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失所的“另一個人”

余澤民

“在我的生活中，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大事。假如許多年后我們回憶過去，查尋某個對自己命運意義重大、不可逆轉(zhuǎn)的瞬間，某次影響到我們?nèi)蘸笊畹摹H歷或‘意外，許多時候我們只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甚至連蛛絲馬跡都沒有；沒有什么‘悲劇，只有一個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刻，決定你是否留在家里？是否留在一個個在更大更寬泛的輻射圈內(nèi)擴大了的、改頭換面的‘家里？是否留在‘階級、世界觀、種族里？當(dāng)你只身上路，知道自己從現(xiàn)在開始將永遠孤獨，你是自由的，但你是所有人的獵物，只有你才能夠救助自己……”

這是我正翻譯的匈牙利作家馬洛伊的自傳體小說《一個市民的自白》中的一段話。小說寫于上個世紀(jì)30年代，當(dāng)時作者只有30歲，但預(yù)見了自己的后60年，預(yù)見了包括索爾仁尼琴、納博科夫、布羅茨基、米沃什、昆德拉、史沃克萊茨基、卡達萊、貢布羅維奇、馬內(nèi)阿、溫茨洛瓦、埃里亞德、齊奧朗和赫塔·米勒等在內(nèi)的一大批東歐作家共同的命運，準(zhǔn)確地說，是共同的選擇。

從“叛國者”到“愛國者”

1900年，馬洛伊出生在奧匈帝國時代一個匈牙利的中產(chǎn)市民家庭，從小就有反叛意識，追求精神自由，蔑視世俗物欲，21歲的他，是譯介卡夫卡作品的第一人。30年代已經(jīng)成名的馬洛伊在文章里承認：“我從來沒有模仿過卡夫卡，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他的有些文字、有些立題和視角、有些觀點照亮了我內(nèi)心昏暗的地方……”

對階級、傳統(tǒng)、規(guī)范、世俗的反叛，成為他早期作品的主題。1933年，在柏林任駐外記者的馬洛伊目睹希特勒登上權(quán)力巔峰，寫下著名反法西斯報道《體育法衣下的彌撒》，對納粹登臺表示擔(dān)憂。1948年，在國家政治、文化面臨巨大轉(zhuǎn)折的關(guān)口，馬洛伊決定自我放逐。逃亡是他所選擇的個體反抗形式。他在瑞士、意大利和美國漂泊，其作品和名字在匈牙利文壇消失近40年。

1989年2月，老人在美國圣地亞哥家中開槍自殺，骨灰撒在了太平洋。掐指算算，89個春秋，馬洛伊始終在不斷地逃亡，逃離家族，逃離家鄉(xiāng)，逃離祖國，逃離歐陸，逃離世界……最后那枚子彈，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馬洛伊死后數(shù)年，他的作品才被法國人“發(fā)現(xiàn)”，第一次譯成外語，之后被陸續(xù)譯成多種語言，人們將他跟茨威格、塞繆、托馬斯·曼相提并論。我很幸運，能成為他的“中國聲音”。有朋友問我：“你以前不是說你只翻譯在世活作家的作品嗎？我說：“馬洛伊沒死，他只是逃離了人間?！?/p>

現(xiàn)在，不管你走進布達佩斯的哪家書店，都會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專架只陳列馬洛伊的書，他的作品被改編成話劇，被拍成電影，由名演員朗讀做成CD，文壇還設(shè)立了“馬洛伊文學(xué)獎”。1990年，匈牙利政府破例將國家最高獎——“科舒特獎”追授給馬洛伊，這是該獎第一次頒發(fā)給死者，“叛國者”變成了“愛國者”，這樣的故事在東歐文壇實在太多了。

薩義德給“流亡”下過一個定義：“流亡是建立在祖國的存在、對祖國的熱愛和真正聯(lián)系上的：流亡的普遍真理不是一個人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愛。每次流亡都包含著并不期望的、不甘心情愿的失落。”在中國讀者熟悉的東歐作家里，《惡童日記》的作者雅歌塔就是一位帶著愛國心流亡并客死他鄉(xiāng)的“叛國者”。

1956年晚秋，21歲的雅歌塔懷抱四個月的嬰兒，背著一大疊稿紙，跟著被通緝的丈夫一起偷越匈-奧邊境，后來以難民身份移居瑞士。在瑞士，雅歌塔先做了紡織女工，又在一家瑞士表廠當(dāng)裝配員，精神上極度孤單，在她認識的匈牙利難民里，就有四位抑郁自殺。后來，雅歌塔又經(jīng)歷了婚姻危機，改嫁給一位瑞士人，他們的孩子只講法語，使她徹底喪失了母語環(huán)境。跟昆德拉一樣，他不想做“單一語言的囚徒”，開始學(xué)習(xí)法語。

四年前，《惡童日記》簡體版問世，出版社編輯托我跟雅歌塔做一次電話采訪，當(dāng)時她躺在病床上。采訪進行得很困難，由于她患有自閉癥，精神容易緊張，與人交流困難，加上嚴(yán)重的面神經(jīng)痛，電話里經(jīng)常語不成句。談到為什么用那么精簡的外語寫作？她說除了自己法語差外，還因為對自己過于華麗、繁復(fù)、情緒化的詩歌感到厭倦，“想用更冷淡、客觀的手法寫作”。雅歌塔的法語寫作是從模仿12歲兒子寫作業(yè)開始的，此后，她都保留了孩子式語言的簡單和冷淡。

跟用“雙語寫作”策略的昆德拉相比，雅歌塔的放棄更徹底，最終磨礪出一種精簡冷峻、刻板無情、絕無贅語、內(nèi)涵濃稠的文字風(fēng)格，即使在法語文學(xué)中也獨樹一幟。不過，不管用什么語寫作，她的故事和情感都是匈牙利的，難怪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茲稱雅歌塔用來寫作的“瑞士法語”是“對匈牙利的紀(jì)念”。

雅歌塔比馬洛伊幸運些，2007年，71歲的女作家重返故鄉(xiāng)，作品陸續(xù)被譯成母語，重獲匈牙利國籍，并活著獲得科舒特獎。

“流亡也不是那么壞……”電話里，雅歌塔突然冒出這么一句，然后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自己的病：“我年輕時從來不哭，倒是現(xiàn)在容易哭了，精神變得脆弱了，尤其現(xiàn)在生了這么多病，高血壓，腎病，貧血，面神經(jīng)炎，我現(xiàn)在說話下頜都痛……”

電話這邊，我眼睛濕了，實在不忍心追問下去。我猜，她說的“不那么壞”，是指流亡也成就了她的文學(xué)吧。

流亡成了思考的土壤

這些年，我翻譯了不少匈牙利作品，回頭細數(shù)：作者大都是流亡者?！秾庫o?！返淖髡甙蜖柼崴?，60年代末出生在羅馬尼亞境內(nèi)的匈族區(qū)。他父親是作家、詩人和記者，在齊奧塞斯庫統(tǒng)治時期先后五次被捕，飽受鐵窗之苦，第一次被指控犯有叛國罪只有13歲，20歲那年被冠以反革命罪判處死刑，后改判有期徒刑，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十年青春。出獄后，全家遭到流放，面臨被捕的威脅。1984年冬天，巴爾提斯跟父親一起被驅(qū)逐出境，并被注銷了羅馬尼亞國籍。年僅15歲的巴爾提斯，就開始了背井離鄉(xiāng)的流亡生活。

德拉古曼是“70后”，身世跟巴爾提斯非常像，他也是在1988年隨家人一起從羅馬尼亞匈族區(qū)逃到匈牙利的，這個“小逃亡者”當(dāng)時只有10歲。也許你懷疑，一個10歲的孩子能記得什么？如果看了《摘郁金香的男孩》（原名《白色國王》）就會明白，對地獄中苦難的記憶，是不分老幼的。小說中，作者以一個10歲男孩的口吻，講述了80年代東歐高壓下的生活。強權(quán)威脅著每個家庭，沒有誰的命運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像昆德拉在《為了告別的聚會》里講的黑色笑話：“我認為每個人在他或她成年的那天，都應(yīng)該得到一片毒藥，并且還要舉行莊嚴(yán)的贈送儀式，這不是引誘人們?nèi)プ詺?，恰恰相反，是為了讓他們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為了讓每一個人帶著這種確定活著，即他們是自己生命的君主和主宰?！?/p>

當(dāng)繁體譯本在臺灣出版后，我約德拉古曼見了一面，給他樣書，跟他聊天。我問他?；乩霞覇?？他說從離開那里再沒回去過。我問他不想回嗎？他說想，但永遠不會回去。沉默片刻，他跟我補充道：“我知道羅馬尼亞變了，還加入了歐盟。但對我來說，記憶比現(xiàn)實更重要……”他說了結(jié)論，沒說原因，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作為作家，他想以某種方式延續(xù)這種流亡狀態(tài)，繼續(xù)咀嚼苦難的記憶?；蛟S對德拉古曼來說，流亡成了思考的土壤，苦難成了寫作的養(yǎng)分，懷疑成了觀察的方式，反抗成了生存的常態(tài)。說來說去，這正是流亡者的邊緣人氣質(zhì)，恪守記憶，保持懷疑與警醒。

父親告密者

在我翻譯過的作家里，艾斯特哈茲和凱爾泰斯，都值得一提。他倆更像捷克的赫拉巴爾和伊萬·克里瑪，他們以不合作的方式和不屈從的態(tài)度在體制內(nèi)做邊緣人，一直在場，但拒絕做犬儒，在文字里抵抗，在思想中自由。

艾斯特哈茲是大貴族后裔，家族擁有700年歷史，家族里有大臣、將軍、王室衛(wèi)隊長、州長和大主教，曾祖父和祖父都當(dāng)過匈牙利總理。1950年，艾斯特哈茲出生時，家族財產(chǎn)早被公有化，父親剛被革掉伯爵頭銜，還是嬰兒的他就隨著全家流亡異鄉(xiāng)。5歲那年，父親獲得當(dāng)局的恩準(zhǔn)，帶著妻兒回到布達佩斯。

艾斯特哈茲長到28歲，辭職當(dāng)了體制外作家，開始了漫長的精神流亡。29歲，他寫了一部揭露體制、諷刺時弊的《生產(chǎn)小說》，描寫人際之間的爾虞我詐，將普通的生產(chǎn)會議描寫成互相殘殺的血腥戰(zhàn)場。這本書是他的“反叛宣言”，之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寫出一系列具有思想性、技巧性和叛逆性的實驗作品，其中《文學(xué)導(dǎo)論》被譽為“寫作自由的黎明曙光”。我翻譯的《赫拉巴爾之書》，是作者向赫拉巴爾的致敬之作，上帝也不是萬能的，人類必須自救。

千禧年，艾斯特哈茲的宏篇巨著《天堂的和諧》問世，書中通過多條線索，在歷史塵煙中尋找、回憶、接近、了解自己的父親。他把個體命運放到家族、國家的宏大歷史背景下層層剝解，放大觀察。在他的心目中，父親是個柔腸義骨的高貴騎士。

1999年底，匈牙利當(dāng)局解密了一些冷戰(zhàn)時期充當(dāng)政府情報員的絕密檔案。從50年代開始，安全部門招募了數(shù)以千計的“耳目”，他們的告密，曾把許多人送進牢獄。出于好奇，艾斯特哈茲托人幫他查一下，看有沒有跟自己有關(guān)的黑材料。

2000年1月中旬，《天堂的和諧》交稿。艾斯特哈茲于28日去了檔案館，接待他的人抱來三個厚厚的檔案夾。沒翻幾頁，作家的血液就凝住了，脊背竄涼。原來，1957年3月被內(nèi)務(wù)部招募、代號“查納迪”的秘密情報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親！被舉報的人里許多是他家的親朋好友。他做夢也萬沒料到，他記憶中那位正直善良、高貴自尊的父親，竟是告密者。艾斯特哈茲立即打電話給出版社，想要收回《天堂的和諧》，因為里面刻畫的父親是虛假的，但是書已付印……于是，他心情沉重地坐回到桌前，逐頁翻看了那三卷告密信，隨手記下內(nèi)心的波瀾，以《修訂版》為書名于2002年出版。他在書里抄錄了大量真實史料，懷著莫大的痛楚和作家的良心誠實披露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

從崇敬父親，到揭露父親，這是需要莫大的勇氣。但是我想，艾斯特哈茲對父親丑的揭露，并不為抹殺他善的一面，而是客觀、人性地通過一個人的內(nèi)心扭曲，控訴權(quán)力的罪惡。這兩本書讓艾斯特哈茲獲得了德國書業(yè)和平獎，并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精神流亡，歷史反思，成了艾斯特哈茲的終身使命，因為“時間在他們身上累積，祖父們的時間，祖父的祖父們的時間，歷史的時間，國家的時間……”這所有時間，如今都累積在作家身上。

“在場的流亡”

凱爾泰斯是200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1929年出生在布達佩斯一個不信教的普通猶太家庭，從一出世，他就繼承了猶太民族獨有的沮喪和代代相傳的苦痛。作家在斯德哥爾摩的獲獎演說中自述：“我的外祖父母死于納粹大屠殺。在拉科希統(tǒng)治下，祖父母的生活被摧毀，他們和其他猶太人一起背井離鄉(xiāng)，被迫遷往北部邊境。我們簡單的家史濃縮、反映了這個國家近代史的痛楚?！?/p>

1944年夏，14歲的凱爾泰斯被投入奧斯維辛集中營，一年后獲救，接下來便是長達半個世紀(jì)的精神苦難。1965年，他根據(jù)集中營經(jīng)歷寫下后來使他揚名的《命運無?！?。小說講述了一個猶太少年在集中營里的故事。少年將被捕當(dāng)作一場“捉迷藏”的游戲……甚至，在毒氣室外、焚尸爐旁找到了被他作為“愛”而珍藏的東西。從此之后，凱泰斯開始了他對人類墮落的獨特反思，直到做出“大屠殺是一種人類文化”的斷語。

由于我翻譯凱爾泰斯作品，有幸跟作家有近距離接觸。老人跟我講，他一輩子有過三次離開匈牙利的機會，他都放棄了。第一次是被美軍從集中營里救出后，他本可以選擇去西方，但他選擇回匈牙利尋找離散的家人，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死在了集中營。他是帶著少年的無猜、幼稚的幻想和天真的自信回到匈牙利的。

第二次是在1956年蘇軍出兵匈牙利后，大批知識分子流亡西方，他選擇了留下，他跟我說，“我當(dāng)時的想法是，要以最近的距離看看這臺龐大的恐怖機器是如何運轉(zhuǎn)的”，這次，他是作為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知識分子做出的選擇，頗像一位要與陣地共存亡的孤膽英雄。在《英國旗》里，他對那段“流亡生活”做了詳細記述，把去看一次歌劇、泡一次溫泉或去“可以不用肉票花高價吃肉的地方吃一次肉”當(dāng)成對自己精神抵抗的物質(zhì)犒勞。對于外部社會，他套用一位記者的幽默介紹自己：“我-曾是-凱爾泰斯。”他通過否定現(xiàn)實中的自我來肯定精神的自我，并在精神的流亡中打造出匕首般犀利的語言。他在描述1956年蘇軍坦克出現(xiàn)在布達佩斯街頭時寫道：“每輛坦克在繼續(xù)行駛之前，都要發(fā)出一發(fā)——哪怕僅僅一發(fā)炮彈，似乎要比一個萬一可能浮現(xiàn)出來的閃念還要快，每輛坦克開炮的位置、方位和靶心都一模一樣，就這樣，一輛又一輛的坦克一連幾天將炮彈射向同一棟年久失修了的、裝飾派風(fēng)格居民樓一層的外墻上、窗戶上和房內(nèi)墻壁上，這個一天比一天逐漸擴大的窟窿上，這個一天比一天逐漸擴大的窟窿，看上去就像一具尸首臨死前驚懼張開的嘴巴，現(xiàn)在又被人逐個敲掉了全部牙齒?！蔽以诜g它時候，感到海嘯般的沖擊力。

第三次是在1989年東歐劇變，他本可以移居西方或去以色列，但他沒走，即使在匈牙利被同胞視為“猶太作家”，被極右分子罵為“反匈牙利者”，他也不走。他再次選擇了“在場的流亡”方式繼續(xù)觀察，因為“人類在戰(zhàn)爭的廢墟上建立起了一個和平的廢墟”。冷戰(zhàn)后，凱爾泰斯和東歐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面對時代巨變，也經(jīng)歷過一個興奮、憧憬、困惑和失落的過程；只不過對他來說，每一寸思考都沿著他從奧斯威茲逃出的軌跡；每一個判斷，都懷著對恐怖記憶的心悸。

在《另一個人》的結(jié)尾，凱爾泰斯這樣寫道：“此刻，我仿佛站在生與死的門檻，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身體向前沖著死亡，而頭卻回望，朝著生活的方向，我就要邁開的腿遲疑地抬起……這個將要邁步前行的人已經(jīng)不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

跟卡夫卡一樣，凱爾泰斯也是一個永遠的精神流亡者，流亡的目的，就是證明存在的價值和抵抗的意義。做這樣一個“另一個人”，也是所有追求獨立、自由的東歐知識分子們流亡的終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