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原昭
臨水樓臺,咽云簫鼓。暮氣沉沉的隋煬帝被部下勒死江都,朝氣騰騰的隴西李氏走進了長安。新朝初定,萬象更新,在李淵父子的努力之下,唐朝如下山猛虎,在關(guān)中發(fā)出了怒吼。這個流淌著部分胡人血脈的政權(quán),繼承了北朝以來的尚武傳統(tǒng),也傳承著先秦以來中原的優(yōu)秀文化,文武兼?zhèn)?,呈現(xiàn)出一派大國氣象。
大國開疆,內(nèi)修文德,外徠遠人,到處是生機勃勃的景象。身在其中,上到皇室,下至庶人,繼承北朝尚武遺風(fēng),鞍馬疾行成為風(fēng)尚,讀書人也不例外。與畏馬如虎的南朝儒士相比,長安城里的讀書人以馳騁為樂,閑暇還喜歡兼習(xí)刀劍,很多人“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投筆從戎、走馬邊關(guān)從而建功立業(yè)就成為很多讀書人的夢想,而唐代獨特的“入幕制度”也為他們提供了契機,于是一批批文人開始走向邊塞,也寫下了不少傳誦千古的佳作。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睏罹歼@首詩道出了初唐書生從軍的抱負,而與他一并列入“初唐四杰”的駱賓王則以自己的經(jīng)歷踐行了文人的邊疆之夢。
駱賓王7歲就寫成了聞名遐邇的詠鵝詩,才華橫溢,從小就有“神童”之譽,卻不料人生、仕途均頗為坎坷。早年間駱賓王的父親死在山東博昌縣令任上,他的童年就在貧困落拓中度過。成人后,駱賓王進入道王李元慶府內(nèi)做府屬,他既沒有家世背景,脾氣還比較執(zhí)拗,不善于推銷自己,并以這樣“炫才”為恥,因此坐了6年冷板凳。后來又在齊魯閑居12年,年近半百,他才有機會入朝擔任官位卑微的奉禮郎、東臺詳正學(xué)士?!案F經(jīng)不沾用,彈鋏欲誰申?”如果人生的曲線照這樣走下去的話,駱賓王這個小小的京官,最終也只能“徒歌易水客,空老渭川人”。
然而670年,他的人生曲線發(fā)生了變化,因上司被派往西北和吐蕃作戰(zhàn),駱賓王受牽連從軍。這一被迫之舉卻在無意中觸發(fā)了他建功立業(yè)的壯志,“一得視邊塞,萬里何苦辛”,使得這位年過半百的“準老頭”忽然煥發(fā)了青春,他立誓“為國堅誠款,捐軀忘賤貧”,并決心以陳平、竇憲為榜樣,“勒功思比憲,決策暗欺陳”,并放言“若不犯霜雪,虛擲玉京春”。
在從軍西北的日子里,從龜茲、吉木薩爾到巴里坤,從寧夏、內(nèi)蒙古到山西都曾留下過駱賓王的足跡,他還曾經(jīng)作為李義的幕賓起草檄文,協(xié)助西南邊塞平叛。在龜茲,他“壯志凌蒼兕,精誠貫白虹”;在巴里坤,他以班超為榜樣,“龍庭但苦戰(zhàn),燕頷會封侯”,并告誡自己“莫作蘭山下,空令漢國羞”;在寧夏中衛(wèi),他再次以班超自況,“投筆懷班業(yè),臨戎想顧勛”,認為“還應(yīng)雪漢恥,持此報明君”。
然而,軍營的生活畢竟艱苦,再加上從南到北飄無定所,對于年過半百的駱賓王來說非常辛苦,所以在“青春”過后,思鄉(xiāng)的情愫也開始增長。當他翻越天山時,看到“云疑上苑葉,雪似御溝花”,流云和積雪讓他聯(lián)想到了京城的風(fēng)物;當他望著邊城落日西下的時候,又會聯(lián)想到“紫塞流沙北,黃圖灞水東”,心中難免有“一朝辭俎豆,萬里逐沙蓬”的傷感;當靜夜寂寞襲來,他心中的班超、竇憲等英雄形象又會被蘇武、崔骃替換,“蘇武封猶薄,崔骃宦不工”,不免擔憂自己的命運,“惟馀北叟意,欲寄南飛鴻”。
就在這兩種情緒的交織中,678年,駱賓王結(jié)束了自己的邊塞生活,擔任武功主簿,后升任侍御史。雖然未能親自“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雖然也沒有實現(xiàn)“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的豪言,但是他發(fā)唐代邊塞詩之先聲,為后來者奠基。
與駱賓王起到同樣作用的是陳子昂。與駱賓王早年郁郁不得志不同,陳子昂24歲就中了進士,受到武則天的賞識,先后擔任麟臺正字、右拾遺的職位,所以他“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擁護武則天,同時也常有一些刺耳的諫議,因此也享受過貶斥降職的“待遇”。陳子昂曾先后兩次“出差”塞外,一次是隨喬知之前往張掖、居延平叛,一次隨武攸宜到北京、河北一帶討伐契丹,其間也曾到山西、內(nèi)蒙古、寧夏等處,兩次間隔10年,在外待的時間總共約一年半,但“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他對西北、東北邊防都曾有獨到見解,也為他創(chuàng)作邊塞詩提供了素材。
陳子昂的邊塞詩感情極端“分裂”,高亢時勉勵與突厥作戰(zhàn)的魏大將軍“勿使燕然上,唯留漢將功”,勉勵跟隨武三思征討契丹的崔融“莫賣盧龍塞,歸邀麟閣名”;深沉?xí)r則“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甚至面對戰(zhàn)場發(fā)出“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的悲嘆。建功的渴望和征戰(zhàn)的殘酷形成矛盾的心理、情感的反差,這二元的糾結(jié)如同傳染病一般,成了后來邊塞詩人們的共同特征。此外,對邊疆經(jīng)營出色的漢代也開始成為詩人們映照現(xiàn)實的意象,班超、霍去病、衛(wèi)青、李廣、竇憲……這些英雄形象一次次出現(xiàn)在唐代邊塞詩中,呼喚出詩人們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悲天憫人的情懷。
駱賓王和陳子昂是那個時代詩壇的弄潮兒,他們改變了六朝以來綺靡纖弱的文風(fēng),并打開了邊塞詩的大門,將曾經(jīng)在南朝文人想象中出現(xiàn)的邊塞風(fēng)云落實為親歷之后的深沉思考,鼓舞著更多的文人投身那里。駱賓王性格孤直,所以他的邊塞詩里更多的是內(nèi)心獨白,甚至有幾分自憐,而陳子昂交游廣泛,與人贈答之際也常常將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思考放入詩中。雖然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不同,但他們的所書所寫都刺破了邊塞的霧霾,邊塞詩新時代的大幕正徐徐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