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老師點名,我們一一舉手說:
“在!”
當我來到拉拉山,山在。
當我訪水,水在。
還有,萬物皆在,還有,歲月也在。
轉過一個彎,一棵巨大的古樹——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地方,在拉拉山與塔曼之間,以它五十四米的身高,面對不滿五英尺四英寸的我。
它在,我在,我們彼此對望著。
想起剛才在路上我曾問司機:
“都說神木是一個教授發(fā)現(xiàn)的,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以前你們知道不知道?”
“哈,我們早就知道啦,做小孩子時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發(fā)現(xiàn)或不被發(fā)現(xiàn),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個泰雅爾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里。
心情又激動又平靜,激動,因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莊嚴;平靜,是因為覺得它理該如此,它理該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該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礦,需要用仰角去挖掘。路旁釘著幾張原木椅子,長滿了苔蘚,野蕨從木板裂開的瘢目間冒生出來,是誰坐在這張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作“時間”的過客嗎?
再往前,是更高的一株神木叫“復興二號”。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還有。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處。
十一點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陽光炙人的,我躺在“復興二號”下面。想起唐人的傳奇,虬髯客不帶一絲邪念臥看紅拂女梳垂地的長發(fā),那景象真華麗。我此刻也臥看大樹在風中梳那滿頭青絲,所不同的是,我也有華發(fā)綠鬢,跟巨木相向蒼翠。
人行到“復興一號”下面,忽然有些悲愴,這是胸腔最闊大的一棵,直立在空無憑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過,有些地方剖開來,老干枯干蒼古,分叉部分卻活著。
怎么會有一棵樹同時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悅?
那樹多像中國!中國?我是到山上來看神木的,還是來看中國的?
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云的眾柯枝,忽然,一滴水棒喝似的打到頭上。那枝柯間也有漢武帝所喜歡的承露盤嗎?
真的,我問我自己,為什么要來看神木呢?對生計而言,神木當然不及番石榴樹,而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麥子。我們要稻子,要麥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我們要一個形象來把自己畫給自己看,我們需要一則神話來把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千年不移的真摯深情,閱盡風霜的泰然莊矜,接受一個傷痕便另拓一片蒼翠的無限生機,人不知而不慍的怡然自足。
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選自《張曉風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