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堅
在我看來,拆遷絕非拆掉一些建筑物那么簡單,拆遷拆掉的是大地和故鄉(xiāng),拆掉的是傳統(tǒng)中國建造故鄉(xiāng)世界的歷史、經(jīng)驗、手藝、標準、質(zhì)地、色彩、氛圍、風俗、日常生活世界。
我喪失了故鄉(xiāng)。無數(shù)可以使故鄉(xiāng)一詞活起來的事物都被摧毀了。我出生在昆明的武成路,那是老昆明最重要的一條街道,從晚明越過大清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古色古香,已經(jīng)蕩然無存,連名字都被除籍了。今天新昆明地圖上,找不到武成路這個地名,新建的康莊大道叫人民中路。滇池也不再是我昔日在詩歌中歌唱過的故鄉(xiāng)滇池。
我最近常說,朋友是最后的故鄉(xiāng)。只有友誼曾經(jīng)存在于過去的時空中,保持著對故鄉(xiāng)大地的記憶。父老鄉(xiāng)親是故鄉(xiāng),朋友更是故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故鄉(xiāng)是與生俱來的,朋友的故鄉(xiāng)卻需要你自己一生去創(chuàng)造。你必須守著故鄉(xiāng)的那套成規(guī),忠孝仁義禮智信,通情達理,你才交得著朋友。在這方面無法破舊立新,你不守這個陳規(guī),你交到的只是合伙人。合伙人一旦分手,一切都忘個干干凈凈,合伙人沒有故鄉(xiāng)。如果你一輩子在故鄉(xiāng)沒有結(jié)下什么人緣,那么在這個陌生人合伙人洶涌的城市里,失去了左鄰右舍,你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故鄉(xiāng)只是一種記憶,這種記憶最活躍的部分是朋友們保管著。記憶喚醒的是存在感,是鄉(xiāng)音、往事、人生的種種細節(jié)、個人史、經(jīng)驗。如今,只有在老朋友那里才可以復蘇記憶。中國世界煥然一新,日益密集的摩天大樓、高速公路,令文章無言以對。但朋友是舊的,朋友無法被拆遷,像劉關(guān)張那樣肝膽相照,言行一致,說著母語,時刻準備為朋友兩肋插刀。
往深處說,朋友是最后的故鄉(xiāng),也就是漢語是最后的故鄉(xiāng)。我們在水泥、玻璃、手機、電腦、拼音字母的包圍中,還可以頃刻就回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萍”的意境,真是偉大的奇跡!如果依著“五四”那些激進的知識分子,徹底消滅了漢字,那么歸鄉(xiāng)之路就斷絕了。不過,語言在書本上,總是與人生隔著一層,不如在口頭上、在鄉(xiāng)音中那么鮮活。只要有朋友,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記憶從活人口里說出來,像澆到干渴的魚身上的水,即刻活潑潑的。朋友是最后的故鄉(xiāng),因為朋友是與你距離最近的鄉(xiāng)音保管者,最后的保管員,一個電話招之即來的保管員。
前幾天,天氣郁悶,城里拆得個灰塵滾滾,慘不忍睹,那些被迫搬家的老人守著一堆舊家什站在大道邊,看了心里很是難受。于是呼朋喚友,出去走走,散心解悶。一路上人越來越多,朋友的朋友,滾雪球似的,都聚到了一處。模仿著茂林修竹、樓臺亭閣、獨坐幽篁、寒江獨釣什么的,是個吃飯的好地方。一家伙坐了兩大桌,幾杯灌下,就攀起親戚來。居然都是老昆明,這位是在一丘田長大的,那位住在鐵局巷,這位是吹簫巷的,那位是富春街的……都是街坊鄰居,世交故舊,記憶像串珠似的,一顆接著一顆亮起來,照亮了時間的倉庫,故鄉(xiāng)像一座沉沒在黑暗之水下的島,升起來了。放開慟吧!
憶昔午橋橋上飲
座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
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漁唱起三更——陳與義《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