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天很藍,山口兩側的植被,黃色、褐色、綠色雜陳。
中午的陽光,將半個山口照亮。
色彩和光線,都很好。
可惜天空是純粹的藍,少了些動感。
東馬屯是一個小村莊,位于瓦房店市許屯鎮(zhèn)境內,耕地稀少,多山,多溝,溝內泉水淙淙。全村十二個居民組,四千多人口。主要經(jīng)濟來源,依賴蘋果。果樹栽在山腳、山坡,用農家肥培育,用泉水澆灌?!皷|馬屯牌”蘋果,紅富士,小國光,品質絕佳,馳名全國。
東馬屯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小村莊。我去過多次。每次,我都看得到,它在生態(tài)方面的原始,以及在發(fā)展觀念上的現(xiàn)代。我猜得出來,這個村的當家人,村黨支部書記孫經(jīng)中的經(jīng)營發(fā)展思路不同凡俗。認識他以后,我的感覺是,果然不俗。
孫經(jīng)中是一個跟“不”字有緣的人。我給他籠統(tǒng)統(tǒng)計了一下,最近幾年,他一連串說了九個“不”:不放牧,不養(yǎng)蠶,不養(yǎng)雞,不開荒,不大量使用農藥,不采石頭,不挖沙,不賣祖宗田,不吃子孫飯。就是這九個“不”,構建了東馬屯生態(tài)保護的長城,才讓域內的山水,得以回歸原始狀態(tài)。
去東馬屯的次數(shù)多了,我跟孫經(jīng)中也就熟悉起來。他是一個健談的人,更是一個有眼光有胸懷勇于做事的人。是他說的,東馬屯的發(fā)展,要著重于“溝域經(jīng)濟”;是他說的,東馬屯的建設,要染上濃郁的文化色彩?!皽嫌蚪?jīng)濟”已初見成效,到2011年,全村的蘋果產值,已經(jīng)超過一億元,人均純收入,達到一萬八千元。與此同時,文化色彩的飽和度,也在逐漸加深。除了山里紅藝術團的持續(xù)活躍,還建成了瓦房店市惟一的楹聯(lián)文化村,建成了瓦房店市文藝創(chuàng)作基地,成為名副其實的“瓦房店市第一文藝示范村”。
我也算是一個文化人,心中也藏著一個小小的文化理想。我想以圖文并茂的方式,以區(qū)域為興奮點,全力打造瓦房店的文化地理。我的想法,得到孫經(jīng)中的大力支持。他說:“就從東馬屯開始吧?!?/p>
好的,就從東馬屯開始。
說這話的時候,是2012年10月上旬的最后一天,東馬屯的空氣里,飄蕩著濃郁的果香,而我們的視線里,則是一大片一大片耀眼的蘋果紅。這是東馬屯最具特色的季節(jié),是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最美的季節(jié)。還等什么呢,開始拍攝吧。拍攝東馬屯的山水,拍攝東馬屯的紅。
征得孫經(jīng)中同意,我們特約攝影家閻翰老師為《瓦房店文化地理?東馬屯專輯》首席攝影師。我呢,愿意做一名暫時的助手,跟閻老師一同拍攝。這里邊,有我的私心。我想,要完成這個專輯的圖文編輯工作,我本人也要熟悉東馬屯的地理才行。這里的“地理”概念,包括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兩個方面。
季節(jié)不等人,在十月底之前,我們必須完成“秋”的拍攝。再晚些時候,秋的符號,就會消失。何況,在此期間,大連“蘋果之鄉(xiāng)筆會”將在許屯鎮(zhèn)和東馬屯村舉辦,我得當兩天“忙頭”。
啥也別說了,開始拍攝吧。
首先要拍的,是蘋果。當然也不能只拍蘋果。按閻老師的意圖,得把蘋果跟村莊結合起來,跟溪水結合起來,跟果農的勞作結合起來。也就是說,每一張圖片,都得有東馬屯的符號,讓熟悉東馬屯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讓不熟悉東馬屯的人,也由此加深對東馬屯的認知。
那就好好地結合一下。
第一個結合,需要尋找制高點。東馬屯的農舍,從高處看,呈鮮艷的紅藍兩色。那紅那藍,是農舍屋頂?shù)牟噬h(huán)保波形瓦,是全村住宅美化工程的一個側面。這個側面,我們不能忽視。
東馬屯地形狹長,村莊也隨山勢水勢,呈現(xiàn)出狹長的一條線。想用一張照片表現(xiàn)出來,根本無法操作。那就兩張吧,南北各一張。
我們登上龍?zhí)渡角f背后的小山,正好俯視東馬屯的北端。近景是掛滿枝頭的蘋果,中景是一溜耀眼的紅屋頂,遠景是起伏的青山和藍天。
南面的一張,在村莊入口處拍攝,橋西的山坡上。山坡上的蘋果,已經(jīng)被果農采摘了一部分,稀疏了不少。我選擇一棵果樹,蹲下身子,以枝條上懸掛的紅富士為前景,枝條和山坡的間隙里,正好可以看到山下的紅屋頂。沒有比這更好的構圖了,還等什么,就是它。
第二個結合,得隨山泉而行。這不難。村級公路的東側,就有一條山泉。我們沿路而行,終于找到一棵果實累累的老樹。老樹的枝杈旁逸斜出,瀟灑地遮在山泉之上。好了,就是這里。我們在這里反反復復拍照。順光,逆光,側光;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或站,或蹲,或半站半蹲;所有適合拍攝的角度,都不放過,終于有了兩張比較可心的片子。我看過很多蘋果的圖片,但蘋果樹下有泉水蕩漾的圖片,難得一見。我很得意啊。我想,閻老師也會很得意。他經(jīng)驗豐富,手段老辣,自然會拍出別樣的佳境。
第三個結合,是個難點。我因事耽擱,閻老師曾經(jīng)單獨去拍攝過一次,重點放在果農的勞動場面上,奔波一整天,收效甚微。按閻老師的說法,果農的年齡、表情、服裝,跟我們要表達的意圖,不是十分貼切。
于是我們一起去碰運氣。一上午都在拍攝,還是不太理想。到中午,趕到老馬家的“永田農家飯莊”,點幾個菜。等待的間隙,我們在院子里聊天。閻老師眼尖,看到兩女一男,沿路而行,抱著果簍和籃子,往果園的方向走。閻老師指給我看,眼睛里放光,說,行!我心里一陣激動,說閻老師你先過去,我換個鏡頭。一上午我都是用變焦鏡頭拍攝,這下遇到可心的人物,得用人像“頭”才行。我得把人家拍得漂亮一點啊。
等我急急忙忙趕到果園,閻老師跟人家已經(jīng)有說有笑了。三個人的身份也搞清楚了,中年婦女和年輕女子,是母女倆。男青年,是女婿。健朗的一家三口。聽說要給他們拍照,都笑。女兒還有一點羞澀,說拍他們倆,別拍我啊。媽不樂意了,說,又不耽誤你干活兒,拍就拍吧,宣傳咱們東馬屯的蘋果,是好事啊。
閻老師很快進入工作狀態(tài)。一個人,做他熱愛做的事,總是精神抖擻。他圍著那一家三口在果園里穿梭,或近或遠,或高或低。還不停地跟他們聊天,常常逗得他們笑起來。作為助手,我不能搶了閻老師的戲,只能躲在一邊,偷空拍攝幾張。也不知忙活了多長時間,直到老馬家的大嫂出來喊我們:“照相的師傅,在哪兒呀,回家吃飯!”
我跟閻老師相視一笑。好吧,回家吃飯。閻老師跟一家三口告別,謝謝你們啦。人家也客氣,笑著說,也謝謝你們。
那一頓午餐,吃得開心。
歸后,在電腦上看閻老師拍攝的果農勞作場面,人物滿臉的笑意,跟蘋果的紅,達成了非同尋常的默契,形態(tài)也都很生動。再看自己的拍攝,嗨,慚愧。
到此為止,“三結合”圓滿完成。
攝影/侯德云
在東馬屯第一村民組,也叫東老爺廟村民組,我們遇到黑大嫂。說“遇到”不是很準確,應該說,是我們主動闖進黑大嫂家的院子里去了。
我們先是在村口拍攝。溪水在此處拐彎,漫出一大片淺灘,對岸的山腳,也是一溜的蘋果紅。我們以溪水為前景,拍蘋果,拍蘋果在水中的倒影。我們來得早,朝霞剛從山頂上探出頭來。朝霞到處山水暖,鏡頭里所有的風景,都是暖調子。很好,暖調子的風景,最耐人尋味。
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的心窩里,也會充滿暖調子。這暖調子,是黑大嫂送給我們的,當然也可以說,是東馬屯送給我們的。后來我們知道,在東馬屯,像黑大嫂那樣熱情洋溢的村民,有很多,黑大嫂是其中個性鮮明的一個代表。
拍完溪水中蘋果的倒影,閻老師建議,去西邊的溝里看看。他一定是被西邊山坡上披紅戴綠的景致所吸引。我們上車,沿路而行。路是水泥路,好走。沒多久,就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口,能看見滿院子的果樹,院墻外的果樹,都果實累累。我們下車,在院門口拍攝了幾張。興猶未盡,竟然走進院子里。屋門開了,一個黑臉膛的大嫂迎出來,臉上帶笑,問,你們是做什么的?我籠統(tǒng)回答一句,照相的,宣傳一下咱們東馬屯的蘋果。黑大嫂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說,好事啊,照吧,隨便照,好好給俺們宣傳一下啊。
我在院子里四處轉悠,尋找最佳視角。一邊拍一邊念叨,今年蘋果結得好啊。黑大嫂搭話,看著還行,就是夏天讓冰雹打了一下,賣不了多少錢。我心里感慨一句,噢,那太可惜了。
經(jīng)黑大嫂提醒,我才看清,確實有些蘋果上面有疤痕??蛇@疤痕,并不影響蘋果的味道啊。據(jù)我所知,有些人,還專門喜歡有疤痕的蘋果。讓鳥啄過的蘋果,也會留下疤痕,據(jù)說,這種蘋果味道特別好,連鳥都喜歡嘛。還有言之鑿鑿的,說喜歡啄蘋果的,可不是一般的鳥,是喜鵲。喜鵲果,好吃啊。要是黑大嫂不明說,我還以為,那些疤痕果,都是喜鵲果呢。
東馬屯的蘋果,都讓冰雹打過嗎?我追問一句。
黑大嫂說,沒有,就村口這么一小片,溝里邊,沒下雹子。
我還是在心里感慨,噢,這就好。
邊拍邊聊,拍得愉快,也聊得愉快。等我拍完要走,黑大嫂突然拿出一兜子蘋果,說,送給你們嘗嘗。這怎么好意思啊,無功受祿嘛。趕緊推辭,黑大嫂不樂意了,不就幾個蘋果嘛,來家門口了,怎么也得嘗嘗。那語氣,自家親戚似的。推辭不過,只好收了,說一串感謝。接過袋子,手一沉,哪是幾個蘋果,怎么也有十斤八斤的。
我們往山里去,拍山腰上的果樹。原路返回時路過黑大嫂家,閻老師眼尖,看見院墻上一顆大南瓜,色黃,墨綠紋路,跟樹枝上蘋果的紅,形成強烈對比。我還納悶呢,剛才怎么沒看到啊,趕緊去拍。黑大嫂站在院子里,看我們拍南瓜,笑了,說,喲,那有什么好拍的。接著,像突然想起什么,說你們喜不喜歡南瓜啊,送你們兩個,嘗嘗。說完從院子里出來,到墻外摘南瓜。墻外的果樹邊上,種植了好幾棵南瓜,葉子已經(jīng)枯了,瓜還在秧子上掛著。我們還是推辭,黑大嫂還是不由分說,摘了兩個,往我們手里塞。接著吧,別辜負了人家一片盛情。
攝影/侯德云
隨便說一句,東馬屯的南瓜真大。我的鏡頭捉到過最大的一只,兩個十多歲的孩子,都抱不動。黑大嫂家的南瓜,要小一些,但也都有十幾斤。
臨走,閻老師感慨,收了人家這么多東西,也沒問問人家姓什么。我沉思片刻,說,不問也好,咱就叫她黑大嫂吧。
黑大嫂的黑,不是天生黑,是風吹太陽曬的。一看就知道是個勤勞的人。在她身上,我也領略到一種天然的樸素,是東馬屯的好山好水,孕育出來的樸素。這種樸素,在當下的城市里,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
我們調轉車頭正要上路,從黑大嫂家院子里跑出一條小狗,在車前不遠處站了一會兒,又向前跑去,時不時回頭看我們一眼。閻老師笑瞇瞇地看著那條小狗,說,真懂事啊,還知道出來送送。
走出很遠,我才想到,嗨,怎么就沒給黑大嫂拍一張照片啊,什么腦袋呀,笨死了。
東馬屯有名的溝,有九條,最有名的,三條,寺溝,鞅子溝,大王溝。拍攝東馬屯,不進溝里看看怎么行?
何況,跟“永田農家飯莊”的老馬聊天的時候,他好幾次提到寺溝。他拿出一小盆野生的獼猴桃給我們吃。我們說好吃,哪里有啊。他笑瞇瞇說,寺溝里就有啊。吃山里紅的時候,他也說,寺溝里就有啊。
到寺溝里看看吧,看看野生獼猴桃,看看山里紅。
進寺溝的必經(jīng)之路,是龍?zhí)镀俨肌I钋锪?,水量不大,卻還在流。汛期的時候,水量充足,頗有氣勢。兩山相依,擠出一個U字形山口,泉水隨山口而下。青色的花崗巖,讓泉水撫摸出一道道黑色的印記,別有情趣。東邊的山崖,酷似龍頭。龍?zhí)镀俨?,由此得名吧?/p>
龍?zhí)镀俨?,我看過多次。農家風情濃郁的龍?zhí)渡角f,就在它的下方。每次到東馬屯,都走上來看一眼。
這一次,我們在龍?zhí)镀俨枷路酵W∧_步,拍秋意籠罩的U字山口。天很藍,山口兩側的植被,黃色、褐色、綠色雜陳。中午的陽光,將半個山口照亮。色彩和光線,都很好??上炜帐羌兇獾乃{,少了些動感。我對閻老師說,要是有幾朵云彩,從山口的上空飄過來,那該多好。閻老師說,求之不得呀。
話音落下不久,我從鏡頭里看見,一朵云從山口里探出頭來。我喊閻老師,云彩來了!
兩個人好一通忙活,從不同的角度,對準山口咔嚓。
云朵的腳步很快,才一分鐘左右,就從山口上空飄過去了。可喜的是,很快又來一朵。接著又來一朵。事不過三,我們很滿足了。
得了,上山吧。沿瀑布東側精心修建的石板路,攀上山口,往寺溝的深處走。沒幾步,又是一方好風景。一潭溪水,倒影著遠處的山巒。溪水在山陰里,山巒在亮處,色彩斑斕。水中的倒影,也亮得耀眼,也色彩斑斕。等什么呢,趕緊行動。
好運氣要來,是誰也擋不住的。盡管此前我們都沒有見過野生的獼猴桃,但我相信一定能找到。山里紅就不用說了。
沿曲曲折折的山路,望溝的深處走。樹木茂密,光影婆娑。古人說,“移步換景”,真是沒有說錯。
直到這時候,我還以為,這條溝,叫“刺溝”。當?shù)厝说陌l(fā)音,把“寺溝”叫成“刺溝”。山路越走越窄,像一根刺兒嘛。后來讀到《東馬屯村新農村建設規(guī)劃》材料,才知道自己的臆想毫無道理。慚愧。
不過我又想到,既然叫寺溝,里邊總得有個什么寺才對。離溝口不遠,倒是有兩處建筑的殘跡,早先,是不是寺廟呢?這件事,得好好考證一下,暫且存疑。
終于見到野生的獼猴桃。就在山路邊上。那么一大團一大團糾糾纏纏的藤條,鋪在山坡上,掛在樹枝上。閻老師在藤條上發(fā)現(xiàn)了幾只殘留的綠色小果子,跟我們在老馬家吃到的一模一樣。沒有什么好懷疑的,就是它!
可惜,藤上的葉片,一片也沒有了。
攝影/侯德云
我們在那一大片藤條旁邊,逗留了很長時間。藤條上殘留的幾只果子,在拍攝之后,也進了我們的口腔。好吃啊。比市面上出售的獼猴桃味道好,可惜個頭太小,像常見的小棗。
看看天色不早,我們沿山路返回,興猶未盡。
閻老師說,過兩天,天氣好的話,我們再來一次吧。我說,好啊,早點來,再往深處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