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博
(中國石油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266580)
利用當代認知語言學的理論分析框架對語言交際開展認知研究,可以稱為“新認知語用學”(Neo-Cognitive Pragmatics)。語用學和認知語言學都先后改變了人們對語言“意義”的識別方式——根據(jù)說話人或認知主體理解實體或情景的方式來解釋“意義”。但語用學要有開闊的視野,就不能忽視認知語言學的研究。認知語言學中的各種理論,如隱喻論、轉喻論、原型論、心理空間理論等不僅可以深化、修正甚至顛覆人們對語言組構、運作、變化等機制長期以來所形成的傳統(tǒng)認識,而且可以用來解釋各種語言使用現(xiàn)象。[1]
隱喻作為一種話語行為,被納入語用學研究之后,特別是認知語用學研究之后,其研究有了新的進步和發(fā)展。早期語用學以及以關聯(lián)理論為框架的認知語用學雖然為隱喻的理解提供了新的視角,但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本文試圖從認知語言學視角出發(fā),探討認知突顯理論和關聯(lián)理論在隱喻構建與理解中的互補性。
自20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西方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以及符號學、認知心理學等理論在西方的興起和發(fā)展,對隱喻的研究也從原來單一的修辭層次發(fā)展為多層次、多角度的跨學科研究。
早期語用學將隱喻作為一種話語現(xiàn)象,認為詞與句子本身并不能成為隱喻,是某一特殊的使用使得它成了隱喻。格萊斯(Grice)是最早從語用學的角度解釋隱喻的人。格萊斯認為,隱喻違背了合作原則中的質準則(quality maxim),即說“假話”,因此聽話者會根據(jù)語境理解說話者的隱含意義。盡管格萊斯的會話含義理論對隱喻的闡釋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仍存在一定的缺陷。事實上,格萊斯只解決了隱喻理解如何觸發(fā)這一問題,但怎樣解釋隱喻,人們?yōu)槭裁匆褂秒[喻,格萊斯并沒有予以解決。塞爾(Searle)也對隱喻做過詳細的論述,他認為隱喻與間接言語行為一樣需要區(qū)分字面意義和話語意義;隱喻意義屬于話語意義。塞爾進一步闡釋了格萊斯的隱喻理論,重點闡述了隱喻是如何工作和如何被理解的。說話人說出“S is P”的句子,其隱喻意義卻為“S is R”。塞爾認為隱喻的理解就是要對S、P、R三者之間的關系進行分析,確定說話者和聽話者之間如何通過“S is P”達到信息交流——“S is R”。[2]盡管塞爾的隱喻理論有一定的啟發(fā)性,但他對言語交際的研究以及對隱喻解釋的動態(tài)過程的研究并沒有做出多大的貢獻。
20世紀80年代美國語言學家 Sperber和Wilson提出了與交際和認知有關的關聯(lián)理論。他們認為對人類語言交際的解釋關鍵在于關聯(lián)。關聯(lián)性是指“當且僅當某一假設在一定語境中具有語境效應,則它在該語境中關聯(lián)”[3]。關聯(lián)是由兩個因素決定的:語境效應(contextual effect)和加工力(processing effort)。在同等條件下,語境效應越大,關聯(lián)性就越強;聽話者進行加工處理而付出的努力越小,關聯(lián)性就越強。關聯(lián)理論之所以能夠對隱喻做出闡釋主要是因為其將隱喻作為極其普遍的語言現(xiàn)象來研究。隱喻只是和“隨意言談”(loose talk)一樣,是說話人思想的解釋性表達。關聯(lián)理論認為,人們之所以使用隱喻是為了追求最佳關聯(lián),這符合人們追求最大認知效率的心理。根據(jù)關聯(lián)理論,每個隱喻的喻義不是一個,而是一個喻義集。隱喻的理解需要聽話人假定說話人的話語具備最佳關聯(lián),然后借助認知語境,構建出語境效果,從該喻義集中挑出一個喻義,從而全面準確地理解隱喻的喻義。
認知突顯在隱喻的構建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在認知語言學中,所謂突顯就是對語言所傳達信息的取舍和安排。這種語言現(xiàn)象超越了邏輯推理和客觀性,是人類認知的結果。[4]英語中常用“prominence”或“salience”來表達這一概念。在隱喻的認知研究中,筆者在此所探討的突顯,主要是指一個隱喻所關涉的源域與標域所分別代表的兩個事物之間的相似性的突顯。[5]47-49
從本質上講,隱喻的相似性就是認知突顯的相似性。例如,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Pascal)曾說過,“Man is a thinking reed.”在這句名言中,reed是蘆葦,蘆葦?shù)恼Z義特征包括在水中生長、高大、茂密、脆弱等等。但是,“人類”與“蘆葦”的相似性到底是指哪一方面?實際上,在這一隱喻的理解中,只有“脆弱”才是作者真正的意圖。換言之,“脆弱”是經認知突顯后的“人類”與“蘆葦”的相似性。
認知突顯是相似性得以真正確認的認知前提。[5]47-49施喻者在確認相關事物的相似性之前,首先就是對相關事物進行認知突顯。施喻者往往突顯這兩個事物的某一面或某一個點,尋求它們的相似之處。正如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篇》中所說:“以彼喻此,兩者‘部分’相似,非全體渾同。”[6]例如,I’m really feeling down today.說話人利用的是物理意義上的down(向下)和心理感覺上的down(失望、失落、沒精打采等)之間的相似性。其次,在紛繁復雜的客觀世界中,事物間的相似性呈現(xiàn)出一種開放性的態(tài)勢。事物間的相似性,尤其是心理相似性在人的認知作用下具有潛在性和無限性。潛在的相似性需要認知突顯才能得以發(fā)現(xiàn),新奇的隱喻才能得以確立。例如,在“雕塑是凝固的思想,是立體的音樂,是心靈之花的寫照,是跌宕的故事和飛揚的情感在空間的定格”[7]這句話中,作者用“思想”、“音樂”等抽象概念來定義雕塑,不但給人們提供了幾種不同角度看待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雕塑,而且還通過這一新奇的比喻使話語產生了一種詩意。
由此可知,隱喻相似性的認知突顯是一種復雜的認知活動——在“相似的差別”和“差別的相似”的互動中構筑而成。
Wilson和Carston把隱喻看做特定概念建構。聽者和讀者在語言提示的基礎上,根據(jù)語境進行調整,并在關聯(lián)原則的制約下,確定其在特定語境下的交際意義。[8]目前,關聯(lián)理論也將隱喻等非字面意義的語言現(xiàn)象納入詞匯語用的研究范疇。但是,只要求與關聯(lián)一致并不能解釋隱喻如何產生或其產生過程是否包括其他的概念機制。關聯(lián)理論總是從語用的和外部的角度解釋隱喻的運作情況,規(guī)定了隱喻意義產生的制約原則,但忽略了隱喻內部的認知運作機制。換言之,由于語境效果和認知努力是心理過程,并且由于認知主體自身具有不同的背景知識,所以關聯(lián)理論下隱喻的解釋忽略了對隱喻構建與識別中認知手段的闡釋。
隱喻的源域和標域之間的關系是“差異中的相似”,而這種相似性的建立主要的認知手段是突顯,即源域與標域之間在某一面或某一點上的相似性是人類認知突顯的結果。認知語言學試圖用概念結構闡釋隱喻,指出語義與長時間記憶中的概念結構有關,但沒有指出說話人在積極構建新概念結構的過程中,語境參數(shù)對隱喻理解的限制。認知突顯后形成的“概念結構”并不能為隱喻的理解提供全部答案。例如,概念隱喻“POLITICS IS WAR”(政治是戰(zhàn)爭)本身還是一個認知圖式(schema),其作為隱喻意義的獲得的指引,還需到具體的語境中去充實。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認為隱喻意義的推斷是概念隱喻和關聯(lián)原則共同作用的結果。由此可見,從認知突顯理論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認知效果:一方面,認知語言學可以為話語理解的語用研究提供重要的啟示;另一方面,認知語言學的隱喻研究也可在話語理解的應用中得到充實和完善。
從上可知,隱喻意義的推斷是認知突顯和關聯(lián)原則共同作用的結果。隱喻認知突顯得以實現(xiàn)的要素主要有兩大類:一是事物與事物之間存在相似性的潛在性;二是施喻者意欲構建隱喻的自我驅動性。[5]47-49客觀世界中諸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是無限的、開放的。自我驅動性是指隱喻表達過程中施喻者為了投射自己對客觀世界某一事物的認知而用彼事物表達此事物的動機、欲望或沖動。關聯(lián)理論更強調話語的最佳關聯(lián),所以對文學語言陌生化現(xiàn)象的解釋有一定的局限性,可能導致對隱喻話語的解釋失真或曲解。作為嘗試,筆者將通過分析一首英語詩歌中的隱喻現(xiàn)象來具體論述認知突顯和關聯(lián)理論在隱喻處理中的互補性。
詩的語言凝練、含蓄,富有表現(xiàn)力,是多維度的語言。詩的最大魅力在于它用最精簡的文字向讀者傳達繁復的體驗。龐德(Ezra Pound)的《在地鐵車站內》(“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9]這首詩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作為意象派的代表人物,詩人在這首短詩中用有限的、具體的意象產生了無限的、抽象的內涵,使這首詩成為經得起咀嚼的詩中精品。詩人將乘客們的“面龐”(faces)喻為濕枝上的“花瓣”(petals)?!盎ò辍边@一意象是一個非常新奇的隱喻,是詩人刻意追求的藝術效果。下雨的日子里熙熙攘攘的乘客在昏暗的地鐵站里上上下下、進進出出,他們幻影般的面龐在詩人眼前閃爍搖曳,宛如幽靈。潔白的花瓣沾在深色的、濕漉漉的樹枝上,仿佛剛剛經歷甘霖的滋養(yǎng)。詩人在此別出心裁,通過“幽靈”(apparition)這個詞,將閃爍搖曳的“faces”和若隱若現(xiàn)的“petals”進行了認知突顯,彼此映射,相似性由此確立。認知突顯后,便構建了一個概念隱喻“FACES ARE PETALS”。而作為讀者的我們如何理解這個隱喻呢?根據(jù)關聯(lián)原則,語境是確認和理解隱喻的依據(jù)。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認為語境分兩種:文化語境和情景語境。眾所周知,龐德作為意象派詩人深受日本的俳句和中國古詩的影響,因此其詩歌中常帶有古老神秘的東方色彩。把美女比作鮮花、鮮花比作美女,鮮花美女相互映襯,這是中國詩歌的一大傳統(tǒng)。李白的《清平調》三首就把牡丹和楊貴妃交互在一起。花即人,人即花,人面花容渾然一體?!霸葡胍律鸦ㄏ肴?,春風拂檻露華濃”等都是流傳至今的佳句。倘若讀者熟諳中國古代文化,那么就不難理解詩人為何用“petals”來表達地鐵站里擁擠的人群中一張張美麗動人的女性面龐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所謂情景語境是指詩歌中所描繪出的具體場景——雨后昏暗的地鐵站。詩人把眼前閃現(xiàn)的一張張美麗的面龐與濕潤的黑色樹枝沾著的花瓣兩個意象疊合在一起,使讀者體會到當擁擠的人群、喧鬧的都市生活讓詩人感到疲倦之時,美麗的面龐猶如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或是一股來自自然界中帶著花香的清風,使詩人精神為之一振。讀者一定要充分了解詩歌創(chuàng)作的文化背景和具體語境,方可透徹理解詩歌中的隱喻現(xiàn)象;反之,則會造成理解不充分甚至是誤解。
通過以上分析,筆者構筑了一個隱喻構建與理解的動態(tài)錐形圖(見圖1)。
圖1 隱喻構建與理解的動態(tài)錐形圖
如圖1所示,該模型由兩個圓錐V1和V2互相倒置構成。點O1與O2分別是V1和V2的頂點;S1和S2分別是V1和V2的底面截面。筆者將結合該錐形圖從隱喻構建與理解兩個方面解釋認知突顯與關聯(lián)原則在處理隱喻上的互補性。
1.隱喻構建
施喻者在自我驅動性的促使下,對事物A與事物B進行認知突顯。事物A與事物B相似性越小,施喻者的自我驅動性越強:當S2沿著O1O2軸向下移動逐漸減小(相似性減小)時,點O1沿著該軸向下移動(自我驅動性增強)。當截面S2與點O1分別達到極值時,則意味著施喻者在最強自我驅動性下通過認知突顯對客觀上毫無相似性的事物A與事物B創(chuàng)造出主觀上的相似性。
2.隱喻理解
隱喻接收者對認知突顯后形成的概念結構在特定語境下進行認知加工理解。語境效應越小,接收者理解隱喻所付出的加工力則越大:當S1沿著O1O2軸向上移動逐漸減小(語境效應減小)時,點O2沿著該軸向上移動(加工力增強)。當截面S1與點O2分別達到極值時,則意味著接收者在語境關聯(lián)最小的情況下,需要付出最大的認知努力以確保正確、全面地理解該隱喻。
由此可以看出,具有客觀外部屬性的相似性和語境效應兩個參數(shù)同隸屬主觀認知體驗的自我驅動性和加工力兩個參數(shù)沿著O1O2軸在動態(tài)中相結合,共同闡釋隱喻的構建與理解過程。換言之,隱喻的構建與理解是施喻者/發(fā)話人和隱喻接收者/聽話人在具體語境中,不斷調整、往復循環(huán)的認知推理互動過程。
本文探討了認知語言學中的認知突顯理論在隱喻構建中的積極作用,并結合具體實例分析闡釋了關聯(lián)理論與認知突顯理論在隱喻表達與理解過程中的互補性。筆者認為,“認知語言學”不是一種單一的理論,而是代表一種研究范式,其特點是著重闡釋語言和一般認知能力之間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從這方面看,認知語言學中的其他理論,如Langacker的認知語法理論、Fauconnier的心理空間理論等都可以充實關聯(lián)理論在隱喻解釋方面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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