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行歌
簡介: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妻子是個妖怪,于是親自將道士帶回家。直到妖妻為證明自己的真心,自燃于院中,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離譜。如果一切重新來過,他能敢變這一些嗎?
【壹】
初秋干爽,云絮淺淺地鋪墊在空中,院子里的疊疊落葉,小白早晨時掃過一輪,如今又積上了。
小白穿著樸素的裙衫在廚房里做了四菜一湯,只有她一人,她也不急,慢慢地做,做好的菜肴用盤子倒扣蓋住保溫,夫君回來的時候恰好便可以吃了。
黃昏的光線漸漸沉下從窗欞落進來,勾勒出她清秀的笑臉。一縷發(fā)絲落下,她一邊切菜一邊順手撩到耳后。她生得不算貌美,只是清秀,臉圓圓的,肌膚白嫩一雙水眸,已為人婦眼角總含著不可數(shù)說的饜足與嫵媚。
她將湯端上來,隔著軟布燙了手,她捏了捏耳垂降溫,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今兒做的都是夫君愛吃的。念此院子門叩響,小白心中一動,定是夫君回來了。
“你回來了!”她飛跑到門前打開小木門迎接,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只不過在下一瞬停滯在嘴角。
面前身材高大面目硬朗的男人的確是她的夫君,她最喜愛的夫君,她的夫君是個木匠天天在村里做活,他手藝好,為人憨厚老實,村里的人都喜歡他。
她的夫君穿著她給他做的粗布衣服,面容隱忍地注視她。身后跟著一名黑衣道士,眉目微瞇,輕捋胡須。
“……夫君?”
秦安撇過頭去避開她怔怔的目光,有些壓抑地道:“小白,我一直在想,你這樣好的姑娘,怎么會嫁給我這樣粗鄙之人。”
小白睜大美眸,秦安身后的道士上前一步,冷聲道:“區(qū)區(qū)小妖,修成人形已是造化,何必為害人間?”說著對秦安道:“這位臺兄且后退一些,容在下將此等劣妖除去。”
小白眨了眨眼,后退兩步笑出了聲,她細細瞧著秦安:“你把道士找來了,他說我是妖你就信了?”身形纖如紙鳶,一溜煙兒向后院躥去。
道士緊步跟上,秦安一陣愣神,垂下的手指握緊成拳,他不知他做得對不對,可她是妖不是嗎?
他怎么可以娶一只妖為妻,妖終究是要害人的。
他追到后院時,小白正站在一棵梨花樹下遠遠地對他笑,他們第一次相遇在梨花樹下,他就給院子里栽了滿滿的梨花樹,他沒錢給她買首飾衣裙,只能給她栽梨花樹,春天的時候后院仿佛落滿了白雪。
小白笑的時候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秦安眼中驟然疼痛,她張開雙臂,他忽然間看見她腳下無端生出熊熊火焰將她包圍,火星如楓葉四處逸散飄向天空。
身旁道士也是滿眼驚訝之色,他并沒有出手。
她在自燃。
“夫君,你不愿意娶一只妖對不對?”小白出神般微笑,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肩膀顫了顫,緊接著發(fā)出一串短促的冷笑,她緊緊盯著他有些失措的臉,“夫君你沒有錯,是我嬌蛾看錯了人。”
巨大的灰白雙翼從女子背上抽出,沒有任何美麗的色彩,只是一雙飛蛾的翅膀,火紅的赤焰吞噬她的身姿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綻放出鮮艷的蓮花,如同洶涌奔騰的忘川長河,連同這一整院梨花樹燃燒殆盡。
秦安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等他回神時,已是一院漆黑灰燼。
風干冷地吹過,殘陽如血點了幾筆抹在將暗的天際。他在那些灰燼焦土中緩緩跪了下來,一旁的道士發(fā)出極輕的嘆息。
【貳】
又是一年秋。
酒館,客人寥寥。
“秦木匠,給我做支木簪子?!?/p>
少女把一小袋錢咚的一聲丟在桌上,桌上趴著的邋遢醉漢過了會兒才抬起了胡子拉碴的臉,將錢袋推遠了些。
“抱歉,不做?!?/p>
“為什么呀?”白衣少女聲音脆脆的,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男人對面,“據(jù)說你可是這方圓五十里最好的木匠,臨近幾個村都曉得你的大名,一支簪子而已怎么不做?”
男人將碗中剩下的酒液一飲而盡:“我連送小白的簪子都沒有做過,何必給你們做?”
他做了,是一支漂亮的梨花簪子,只是還沒有送出去就迎來了他們的結(jié)局。
是他一手造成的,如今梨花簪仍躺在他懷中衣兜里。
“啊呀,這有什么關(guān)系,你后悔嗎?”少女聲音仍是靈動,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男人,“我叫往笙,如果重新再來一次的話,你愿意給小白做一支簪子嗎?”
“你說什么?”他驟然抬頭,面前少女笑得燦爛,“我可以將你送回去,讓你重新選擇,怎么樣?”
她托著下巴一字一頓:“作為代價呢,我將收取你一小片魂魄,這也是魂魄穿越時空扭曲必然會損失的魂魄?!?/p>
秦安冷笑一聲:“若是能再見到她,死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說得倒輕巧,是這里的魂魄碎片?!鄙倥约旱男目谡J真地說,“你死了以后,沒有完整心魂的魂魄,是無法投胎做人的?!?/p>
秦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是誰?”
“我是往笙,做靈魂生意的往笙?!?/p>
語畢,四周聲音潮水般退去,時空瞬間凝滯,四周的一切如畫面般定格在這一刻。
在秦安的瞠目中少女站起來對他伸出手:“那么你愿意嗎?放棄再世為人的機會,回到過去重新選擇一次?!?/p>
秦安伸出手,他粗糙布滿厚趼的手指搭在少女柔嫩的指尖,面前的視野忽然間混沌不清漸漸蛻化為空蒙的空白,如墨點浸入水中渲染,一朵一朵墨花浮起寫意般描摹出家中的景致,那些筆觸漸漸真實還原出原本的色彩來。
他腦中一陣眩暈,睜開眼時,已然是家中床榻間。
屋子里散發(fā)出一種安定的氣息,一種家人生活的味道。
“夫君,你怎不多睡會兒?”
秦安聞聲心中一驚,四肢百骸的力量仿佛抽離干凈,他一寸寸抬頭,他的小白拿著盆子站在門口,肩上搭著一條毛巾,顯然是剛干完家務活。
她的臉紅紅的,笑容甜甜的,兩個小酒窩令秦安恍如隔世。
這個場景……
是了,這個場景他記得,這個日子他怎么可能忘記,它們在他心目中回蕩了千萬遍。
是他把道士帶到家里的三天前。也是這一天,他發(fā)現(xiàn)了小白是妖。
“小白,”他啞著聲音喚她,“你過來?!?/p>
小白愣了愣,示意了一下她的手上:“夫君,還有一盆衣服沒洗……”
“你過來。”
小白放下東西,理了理衣裙走到窗前,秦安有些癡地凝視她,伸手摟住了她的腰頭埋了下去,抱得緊緊的,溫軟的軀體和淡淡的香氣令他難以呼吸:“小白,對不起……”
小白臉紅地推了推他:“夫君,大早上的,你這是做什么……”
秦安沒有再言,他垂下眸子吻住她粉嫩的唇瓣,正準備拉開她的衣帶又停住了。
……這是,妖怪的嘴唇。很軟,很甜,他一直魂牽夢縈的味道。
妖怪的味道。
秦安心中一顫抽開身,小白臉還是紅撲撲的無所適從,他一松手她便兔子般脫出來跑到門口撿起東西:“夫君,我去干活了?!?/p>
她說這話時嘴角帶笑,眼神掩不住的羞赧。
秦安仿佛沒聽見一般,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又見到她了,回到了一年前,他看了看鏡子,自己容顏也是一年前的。
什么都可以改變不是嗎?
他如一年前的今天這般例行出去干活,今天工作不多,那時的他心想著早點回去和小白一起做晚飯于是早早地做完木工回來了,本想給她一個驚喜,于是沒有敲門無聲地摸到了廚房。
她果然在灶前忙碌,不時抹著額前的汗,樸素的衣裙上蹭著灰,他看著心疼正準備叫她,炕里的火星子忽然一陣噼啪作響冒了出來,燒著了小白的裙角。
小白驚叫一聲,幾乎在一瞬間,秦安眼睜睜地看見眨眼的工夫她變成一只小小的飛蛾,空蕩蕩的衣裙在空中落下,飛蛾比普通的蛾子大一些,灰白色的,甚至有些丑陋,撲騰幾下轉(zhuǎn)著圈兒落在一旁。不一會兒又變成雪白的少女。她縮著光裸的身子躲在炕后面,怯怯地抓著裙角扯了扯,裙子落了灰一拍火就滅了,只燒毀了一小塊,她有些心疼地拿起裙子卷成一團摸回了自己的廂房。
秦安記得那時自己的震驚,整個世界仿佛坍塌一般,他的妻子,竟然是一只丑陋的蛾妖。
他沒有想過,蛾妖怕火,她為了做他的妻子,一日三餐,日日在火炕旁給他做飯。
一年前的秦安僵硬地站在小白的房前,小白換好衣服一出門看見了他,呆了一呆,臉都白了,過了好久才低下頭,小聲喚了聲:“夫君?!?/p>
他當時什么也沒說,只當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可那沉默的神色和緊鎖的眉目,還有他那時起開始陌生的眼神,都令小白心涼。
這一次,不會了。
不能再這樣發(fā)生了。
秦安在心中立下誓言,如上次那般早早回家,他走到廚房窗格前不動聲色看著小白做飯生火,火星子點燃了她的裙角。
他心中顫了一顫,有什么涌了上來,他閉上眼。
等小白回房時他就站在門前等著,小白一出來,一模一樣的神情,呆呆地看著他,他似乎讀出了更多的東西。
秦安提了提氣走上前抱住微微發(fā)抖的女人:“小白,”他軟軟地喚,這一次,不可以失去了,無法為人又何妨,他只要這一世,“小白,我不在乎。”
女人在他懷里劇烈一顫,她發(fā)出隱隱一聲嗚咽,安靜下來。
【叁】
小白其實不叫小白。
她有一個嫵媚的名字,叫嬌蛾。她不嬌不美,所以從來不讓夫君這么喚她。
秦安第一次見她是在村子的后山中,那時大雪,皚皚的白雪將一切籠罩覆蓋直至無聲,他到林子里伐木便看見了雪天的山洞中奄奄一息的女子。她一身白衣,黑發(fā)鋪染在白雪中,她的臉十分平常只能算得上是清秀,可那一刻他忽覺得她的面容有些驚心動魄的美。
他把她救回來,這個性格開朗而溫婉的女子做了他的妻子,她遇見他時一身白衣,性子單純,秦安索性喚她為小白。
“夫君?”
小白喚了一聲將他拉回現(xiàn)實,秦安轉(zhuǎn)過頭,小白將一筷子菜夾到他的碗里:“夫君最喜歡吃這個了,多吃一點兒,小白特地做的?!?/p>
秦安點點頭埋頭吃了。
過了三天,如一年前那般,他回家的時候遇見了那位黑衣道長,輕捋胡須對他道:“兄臺面相不佳印堂發(fā)黑,想必是妖魔纏身吧?!?/p>
秦安寬實的肩上扛著做工的木器,一年前他就是這樣將這個道長帶回了家,神使鬼差。
他轉(zhuǎn)身不做理會繼續(xù)往回走,卻發(fā)現(xiàn)道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面容淡然。
秦安皺皺眉:“你找錯人了,我身邊沒有什么妖魔?!?/p>
道長道:“兄臺周身散發(fā)隱隱妖氣,而兄臺的確為人肉之身,”他的目光落在秦安的粗布衣服上,“這衣裳,想必是那妖做的吧。這位兄臺,恕在下直言,那家中夫人也許正是……”
秦安心說這道長也許有幾分修行,本不打算再做理會,心中小白化為蛾子的畫面驟然浮現(xiàn)在眼前,他的妻子眨眼間變成一只蛾,她的原身……
他又停下腳步,咽咽喉嚨有些艱難地開口:“……她真的會害我嗎?”
道長捋須道:“妖心難辨,人妖殊途,終有一天她會害你?!?/p>
“我不相信?!?/p>
“妖修行數(shù)百年為妖,百年壽命,偽裝自是手到擒來。就算區(qū)區(qū)一只小妖她無害你之心,也會無形將你陽壽吸盡。兄臺還是早日離開吧?!?/p>
秦安沉下臉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離去,黑衣道長立于原地輕輕嘆息。
回了家,小白跑過來打開門,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夫君,你回來了!”
他有些怔然地注視這份笑顏,這是一年前她最后的真心笑靨,如今時光倒流,上天眷顧重來一次,他沒有將道長帶回,是不是已經(jīng)改變了命途?
秦安對小白擠出了一絲微笑:“嗯,小白,我回來了?!?/p>
日子一天天過去,算來距離他拒絕道長的來訪已有一個月。秦安對曾經(jīng)的未來有些模糊了,那個未來沒有小白的自己,是不是一個虛幻的夢境,小白一直在身邊,他們過著安寧的生活。
只不過他有些不愿碰她了。
并不是她不好,小白雖生得清秀平凡,可身子軟軟嫩嫩,雪白雪白,他記得剛成親那一年她經(jīng)常被他折騰得下不了床。如今他夜里每每親吻她時,那一個女子變?yōu)轱w蛾的畫面就會在腦海中迅速浮現(xiàn),生生停下他的動作。
小白什么也沒說,每次都很溫順地離開,她打開門時月光冷冷地落進來,將她的身姿勾勒得透明。
他只是個普通人,從未見過妖魔,唯一的一次竟是自己的妻子。那個畫面仿佛一道夢魘將他困住無法脫出,他的面容一天比一天陰沉難辨。
他想珍惜她,可事實呢?
“夫君是不是身子不好?”小白摸摸他的頭,“要不今天別做工了,在家里休息吧?!闭f著笑起來,像一朵平凡的小白花,“正好陪陪小白。”
他想了想答應了,小白歡天喜地去做午膳,他一并去幫忙。廚房之事他懂得不多只能在一旁扇火,他看著小白切菜,小白刀功好,篤篤篤切得極快。
妖心難辨,人妖殊途,終有一天她會害你。
真的嗎?
“?。 ?/p>
小白一聲低呼,秦安親眼看見她失手將半個手指頭切下來,心中一疼,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抓住她的手,卻發(fā)現(xiàn)她的手五指纖細完好如初。
他驚呆了,他明明看見了的。
“沒事啦,沒有受傷只是蹭到而已,”小白無所謂笑笑,眨眨眼,“都是夫君在一旁擾亂小白心思,夫君回屋休息去吧。”
秦安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慢慢松開手,她不會受傷……因為她是妖嗎?
【肆】
就算回到過去,真的什么都可以改變嗎?
秦安心事重重地踩著黃昏血色往家里走,一道清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腳步。
“兄臺請留步?!?/p>
他回頭,又是那位黑衣道長。
“兄臺能否將在下帶到家中一瞧,畢竟一方妖孽一方禍患。”
秦安啞著聲音問他:“你會傷害她嗎?”
道長只是說:“她是妖?!?/p>
他把道長帶了回去。
他沒有做錯,什么都沒有做錯。
妖總是會害人的,他或多或少都聽說一些,他沒有做錯。無數(shù)個日夜那只灰白色的丑陋飛蛾在他眼前飛過,他幾乎無法入眠。他只是普通人想安穩(wěn)一生,他沒有做錯。
他恍恍惚惚地在街道上走,道長跟在在他身后,突然一陣厲喝:“小心!”
他抬頭,一輛失控的馬車向他迎面沖過來,馬蹄揚起掀起滾滾煙塵迷了他的雙眼。幾乎是一瞬間,雪白的身影在他眼前掠過,他被一個嬌小溫軟的身子覆蓋住,整個摔倒在地。
隆隆馬蹄聲遠去了,秦安睜開眼,灰塵飄散中是小白的小腦袋,埋在他胸口。
小白抬起臉,沖他如往常般笑了一笑,極為虛弱:“夫君,你有沒有事?”
秦安胸腔一陣緊縮,他將小白抱起來,小白卻推開他,緩緩挪到一邊,白色裙角全是被踐踏過的蹄印。她身體微微發(fā)抖,低著頭說:“妖怪不會流血,不會嚇到夫君的。”
秦安看見她撐在地面上的十指指尖開始焦黑,腦里轟隆一響,忍不住叫了聲:“小白?!?/p>
小白抬頭望了望一旁的道士,又望了望另一邊的家門口,睜著眼定定地注視秦安,翹著嘴角慘淡笑了:“你終究是把他帶回來了……夫君,小白是人是妖……真的那么重要嗎……”
秦安如被雷擊,呆呆地坐在原地。
女子語畢,落下一串淚來:“小白本是妖力低微的蛾妖,妖怪要加害于人吸人陽壽那是因為需要修行,小白自從與夫君一起后從未想過修行,只愿與夫君相守一生,只可惜……夫君似乎不愿呢?!?/p>
她歪歪頭,紅著眼眶:“不用勞煩夫君了,小白方才那般已經(jīng)……”
她用臟兮兮的袖子抹了抹眼睛,站起來,身體仿佛被無形的烈火吞噬,正一寸寸焦枯粉碎,隨風粉末飄散在空中。
妖怪無血卻有淚。
她一聲輕笑,淡淡的笑容與她的身體一并焚化在虛無的空中,于這鮮紅的黃昏殘陽中仿佛燃燒一般。
“夫君沒有錯,只是嬌蛾看錯了人?!?/p>
秦安眸中震顫,他伸出手伸向她消失的虛無,手指蜷了蜷,最后無力地垂下來。干涸的夕陽將眼前的街道涂抹得暈黃暗沉,他與小白的小院子就在眼前,木門上的涂漆已經(jīng)剝離,斜斜地半開著,落下長長的影子,仿佛頃刻間已經(jīng)凋零。
他差一點就可以回家了。
【伍】
入秋。
酒館,客人寥寥。
白衣少女剛走到酒館角落里的桌前,趴在桌上的醉漢忽然抬頭,伸手一把抓住她。
“哇,你干嗎,詐尸啊!”少女嚇了一跳趕緊抽開,錢袋子在手中一晃一晃的。
秦安雙眼無神地望著她,聲音嘶?。骸拔医o你做木簪子,你讓我回到過去好不好?”
少女一愣,又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不可能了,每個人只能回到過去一次,心口的碎片沒有那么多可以抽取。”
秦安渾身一顫,頹然地捏緊酒杯:“讓我再回去一次,不復輪回也無所謂?!?/p>
往笙支著下巴笑了笑:“說得真好聽,可實際上呢?”她笑吟吟地望著秦安,眼底盡是純粹的清澈,“你真的有接受過她是妖嗎?”
秦安沒有說話,只是握著酒杯深深地埋下頭。
“自己的內(nèi)心沒有真正改變的話,重生再多次,結(jié)局也是一樣的?!?/p>
往笙望著窗外喃喃:“無論多少次回到過去,無論多少次后悔,想要珍惜,想要保護,對自己說再也不讓舊事重演,可你真的有自內(nèi)心接受過她是妖嗎,最后不過只是將道士帶回來的時間推遲了而已?!?/p>
秦安望著少女純白的面容,將杯中酒液喝干,輕輕放下來。他沉默一陣才說:“我知道?!彼韲道飻D出一聲笑,“我曉得她不會害我,是我負了她。只可惜那支梨花簪我還是沒有送出去,我曉得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如果再來一次,我希望她不要遇見我,是她看錯了我?!?/p>
往笙看著他起身,男人身上的衣服破舊樸素,他一步一步走出了酒館,搖搖晃晃,陽光灑下來。
往笙瞇起了眼,忽然站起來:“你等等。”
她跑到男人身前,細細地看著他:“不對,這次有不一樣的地方。”她把男人拉到一邊,“你做支簪子給我,我?guī)闳ヒ粋€地方,這算是售后服務了哦?!?/p>
飛蛾撲火。
飛蛾喜歡光明與熱量,人不會明白那無盡黑暗中唯一的一朵光意味著什么。如同對秦安來說,他不曉得他在小白心目中的分量,對于這一只又丑又小的飛蛾,如同光一般的溫暖。
秦安回到家里,拿出器具給往笙做了一支簪子,他做得細,將簪子上的花朵精細地雕刻出來。做好了往笙笑瞇瞇地收了,望了望黃昏說:“小白姑娘沒有自燃燒成灰燼,她雖是死了,可一方殘魂執(zhí)念留于你身上,時光無法倒流,我?guī)闳ヒ娝詈笠幻姘??!?/p>
秦安面色一窒,他有些痛極地握緊了拳,卻沒有多說一句話。
語畢她將簪子在空中虛畫了個陣法,在他胸前一點,一縷青煙從他肩頭飄了出來,四周場景扭曲流瀉,慢慢變化成他熟悉的模樣。
又是黃昏,卻是他的家門口,街道荒蕪無人,秦安望了望,遠去的景致是混沌模糊的,無聲地翻滾著煙云。
“這是小白姑娘執(zhí)念幻化的夢境,她將她最后一絲殘魂留在了這里不愿離去,這執(zhí)念若是久了,深了,便是妖厲之物真正是為害世間,你若真心想補償什么,便將她從這夢境中化解出來,渡她回到應該去的地方吧?!蓖下曇艏澎o,她站在原地,秦安走到自己家門前,小小的木門虛掩著,他伸手本想推開門,又收回轉(zhuǎn)頭看向往笙,低低地說,“她是不是再也不可以留在這個世上了?”
往笙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秦木匠,小白姑娘已經(jīng)死了?!?/p>
【陸】
少女般縮著小小的身子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她梳著圓圓的發(fā)髻,一身灰白的裙衫,手腕纖細。她撐著小臉呆呆地望著黃昏橘紅的天空,四周靜靜的沒有風聲,身下的冰冷石階已經(jīng)坐得溫熱。
她依舊望著天空,毫不在意地等著。
嘎吱。
門被推開了。
高大的男人無聲地走進來,少女仿佛沒發(fā)現(xiàn)一般,仰頭看著天空。
男人走到她身邊,長長的影子使她回過了神,她有些疑惑地望了望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來,嘴邊有兩個小酒窩:“這位大哥,您有看見我的夫君嗎?”
秦安胸腔絞痛,他垂眸緊緊地將她看個通透,面前的是小白,他第一次遇見她時的小白,還是少女的清秀面容。
少女睜著純凈水靈的大眼睛望著他,天真地問:“我在等我的夫君,等了好久他都沒有回來,大哥哥你看見我的夫君了嗎?”說著有些喪氣地托住下巴,扯了扯自己灰撲撲的裙角,“他是不是不要我了呢……”
“沒有?!彼撕艽蟮牧獠艛D出干澀的聲音,蹲下來,視線與她平齊,“小白,他沒有不要你?!?/p>
少女直直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眼眶突然紅了:“你騙人,夫君發(fā)現(xiàn)我是妖了,他不要我了。”她捂住臉低下頭去,“夫君他不會要一只妖的……”
秦安伸手過去,又在半空中頓住,他緩了緩又收了回來,對她溫暖地笑,他是個粗人不會溫柔,可他的聲線從未如此柔和輕緩:“小白,你恨他嗎?”
少女抬起臉,淚珠子仍在面頰滑落:“我只是難過,夫君他不喜歡我了,他是我夫君,我為何要怨他?”
秦安咽咽喉嚨,伸手從懷中摸了摸,拿出一支木簪子來,那是一支梨花簪,簪頭朵朵梨花栩栩如生。他還記得那日大雪,后山雪洞口長滿了梨花樹,她就倒在光禿禿的梨花木下,嬌小冰涼的身體,黑發(fā)如墨。
他將梨花簪插在她發(fā)髻上,微笑著說:“很漂亮,所以不要哭了?!?/p>
少女愣愣的,他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又摸了摸她的臉頰,上面濡濕的水漬是真實的,她在為他哭泣。
“小白,下一世,我希望你不要遇見我,希望你能夠找一個更好的人家?!鼻匕参兆∷氖郑蛔忠活D地說,“小白,你的夫君不會回來了,所以你走吧?!?/p>
少女的面容在眼前越來越模糊,他閉上眼。
晃過神來時,梨花簪靜靜地躺在手中。
仍然站在自家小院中,夜色逐漸降臨,做木工的器具擺在桌子上,腳旁一攤木屑。
往笙站在他身旁:“只是殘魂織出的幻境,自然不是真實的?!?/p>
秦安低頭凝視梨花簪,溫潤的質(zhì)感,他搖搖頭,極為艱難地苦笑著:“我補償不了她的任何,如今想來,我做了十年木工,卻連一支木簪都未送過她,這么多年來她也未有一句怨言,她那么好的姑娘,我配不上。”
他朝往笙道了謝,送了她離開,臨走前往笙忽然轉(zhuǎn)過身說:“那些頗具有靈性的事物,如草,如花,如蝶,它們修煉成人形也許得要個三四百年,修煉出來性子單純,向往凡人的溫暖,但若是那些已經(jīng)修煉成妖又被打回原形的,有人氣供應好生照顧也許不出五十年便可恢復了?!?/p>
秦安怔了怔,往笙笑了笑:“只不過那供應人氣的供主壽命會飛快流逝,他將比他年齡看起來更老,這一切,你愿不愿,你自己做決定。”
說完這些話她離開了院子,在街口消失了身影。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秦安在門口站了一陣,這么多年來的畫面與回憶在眼前一一跌落,仿佛過了百年。
他的妻子很平凡,愛笑,有點愛哭,有點愛撒嬌,怕冷、勤奮,將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笑起來時眼兒彎彎的,有兩個小酒窩,她會甜甜地喊他“夫君”,她也會在暮色低垂時,在門口等待他的歸來。
這樣的,普通的妻子。
她不是美麗的蝶仙不是妖嬈的花妖,她只是一只蛾,可這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明明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可他為什么之前一直在意?
只不過這些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
他捂住臉,咽下了喉嚨里壓抑的嗚咽回了房。房里漆黑他點了燈,視線忽然定住了。
那支梨花簪安靜地躺在桌面上,在燭光下泛出溫潤的色澤,而在那簪子的一朵梨花上,一只白白的蠶從簪子背面笨拙地爬了出來,冒出了小小的頭。
秦安的目光被定住一般,胸口仿佛被刀剮開,流出來的鮮血熱熱地涌進四肢百骸。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只蠶放在手心,蠶很小,短短肥肥,白白的身體,極是脆弱的樣子。
他的手指和眼眶都在輕微顫抖:“小白?!彼麊≈ぷ拥偷偷貑玖艘宦?。
【柒】
五十年后。
入了秋,院子便徹底地破敗了,枯葉層層疊疊地將荒涼無人打理的院子鋪滿,枯木枝間零星掛著幾片。
干冽的涼風習習而來,陽光倒算是正好。老人佝僂著背將院子里已經(jīng)腐朽的搖椅扶了扶,緩緩地彎身坐了上去。
下午安靜,院墻外無聲,五十年過去,村子已經(jīng)向南方遷移了,離這兒遠了許多,如今就剩下這一戶了,外面已經(jīng)漸漸長草生了灌木。
可他還是喜歡住在這里。
村子里都曉得這個怪老頭性子孤僻,只喜歡養(yǎng)蠶,連村里最老的大夫都不知那盒蠶養(yǎng)了多久了。
老人頭發(fā)全白,他躺在搖椅上慢慢地搖,一方雕花漆木盒擱在他雙腿間,金燦燦的陽光灑下來,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十分安寧。
“小白,今天太陽真好啊……”
搖椅晃動,他微微地閉上眼,胸口的心跳漸漸微弱,他眼前的東西已經(jīng)看不清晰了,發(fā)出來的聲音也是含糊得如同漏了風的音箱。
意識漸漸模糊,忽然間一雙雪白的手落在他雙腿上,他心中一震,拼力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不知何時一名黑發(fā)白衣的少女跪在他身前,雙手搭在他的膝蓋上,而膝蓋上的紅木盒子已經(jīng)打開,幾片桑葉墊在里面,卻不見蠶的蹤影。
宛如初生的純凈少女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歪著頭,她生得不算貌美,卻極是清秀動人,她懵懂地看著老人,不自覺笑了,兩個小酒窩,脆脆地問道:“老爺爺,你在干什么呀?”
她的聲音,他不會忘記。
老人支起身子,枯木般顫抖的手緩緩地摸進自己的懷中,摸出一支暗淡得失去光澤的梨花簪來,梨花的輪廓因為光陰的流逝與反復的手指摩挲已不再明顯,老人眼中盡是縹緲的溫柔,用盡最后的力氣,他將簪子插進少女的發(fā)中。
少女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摸了摸簪子,老人靠在躺椅上,安穩(wěn)地閉上眼,她的新生抽走了他最后一絲生息,這已經(jīng)夠了,他已經(jīng)滿足。
“你回來了,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