星星。有好幾次我想喊住前面的老五,讓他回來。但是這個念頭一次次被我頑強的壓下去。如果那樣,我怎么跟他的家人交代。走到飲食公司路口的轉(zhuǎn)盤時,幾個鬼魅般的人影竄了出來,就如同皮影戲里的影子一樣。老五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就被摁住。我停住腳步,聽那幾個人的聲音,我知道是老五的姐夫、老田、張濤和癩子。老五明白過來,開始掙扎,但那幾個人死死地抱住他,他胳膊和腿亂扎煞,如同溺水者。后來他被拖著帶走他掙扎著扭過臉沖我喊,“徐偉,你個王八蛋,我恨死你了!”那聲音回蕩在夜空里,尖銳無比,如同一個酒瓶子砰然打破,那碎片全濺到我裸露的皮膚上我整個人都木了。
那夜我回到家里,母親見我怪怪的,以為我病了,伸過手摸我的額頭,被我粗暴地推開。我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直至第二天中午。
起來后,我寫了個帳單:
請假給主任買金大雞一條 36元;去德州汽車票一張 3元;
去南京火車票一張 45元;
去南京的路上吃飯 8元;
南京坐公交車六次 6元;
老五請客 67元;
在南京火車站和老五吃飯 10元;
回德州火車票兩張 90元;
火車上老五喝啤酒十一罐 33元;
火車上和老五吃盒飯 10元;
德州火車站和老五吃飯 5元;
德州火車站打傳呼 2元;
回縣城汽車票兩張 6元;
共計:321元
剩余:179元
寫完帳單我騎上自行車去了老五家。走進院子的時候,我吃驚的發(fā)現(xiàn),晾衣服的鐵絲上掛著的鳥籠里居然不是空的了,蒙娜麗莎在籠子里安靜地啄食,嘴里不時發(fā)出‘咕咕’地聲音。對于我的到來,它只是用黑珍珠般的眼睛漠然的瞥了一下,又垂下它的小腦袋瓜。我打量這只神奇的鳥,覺得不可思議。
張濤和老田在老五家里,我進門的時候,他們正在議論什么??匆娢疫M來,張濤沖我擺擺手,算是打招呼。我走過去坐在一邊聽他們繼續(xù)說話。他們說蒙娜麗莎今天早上飛回來了,一直在老五家的院子上空盤旋,就是不落下來。而且嘴里發(fā)出嗚咽般的叫聲,讓人鬧心,用笤帚攆,扔石子,它也不跑。最后老五出來,打開那個鳥籠,它居然自己飛了進去。這事真奇怪,這鳥太有靈性了,張濤感慨。老五呢?我問。又睡覺去了。老田說。
老五他媽從里屋出來。她手里拿著紗布和剪刀。我趕忙問,姨,怎么了?老五的手得凍瘡了,她回答,挺嚴(yán)重的,這不是給他敷藥么。不會吧,我們回來的時候,他手沒事啊,我心想。難道這一夜又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我心中充滿了疑問。但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問。我把帳單和剩下的錢掏出來遞給她。臨給之前我猶豫了下還是把自己的三十塊錢也夾在里面。他媽沒說什么就接了,然后扔下我就不再搭理。我待在那里,有些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告辭。老五他老婆王嵐送我出的門,我正打算轉(zhuǎn)身走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讓我至今無法接受的話,“以后你不要再來找老五?!闭f完門夾著一股寒氣重重地關(guān)上,她那張仇恨的臉轉(zhuǎn)眼消逝。我站在門口呆住了,不知道為什么,我連氣憤的力氣都沒有了。盡管我想敲開門,問老五家里人,為什么?
1994年的冬天,把老五找回來的我成了他家的罪人,從那兒我就再也沒登過他家的門。
后來的事情是有次喝酒張濤告訴我的。老五手上的凍瘡越來越厲害,他媽領(lǐng)著他去了很多家醫(yī)院看,愈看愈厲害。整個手背都爛了,薄薄的一層皮下都是膿水,隨時都會流出來。手指頭腫的和用水洗過的白蘿卜一樣。眼看著這只手就要廢掉了。這時候老五他媽聽說了一個偏方,用鳥的頭做藥引子,治療凍瘡有奇效。救子心切,老五他媽也顧不上去抓鳥,把蒙娜麗莎給殺了。當(dāng)把蒙娜麗莎的頭搗碎了敷在老五手背上的時候,老五疼的呲牙咧嘴,一個勁兒的問,什么藥???這么疼。怕他著急,他媽沒敢說。敷上藥的那天晚上老五疼的叫了一宿。說來奇怪,很快老五的手好了,居然手背上沒有留下一點疤痕,完好如初。蒙娜麗莎不見了,老五就像魂丟了一樣。直至他說要出去找蒙娜麗莎,王嵐才把真相告訴他。出人意料的是,暴風(fēng)雨沒有來,老五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開了。自那兒老五開始沉默寡言,就連張濤他們?nèi)ィ膊淮罾?。他?jīng)常把自己反鎖在屋里。有次王嵐趴在窗戶上看到,老五張開雙臂,把腰彎成九十度,扇動著兩只胳膊,在屋子里跑來跑去。
十年后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又見到老五。當(dāng)時我喝了點酒。剛離婚的高陽老往我身邊貼,頻頻給我敬酒。望著這個醉眼迷朦滿臉雀斑的女人,心下感慨萬分,當(dāng)初我怎么會喜歡她呢?可是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憐惜,于是我喝了點酒,惹來周圍同學(xué)的不滿,說我重色輕友。正在與大家糾纏之際,一個穿黃色上衣的女孩從酒店的大廳穿過,她走路一扭一扭的,眉眼之間左顧右盼,甚是妖媚。不過她的目光已經(jīng)不能像當(dāng)年騷狐貍的目光飄到我們身上那樣讓我們心潮澎湃。我看見老五在鄰桌推杯換盞。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看見我一愣,我在他眼里沒看見那片飄搖的葉子。我說,“最近怎么樣?”老五舉起杯和對面的一個同學(xué)喝了口。看我還是盯著他,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湊活混唄。哪能和你比。在工廠混了快十年了,剛湊夠買房的首付。”我掏出煙遞向他,他接過來,轉(zhuǎn)轉(zhuǎn)煙,“嗬,中華啊!”他湊過頭讓我點著煙,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樣子頓時模糊起來?!膀}狐貍現(xiàn)在干什么呢?”老五夾了口菜慢慢咀嚼著,然后揚起那張?zhí)己谀?,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反問我,“誰是騷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