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愛人坊》箴言:
好男人說,色情是無恥的,可有時候好男人也很無恥。
程朗和黎水水的相遇,是從去年那極蕭索又寒冷的十一月開始的。相遇時,程朗是買單人,黎水水是收錢人;收錢的黎水水是誘餌,林家明則是那條大魚。
林家明是程朗生意上的伙伴,十幾年的熟人了,可再熟,在生意上依舊你是你,我是我。這一票150萬的生意,給不給程朗做,只在林家明的一念之間,也可以說,成不成全看黎水水這一夜了。
這種事程朗從來都反對,談生意就是談生意,干嗎扯上無恥的色情。是的,好男人程朗說,色情是無恥的。
可要拿下這150萬的生意,不無恥是絕對不行的。誰都知道,林家明是出了名的色,這筆生意要成功,惟一的突破口,就是女人。
有氣節(jié)的程朗完全可以不去做這件事,可是即使他不做,別人也會去做,他不能在生意場上清高。生意場上的清高,和精神領(lǐng)域的清高一樣,都是不名一文的。
要清高,那他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看著人家吃肉他喝湯,最后連湯也被人搶了,直至餓死。這就是最最殘酷的弱肉強食,最最真實的優(yōu)勝劣汰。
這次,好男人程朗是迫不得已了。迫不得已的程朗出了很高的價錢,跟中間人談妥,一夜15000塊,預(yù)付5000,事成后再付10000。
中間人跟程朗信誓旦旦:那女人絕對媚,老手了,生意經(jīng)頭頭是道。腰段軟,手指柔,會尖叫會呢喃,會澎湃會迂回;功夫足,道行深,一向無往不利。別說這150萬的小生意,就是比這多幾倍,十幾倍的,她也拿下來過,人家是專業(yè)的。
程朗苦笑,連這種生意都有“專業(yè)”的稱謂了,真是諷刺!
晚上,黎水水遠遠地來了,果然如傳說的一樣,妖,媚,美,腰段又細又軟。
近處,程朗愣了一下,黎水水那么高卻那么瘦,十一月蕭索的冷風(fēng)里,她只穿了薄薄的一層。黑風(fēng)衣里面就是黑胸衣,靴子里面就是肉色絲襪。
程朗不忍,很想把自己的厚大衣給她,可她是誰?她是來賺錢的,他自己又是誰?他不過是利用她,同樣來賺錢的。動了動,他脫了一半的大衣又穿回去。
黎水水的妝是濃的,濃得化不開,散不開的,粗略一看是粉脂,再仔細看一眼,程朗的心一震。那濃得化不開的,不是粉脂,是憂傷。
那憂傷很短暫,一閃就不見了,立刻換了一副風(fēng)塵狀,甚至她接過程朗那預(yù)付的5000塊時,還曖昧不清地滑過他的手,細軟地揉搓,媚笑著:沒想到,程先生還是英俊的儒商,我看好你,要是寂寞了想嘿咻了,別忘了找我,給你打八折。
他的心一緊,嘿咻?三秒后,他才緩過神來明白嘿咻到底是什么意思。好男人程朗哪里見過這般赤裸的勾引,臉漸漸紅了。
她到底是功夫足,道行深,做生意的時候還不忘拉生意,程朗想??伤氖种?,滑過他的手指時,分明是冰的。
程朗疑惑,一個那么熱鬧的女人,揚花亂世般,手指怎會是冰的呢?怎么冰得似冬日夜空,寂寞的煙花呢?
林家明來了。一切程序按照事先約好的計劃進行,黎水水步步為營,先在KTV唱情歌,繼而猛烈地喝酒,最后到酒店開房間。在包房里唱歌時,林家明的臉一直是沉的,不好看,像受了侮辱。
這樣的小打小鬧,他并不買賬。那就換喝酒,黎水水的酒量不錯,一杯又一杯,但是臉越喝越灰,越灰越笑,在程朗看來,越笑就越憂傷。
他看著,心就不忍,在倒酒時偷偷地把她的白酒換成雪碧,紅酒換成可樂,啤酒他全替她擋過。黎水水臉上不動聲色,眼睛看他時,卻閃著晶瑩,她并不是不懂得他的心意。
程朗喝多了酒,跑到洗手間狂吐,苦膽差點吐出來。搖搖晃晃出來時,黎水水對著鏡子在補妝,一層一層的粉補上去,又補唇彩,補完唇彩又補香水,補完香水又補眉毛。
他看著鏡子里的她,忘了走。眉毛畫歪了,她擦掉重畫;再畫,又畫歪了,于是又擦掉,她的酒喝得實在太多了。
程朗奪過筆,用一分鐘,細細地,幫她畫眉,畫了兩道極美的眉,不妖不媚,只是兩道極美的眉。眉畫完了,黎水水的淚也下來了。
最后,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白酒紅酒啤酒,輪番來過之后,林家明的手終于不安分了,順著黎水水的黑色胸衣,輕車熟路地摸進去。
程朗看得清晰明了,他知道,這單生意成了,150萬是他的了。
可是,他很失意,他的心在認真地疼著。他看一眼黎水水,心就疼一分;再看一眼,心就更疼一分。因為,有些憂傷,再厚的粉也是遮不住的;有些氣質(zhì),再濫情的戲碼也是掩蓋不住的。
每一個走上這條路的女人,背后的故事都鋪滿了眼淚,她的故事是為誰呢?她的眼淚又為誰而流呢?程朗猜測了許久,然而,他猜不透她。
程朗看到了,黎水水有一雙干凈的手,那手指細軟、白皙、修長、指甲短短,一點蔻丹也無,連最淺的白色都不涂。那樣的一雙手,怎會是風(fēng)塵里的女子呢?
他忽的唐突生恨,恨黎水水,她做什么不好,偏偏做這個?轉(zhuǎn)而又恨自己,他不該的,他不該因為一單生意,拉她下水??伤暮蓿翘摕o縹緲的,泡沫狀的,他并無勇氣推翻這布控好的一切。
夜深處,酒店的房間開了,林家明和黎水水走進去,門就在他面前關(guān)上了。他的心底猛地一沉,似壓了一塊冰,寒到極限。
他猶疑著,是不是叫住她。叫住她可以,可那到手的150萬就不是他的了。
程朗點燃一根煙,直燒到手指,步步惆悵,終于狠下心來,轉(zhuǎn)身走了。
走了的程朗又回來,站在門外,他很想沖進去,這單生意他不要了,他不要了,他要把她救出來??墒?,他終究什么也沒有做。
很快,合同成功簽下來。程朗握著那150萬的合同,半點喜悅也無,甚至沮喪。
黎水水來了,他加了一倍的錢給她。她摸著厚厚的鈔票,眼里再次閃過憂傷,可那憂傷一晃又不見了。
她如初見時一樣,滑過程朗的手指,妖媚著說:程先生真是出手闊綽,你的生意好做,要是寂寞了,別忘了找我啊,一定給你打八折。
臨走時,她又轉(zhuǎn)過身來,鄭重地,眼里羞澀地說:謝謝你,替我擋了那么多酒。
黎水水走了,然而,程朗對她的思念卻更深了。他總會想起她,又高又瘦的她、眼里充滿憂傷的她,手指干凈不涂蔻丹的她、轉(zhuǎn)身時鄭重羞澀向他道謝的她。
他知道,這是心動,可更多的是心疼。他也知道,他有多不該,可是,他還是思念她。忍了一周,他終于撥通了她的電話。
黎水水來時,天正下著雪。一天一地的雪,一整條街只走著她一個人。她依舊穿得單薄,妝依舊濃,黑風(fēng)衣里面依舊是黑胸衣。
程朗遠遠地看到,就跑過去,一邊脫大衣,一邊把她抱在懷里。抱住時,他才知道,她在顫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摟緊,再摟緊,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使她更暖和些。
那夜,他第一次沒有回家,他和黎水水在一起,在他郊區(qū)的別墅里。
黎水水是有刺青的,刺青紋在她的左胸,很隱秘,只有脫了胸衣才看得到。它很簡單,卻很赫然,一朵玫瑰和一個名字,玫瑰在上,名字在下。
玫瑰小而精致,繁花復(fù)蕊,名字已經(jīng)被冼得看不清了,但想必之前一定是大而凝深,濃墨重彩。
刻在那兒,就是生生地、深深地,刻在黎水水的心上。親吻時,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塊刺青,是的,小心翼翼地,避開它。
程朗不知道,刻在黎水水心上的那塊刺青,在曾經(jīng)的歲月里,上演過怎樣炙熱的故事。但他知道,一個女人把另一個人的名字,刻在離心臟最近的部位,那他一定在她的生命里,莊嚴地隆重過。
整整十二月,夜夜夜夜,她都來他的別墅里,他有時來,有時不來。來了,依舊是濃妝,依舊是薄衣,依舊媚著眼神,勾引他。
他說,你不必這樣,你不必穿得這樣性感,你也不必涂那么厚的粉脂,你可以穿得暖和些,你也可以不化妝。她伏上他的身來:這是本分,我不這樣,又能怎樣?
程朗的心為她,一跳一跳地,疼著,拉過黎水水來,抱緊她。時常,她抱著他,緊緊地,會哭出來:為什么對我那么好,為什么?他什么也不說,即使他什么都不說,她也全知道。
她知道他是愛她的,從他見她的第一眼,從他替她擋酒,從他把大衣披給她,她就知道。后來的后來,就更加知道。
程朗給她的錢,全放在抽屜里,錢少得極快。他一次放一萬塊,他已經(jīng)放了三次了。
他不問錢是怎么花的,倒是她,指著雅詩蘭黛的牌子,告訴他:這面霜極貴的,1400塊的;這香水,999;那眼影是1900的。
程朗不關(guān)心這些多少錢,可是,他在上網(wǎng)時無意地看到,那面霜不過480,香水3ml的,才99一小瓶,那眼影,也不過才495。
錢都給了她了,她沒必要撒謊的,可她為什么偏偏撒謊呢?女人都是無法理解的。
那夜之后,黎水水失蹤了。
抽屜里剩下的錢她沒有帶走,她在冰箱上留了條。
程朗:對不起,我不該,欠你的錢,又欠你的感情。我走了,我不配愛你。
過完十二月,天更冷了。又下了一場雪,雪卻總是化不盡的樣子。
程朗的車,停在雪未化盡的服裝設(shè)計學(xué)院門口。
學(xué)院的教學(xué)樓里走出一個漂亮的美女來,美女很高很瘦,水磨牛仔褲黑色羽絨服。因為瘦,所以牛仔褲是空的,羽絨服也是空的,里面跑滿了寂寞的風(fēng)。
她漂亮的臉上,沒有一點妝容也沒有一點雜質(zhì),沉默單純的眼角眉梢,是那么年輕那么驕傲。是的,那清清爽爽的漂亮女孩子,的確就是黎水水。
這七百萬人口的城市里,要找一個人不容易,可堅決要找一個人,那也一定能找到。終于終于,程朗找到了黎水水。
你無法想象,她有多年輕,有多優(yōu)秀,有多驕傲,她在服裝設(shè)計系才上到大三,還有三個月才滿二十歲,年年拿一等獎學(xué)金。可就是這樣一個那么單純又那么驕傲的女孩子,卻化著又濃又妖的妝,用身體去賺錢。
說白了,這就是她喜歡的生活方式,她是一尾虛榮得即將腐爛的魚,在男人這片海里攪得天翻地覆是她惟一的興致所在。
黎水水朝著程朗的車走過來,經(jīng)過他,又與他擦肩而過,她沒有認出他來。他真想拉開車門,喊她,黎水水,黎水水??伤K究什么都沒喊。
忽地,他想起她的刺青來,那刺青刻在她的左胸,離她心口最近的左胸。她把它刻在心里,刻在肉里,刻在血液里,刻在生命里,刻在靈魂里。然而,她的刺青,又為誰呢?
程朗的眼淚生生地,流下來,為她,只為她。他有多少年,不曾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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