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墨
上期回顧:在肯亞轟炸戰(zhàn)機的一剎那,穆弦用調(diào)虎離山之計火速逃離。然而肯亞拒絕和他談判,并且企圖對華遙施暴……
飛機平穩(wěn)地懸浮在太空中。
因為就在近地軌道,可以清楚地看到斯坦星球的大致輪廓。原來它看起來是這樣美,在黑絲絨般的宇宙背景里徐徐轉(zhuǎn)動,蔚藍而靜謐,閃閃發(fā)光。
但當我注視斯坦的時候,也看到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小黑點,正在朝我們接近,越來越清晰。
“那是諾爾?!笨蟻唵≈ぷ诱f,“現(xiàn)在設(shè)置超光速跳躍引擎。戰(zhàn)機可以自動導航,只需要設(shè)置跳躍坐標?!彼麍蟪隽艘淮鴺?。
“去哪里?”我忍不住問。
“隸屬于我的空間站。”他答道,聲音很低。
我按他說的設(shè)置好,轉(zhuǎn)頭問他:“是不是按下跳躍手柄就可以了?”
他沒回答。
戴著飛行面罩的頭顱,耷拉在胸口,一動不動。面罩后的雙眼緊閉著。
我呆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死了?
不,他沒死。我心頭驟然一松——因為還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噴在玻璃面罩上,凝結(jié)成淡淡的霧氣,顯示他還有氣。
他暈倒了,甚至原本持槍對準我的手,也無力地搭在扶手上。
我屏住呼吸,小心地把槍從他手中取出來。他還是沒動。
我徹底放心了,他是真暈了。
我低頭看著飛行控制面板。正中的雷達顯示,有數(shù)目龐大的飛行物,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后方,安靜地跟隨著。那是穆弦。
現(xiàn)在我可以馬上掉頭飛回去,把肯亞交給他,我也會安全,一切就會結(jié)束。
要回去嗎?
我看著已經(jīng)設(shè)置好的超光速跳躍引擎,一個大膽的念頭就像熾烈的火苗,點燃我的大腦,我整個人都激動起來,簡直迫不及待。
我飛快地刪除了剛剛肯亞說的坐標數(shù)據(jù),而是用斯坦語在飛行系統(tǒng)里搜索太陽系第三行星——地球。
大概半分鐘后,屏幕上出現(xiàn)一串坐標。
我顫抖地按下確認。很快,屏幕上出現(xiàn)提示,大意是說經(jīng)過編程計算,整個飛行需要耗時三十二天,經(jīng)過六次跳躍,并且計算好在中途空間站添加燃料的時間和地點。
還等什么。我都無法想象,當我駕駛一艘外星戰(zhàn)機,出現(xiàn)在地球大氣層,會是什么樣的情景。我的飛機上甚至還有一位外星王子。
地球人將得悉外星文明的存在,科學界和政治界勢必引發(fā)激烈的動蕩,我是唯一的見證者。到那個時候,誰還能強迫我離開地球?
我雙手摁住跳躍手柄,用力往下一摁!。
短暫的平靜后,屏幕上出現(xiàn)斯坦星數(shù)字倒數(shù):10、9、8……3、2、1!
刺目的光芒陡然大作,我一下子閉上眼,什么也看不見。與此同時,砰的一聲巨響,機身猛烈一震,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旋渦般的力量,狠狠地將我和飛機一起甩了出去。
我想這是跳躍的必經(jīng)過程,咬牙忍著暈惡心感。可周圍一直咔嚓轟隆響個不停,我感覺到身體快速翻來覆去,就像被人提著頭發(fā)當成玩偶瘋狂搖晃著。
過了一會兒,顛簸感終于消失,周圍恢復(fù)寧靜,我立刻睜開眼,想要看清到底跳躍到了哪里。
然后我驚呆了。
我坐在太空中。
是的,我還坐在椅子上,但是除了屁股下的椅子,什么也沒有了。我看到剛剛那艘飛機的機頭,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浮動著。一塊黑色機翼在我腳下十幾米外快速旋轉(zhuǎn)著,我的周圍浮動著大大小小的金屬塊,我甚至還看到了自己剛剛摁下的跳躍手柄。我很快看到了肯亞,他就直直地漂浮在前方,不過他的椅子不知去了哪里。
我目瞪口呆,全身發(fā)軟——盡管我知道人在失重狀態(tài)不會往下掉,可四面八方都是深不見底的宇宙,我的感覺就好像隨時會被那黑暗吞沒。
難道是我操作錯誤,跳躍時損毀了飛機?
不,不是。
因為此時我看到,靜謐而美麗的斯坦星,就在視線前方,不知疲憊地緩緩轉(zhuǎn)動著。
我們還在原地!剛才的震動根本不是跳躍,是有人發(fā)射導彈擊中了飛機!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耀眼的光亮出現(xiàn)在右上方。我呆呆地抬頭,看到一艘暗灰色的飛機,正緩緩朝我開過來。機艙的門是開著的,一個黑影忽然從里面跳了出來。
我只覺得心頭一抖。
那個人好像能在太空中靈巧地控制方向,緩緩朝我漂浮過來。隔得近了,我看清他也穿著宇航服,面罩后的容顏英俊而清冷。
我呆呆地看著他飄到面前,靜靜看著我,目光深沉難辨。
沉默了幾秒鐘,他忽然伸手解開椅子上的安全帶,我失去倚靠心驚膽戰(zhàn),條件發(fā)射抓他的手臂。他卻搶先一步箍住我的腰,力道大得驚人。我被緊緊抱著,臉貼著他的胸膛,完全動彈不得。
我的肩膀和腰被勒得很難受,他的力氣居然還在加大,我就快喘不過氣來,拼命推他的胸膛。
他這才松開了些,我松了口氣,有點驚魂未定。
不過有他這么穩(wěn)穩(wěn)抱著,我不再那么驚恐,只是心跳依舊很快。下意識抬起頭看他,卻忽然怔住了。
越過他的肩頭,天幕像是無窮的深潭,純凈悠遠。星光如同掉落的珠玉,璀璨密綴。它們共同交織成一幅輝煌而靜謐的畫卷,將我們溫柔包裹。我能感覺到穆弦正抱著我緩緩漂浮轉(zhuǎn)動,可我的視線里,永遠有新的星光閃現(xiàn),它們就像從天空徐徐墜落進我的眼睛里,美得不可思議。
我以前從沒想過,有生之年能沐浴在星河里,這才是真正的“剎那即永恒”。
腰間忽然一緊,我把目光移回來,就看到穆弦靜靜望著我。隔著一層玻璃,他的俊臉仿佛也染上宇宙清冷優(yōu)美的氣息,越發(fā)顯得眉目清楚,英秀逼人。
我忽然意識到,我竟然覺得這個男人跟宇宙一樣美。這令我很不舒服。我當然一點也不想見到他,之前在他和肯亞間選擇,不過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我索性低頭盯著他胸口,卻感覺到他伸手在我的頭盔側(cè)面摁了一下。然后我就聽到了他的聲音,大概是他打開了通訊頻道。
“害怕嗎?”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我眼角余光就瞥見他雙腿下方,深不見底的漆黑宇宙。我有點膽寒,但答道:“這沒什么?!?/p>
他沒說話。
我立刻又想起他居然用導彈襲擊飛機,心情更是憤憤不平。
雖然我也隱隱覺得,以他的手段,必然是做了什么手腳,確保飛機解體時,我們能毫發(fā)無傷。但之前的感覺實在太驚悚了,而且差點能回地球,也被他破壞,我實在沒心情說話應(yīng)付他。
就在這時,他箍在我腰間的力道,陡然一松。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在這時放開我,整個人都呆住了。身體忽然變得空落落的,我甚至看到他原本與我緊挨著的雙腿,正往另一個方向慢慢飄遠。
一陣冷汗襲上后背,我的大腦還沒做任何有意義的思考,雙臂已經(jīng)拼命抓向他的肩膀,雙腿也用盡全力去夠他。
好在他幾乎是立刻又抱緊了我。感覺到有力的手重新將我摁向他懷里,我松了口氣,略微調(diào)整到感覺舒服的姿勢,立刻憤怒抬頭看著他:“你想干什么?”
他是故意的!他竟然會做這樣的事!
他卻在笑,眉梢眼角輕輕彎起,瞳仁幽黑閃亮如星光,完全無害的模樣。
我突然感覺不對勁,為什么我的視線變高了,能看到他的頭頂了?
我們的姿勢變了!
我的雙手緊摟他的脖子,雙腿……纏著他的腰!而他一只手摟著我的腰,一只手……穩(wěn)穩(wěn)托著我的臀。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隔著厚厚的宇航服,我似乎感覺到他在捏那里,力道不急不緩,就像在……嘗試手感?
麻麻癢癢的感覺,從他落手的地方飛快躥遍全身。我立刻推他,可他根本是把我緊箍在懷里,我的抗拒完全是徒勞。
“遙?!彼鋈缓拔业拿?,聲音低沉柔和,“你比想象中更適合我,這非常好?!?/p>
聽到他的肯定,我有些意外,但隨即明白——是因為我用炸彈向他暗示位置,還炸了援軍,重傷肯亞,所以他覺得我不再是生殖工具?甚至還能幫他,所以很適合他?
我也笑了。
“是嗎?你跟我想象的也不同。畢竟你說過我只要盡夫妻義務(wù),沒想到還有做肉票的任務(wù)。”
他原本在笑,聞言明顯一愣,笑意全收。這反應(yīng)讓我感覺解氣,想再接再厲說點挖苦的話,卻想不出更犀利的措辭。
誰知這時他又笑了,依舊是令我被迫眼前一亮的英俊笑容。
“生氣了?”柔和的聲音不急不緩,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預(yù)料中,我的人,我的情緒。
我覺得他對我的態(tài)度有些變化。
之前對著我,大多時候清冷沉默,偶爾會笑,但絕對不多。而且他的笑容也令我感覺陰郁??山裉焖男那樗坪鹾芎茫Z氣一直柔柔的。
我并不喜歡他對我如此親昵,胸口好像堵了什么,冷冷地答道:“我生氣又能改變什么?”隨即梗著脖子抬頭看天不看他,只是不管看哪個方向,都能感覺到他兩道銳利專注的目光,停在我臉上。
周圍的飛機殘骸不知何時已經(jīng)清理干凈,剛剛穆弦乘坐的飛機,就在他背后數(shù)十米遠的地方,機艙門大開,慢慢朝我們接近。
“抓緊我。”
我只得將他摟緊。他抱著我緩緩?fù)撻T移動,一側(cè)身滾入艙內(nèi),艙門立刻合上。他很快撞上了艙壁,我們停了下來。他躺在地上,我趴在他懷里。隔著兩層玻璃面罩,他的目光若有所思。
我立刻松開他的脖子,撐著地面要掙脫他的懷抱。好在他松手了,我立刻爬到離他最遠的地方坐著,扭頭不看他。
但他幾乎是立刻起身走到我身旁。
我抱著雙膝看著地面,肩頭一沉,他的手臂搭上來,胸口也貼著我的后背,無聲地再次將我摟進懷里。
我的心情很沮喪。因為失去這次逃亡,今后更難有機會了。
“謝天謝地!小姐你沒事!我還真怕導彈誤傷你!”一道喜悅的聲音在前艙響起。我一聽這聲音,驚喜抬頭:“莫林!”
前方駕駛位上的兩個人都轉(zhuǎn)頭看過來,不正是莫普和莫林!莫林的嘴咧得很大,歪著頭在笑。莫普則沉靜許多,但嘴也咧開了一條細縫。
“小姐,不要聽這個軍事白癡的話?!蹦沼帽虮蛴卸Y的語氣說,“一切都在指揮官的精確計算和掌控中,你不可能被誤傷?!?/p>
雖是意料之中,聽到莫普言明,我還是有點驚訝,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哈哈!”莫林的大嗓門又響起,“莫普說得對!小姐,我知道女性在愛情里容易患得患失胡思亂想,但指揮官是絕不會舍得您受傷的。他早讓人取下了飛機上的兩根螺柱,再用導彈令飛機解體……”
莫普立刻打斷他:“不懂就閉嘴。小姐,指揮官預(yù)料到肯亞會啟動超光速跳躍,所以提前取下了飛機上某些元件。正常航行不會有問題,一旦進行高能量跳躍,飛機的結(jié)構(gòu)就會變得不穩(wěn)定。再由指揮官親自發(fā)射脈沖彈精確擊中超光速引擎,飛機必然做離散型解體。過程盡在掌控,結(jié)局亦如您所見的完美?!?/p>
“這就是深深的愛?。 蹦指袊@著下了結(jié)論。
原來是這樣。我不理他倆對穆弦的歌功頌德,笑著說:“你們什么時候被救出來的?沒吃苦吧?”
“我很好,小姐,多虧了你向指揮官發(fā)出導彈信號,我們才被救出?!蹦沾鸬?。
莫林卻雙手抱著金屬頭顱拼命地搖:“小姐我一點都不好,我怕死了。而且很擔心你?!?/p>
我被他逗笑了,正要再說兩句,莫普又出聲:“指揮官、小姐,機艙內(nèi)氧氣值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你們可以摘下頭盔喘口氣了。莫林,檢查一下能源值?!?/p>
“哦”。莫林嘟囔一聲,兩人都轉(zhuǎn)過頭去,看著控制面板。
我是第一次穿宇航服,還沒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怎么解除,就聽見哐當一聲輕響,穆弦已經(jīng)脫下頭盔扔在地上。隨即他的手伸到我脖子下方,只聽刺的一聲,我領(lǐng)口一松,脖子上驟然一輕,頭盔已經(jīng)被摘了下來。
我長長吐了口氣,這感覺輕松多了。正要繼續(xù)跟莫林莫普說話,忽然一股大力推向肩頭。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地面,視線一黑,男人的熱氣噴在我臉上,穆弦已經(jīng)劈頭蓋臉吻下來。
沉重的身軀正面壓著我,令我動彈不得。冰冷的唇重重堵住我的,非常用力地吸吮著。某種熟悉的清新氣息,絲絲點點無所不在地鉆入我的口腔。我咬緊牙關(guān),瞪大眼。他筆挺的鼻梁壓著我的,有點疼。那雙深邃的眼睛離我很近,溫柔笑意早已退去,只余深沉難辨的暗潮。
低沉暮色籠罩著銀色的帝都,公路像黑色綢緞在空中延展。我坐在軍用列車里,看著兩旁景物飛逝而過。
剛剛在飛船上,穆弦足足吻了我數(shù)個小時,如今我連嘴唇都是腫的。但他明顯很愉悅,眼中一直帶著淺淺的笑意。
列車偶爾減速緩行,我看清下方街道,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荷槍實彈的士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戒備森嚴。
肯亞說得沒錯,穆弦已經(jīng)控制了帝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或許已經(jīng)流了不少鮮血。
白天,他血洗帝都,令整個斯坦風云變色;剛才,他與我繾綣激吻;而此時此刻,他軍裝筆挺地坐在我身旁,專注地查看軍情、簽發(fā)命令,燈光下的側(cè)臉英秀而沉靜。
想到要跟這樣一個男人過一輩子,我的感覺是那么不真實。
只不過大哭之后,我徹底恢復(fù)冷靜。既然逃跑失敗,再不甘也是枉然,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面對現(xiàn)實,適應(yīng)和接受這個“丈夫”。
直到下一次逃亡機會出現(xiàn)——如果還有的話。
半個小時后,列車停下。
在士兵的簇擁下,我們走出車站,穿過一個廣場,就來到皇宮大門前。我曾經(jīng)想象過皇宮的樣子,它一定輝煌、美麗并且極富科技色彩。但當我看到眼前的建筑后,才知道自己只猜中了一半。
高大的金屬門后,是連綿起伏的建筑群。它們竟然是用巨大的白色石塊搭建而成,沒有金屬,沒有鋼筋混凝土,只有干凈、原始的石頭。
深黑的夜幕里、璀璨的燈火中,雪白而優(yōu)美的宮殿,像一位豐腴典雅的美人,風情萬種地橫臥在我們面前。我想一定是無數(shù)能工巧匠的雕琢,才修筑出這樣童話般的建筑。
“這是上古時代的建筑?!闭驹谖疑砗蟮哪纸忉尅?/p>
我不禁佩服斯坦星人。他們的科技那么發(fā)達,皇帝卻住在原始建筑里,可見他們很尊重精神文明。
這時,門口有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臉上堆著笑:“諾爾殿下,陛下已經(jīng)等待您和華小姐很久了?!?/p>
穆弦點點頭,闊步往里走。那男人一看急了:“等等,殿下,您這些士兵,恐怕不方便進入皇宮……”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穆弦已經(jīng)示意兩名士兵上前,把他拖到一旁。
我心頭一驚——還真是霸道啊,他想干什么?
穿過幽靜的林蔭道,一路碰到的皇宮警衛(wèi),都被制伏,扔到角落里,所過之處風卷殘云般干干凈凈。
過了一會兒,有士兵匯報,先頭部隊已經(jīng)控制整個皇宮。穆弦的表情始終淡淡的,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
我卻驚疑不定,忍不住拉住莫林,小聲問:“他想干什么?難道要逼宮?”
莫林迷惑地看著我,隨即轉(zhuǎn)身拉住莫普,原封不變地重復(fù):“他想干什么?難道要逼宮?”我哭笑不得,敢情他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
莫普不耐煩地答道:“你亂猜什么?雖然皇帝召見,但現(xiàn)在帝都形勢不明,為防肯亞殿下的人馬反撲,當然要控制皇宮。”
莫林點點頭,我卻皺眉——只是真的為了防患于未然嗎?
終于,我們停在皇宮深處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筑前。它被一方深碧色的湖水圍繞,湖邊樹影婆娑,建筑的倒影在波光中微微蕩漾,景色靜謐幽深。
建筑周圍,至少有上百名警衛(wèi)持槍警戒。
這回,穆弦并沒有下令制伏他們,而是讓所有士兵留在原地,甚至連莫普莫林都站在臺階下。他牽著我的手,走向?qū)m殿的門。
視野豁然開朗,這是間燈火幽靜、裝飾華美的大廳,數(shù)名仆從沉默垂手站在廳中,最前方有張金色大床,一個人躺在上頭。
我跟著他一步步走近,心跳加快——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皇帝”??伤稍诖采?,是因為身體不太好嗎?難怪兒子們會爭得你死我活。
床旁的侍從都退了下去,燈光很暗,但是我還能看清,那是一位穿著精致的白色長袍、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他的短發(fā)是深棕色的,跟肯亞一樣。眼睛卻是黑色的,只是看起來非常疲憊。他的面容很消瘦,但是隱約可見年輕時的俊朗輪廓。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我們,在我身上停了停,隨即又回到穆弦身上。
“諾爾,饒了你哥哥,還有那些大臣。”與滿臉病容截然相反,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
穆弦沉默一會兒才答道:“其他人可以放,肯亞不行?!?/p>
父子倆如此開門見山,我也被他們之間焦灼的氣氛,帶得緊張起來。
皇帝靜靜盯著穆弦:“是因為他先對你下手?可他已經(jīng)受了重傷,這個懲罰還不夠嗎?”
穆弦沒吭聲,眼睛盯著地面。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看著前方,神色極冷。
“不是因為這個?!?/p>
皇帝一怔,隨即看向我,問:“他碰了你的女人?”
穆弦沉默著,表情非常陰郁。
我呆住了。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看著我說:“華小姐,你能原諒諾爾的哥哥嗎?”
我心想這皇帝果然厲害,知道挑我下手。
我斟酌答道:“他并沒有對我造成難以挽回的傷害,我愿意原諒他?!?/p>
皇帝露出笑容,穆弦看我一眼。
“不過……”我看著皇帝繼續(xù)說,“我希望能有個保證,讓他不再找穆弦和我的麻煩。”
要是就這么算了,下次他還綁架我怎么辦?
他倆都有些意外地看著我?;实凼且桓鄙钏嫉谋砬?,穆弦眼中卻隱隱閃過笑意。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壞了壞了,他肯定以為我又在維護他!但我總不能對皇帝說,讓肯亞不再找我一個人麻煩吧?所以說的時候才把他捎上??!
但也沒辦法解釋,我們?nèi)硕汲聊聛怼?/p>
終于,皇帝長嘆道:“諾爾,我把肯亞囚禁在距離斯坦三千光年的小行星上,終生不允許回帝都。這樣你同意嗎?”
他身為皇帝,卻用這樣的語氣跟兒子說話。我想大概是因為整個帝都、皇宮,都被兒子控制了吧。
穆弦終于點了點頭:“好。”
皇帝露出一絲苦笑:“說吧,你要什么?你已經(jīng)在跟肯亞的交手中獲勝,而我的身體也不再適合管理這個國家。只要你開口,任何東西,我都能給你?!?/p>
我心頭一震——他的意思是要把王位傳給穆弦?
穆弦要是當了皇帝,我豈不是成皇后了?這……太詭異了。我一點都不覺得喜悅,只覺得匪夷所思,這種事情我想都沒想過。
不過穆弦做了這么多事,就是為了王位吧?,F(xiàn)在他終于如愿以償了。
我心里冒出些許塵埃落定的感慨。
然而我沒料到,這一次,穆弦沉默了很久。
他的臉上既沒有高興的表情,也沒有興奮,他的眼睛盯著前方,卻似乎在看很遠的地方。他整個人顯得有些失神,又有些漠然,我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迷離的表情。
終于,他開口了。
“我要荒蕪之地。”
我和皇帝同時愣住了。
荒蕪之地,在我腦海里有印象。那是距離斯坦星五十光年的一片小行星帶,是斯坦最重要的一個太空要塞所在地,也是一片非常貧瘠的地帶,主要是獸族居住。穆弦竟然不要王位,要那里? !
“為什么?”皇帝盯著他,“你可以留在帝都?!?/p>
穆弦看他一眼,表情有點譏諷:“我跟母親一樣,都不喜歡帝都?!?/p>
皇帝沉默片刻,緩緩道:“在帝都,你可以為國家做更多事?!?/p>
穆弦冷漠答道:“你還有別的兒子,不需要我來繼承?!?/p>
我一愣——對了,肯亞是二王子,穆弦是老三,他們還有個大哥。
聽莫林說,那是個非常仁慈和善的人,還是帝都大學的高才生,現(xiàn)在也在協(xié)助皇帝處理政事。只是比起兩個手握軍權(quán)的弟弟,這個大哥顯得低調(diào)很多。
我心念一動——穆弦放棄王位,肯亞又被囚禁,剩下的繼承人,豈不是只有那位大哥了?
可皇帝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奇怪,似乎非常驚訝,但又有點了然。
他盯著穆弦,問:“難道你做這些事,都是要幫助你大哥掃除障礙,登上王位?”
穆弦沉默不答。
我卻震驚了—一不會吧?
原來是這樣?他從一開始就不想要王位?
我驚訝地轉(zhuǎn)頭看著穆弦。他嘴角一彎,露出淺淺的笑,英俊生動的五官猶如明月清風般干凈爽朗。
“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們先走了?!彼鸱撬鶈枺瑺科鹞业氖?。我的大腦還處于當機狀態(tài),他的手冰涼有力,令我一下子回神。
皇帝盯著他,忽然笑了,暗淡黑眸染上愉悅的光亮,枯槁而不失凌厲的輪廓仿佛因這笑容變得飽滿。
“好吧。不過我還有話對華遙說,你先出去?!?/p>
我一愣,感覺到穆弦的手陡然收緊,他蹙眉問:“說什么?”
皇帝的神色淡淡的:“她既然是皇室的兒媳,有些話,應(yīng)該由長輩交代給她,這是對她的尊重。你母親……已經(jīng)去了,當然只能由父親來做。”
我有點緊張,穆弦卻被說動了,側(cè)頭看著我,低聲說:“我在外面?!彼砷_了我的手。
穆弦走了出去,皇帝沉默注視我片刻,忽然笑了。
“他是個面冷心熱的男人,對嗎?”
對著一位病重的長輩,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不忍心冷漠對待。何況看到他疲憊而睿智的目光,我會想起許久未見的外婆。她也是這樣蒼老而聰慧。
“我對他還不太了解,也許是的?!蔽掖鸬溃拔覜]想到他不要王位。我不是遺憾,我只是意外?!?/p>
他含笑注視著我:“看來穆弦找了個很善良的姑娘。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對我的憐憫?!?/p>
“憐憫”這個詞,對一個帝王來說太不合適。我有點不好意思,正要解釋兩句,他卻話鋒一轉(zhuǎn)說:“他強迫了你,你卻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的父親,他的運氣實在太好了?!?/p>
“謝謝您這么說?!蔽艺f,“我不會因為旁人對我做了什么,改變做人的態(tài)度和原則?!?/p>
他凝視我片刻,目光中有了戲謔笑意:“看來你還在生他的氣。”
我沒出聲,根本不是生氣的概念。
皇帝斂了笑,輕輕招手:“來,坐到床邊,我有話對你說?!?/p>
我知道正題來了,依言坐在寬大的床沿上。隔近了看,他的容貌更顯憔悴,我不由得心頭一軟。
“諾爾十歲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的存在?!被实壅f,“他的母親是個嚴肅要強的軍人,認為男人從小該歷經(jīng)磨煉,把他扔到軍隊里。他母親的軍務(wù)又很忙,他長期處在無人照料的狀態(tài),跟個野孩子沒有差別。你知道,在尊重強者的軍隊里,他這樣的小孩子,會吃很多苦?!?/p>
我有點意外——雖然知道他是私生子,但沒想到他會這么慘。
皇帝又說:“找到他的時候,他的性格跟他母親一樣,冷酷、嚴肅、固執(zhí),自制力非常高,甚至比他母親還要陰郁。所以我們一直忽略了他身上的危險性。你知道四年前,他為什么那樣對你嗎?”
我搖了搖頭。
“諾爾的母親,是一名獸人,獸族基因高達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說諾爾從她那里繼承了百分之四十五的獸族基因?!被实鄢谅暤溃八麚碛形掖蟛糠值娜俗寤?,也繼承了我的一小部分機械基因?!?/p>
我有些吃驚——機械基因?難怪他的骨頭那么硬。人、獸族、機械基因混雜,有點無法想象。
皇帝繼續(xù)道:“雖然機械基因和獸族基因融合后會相互促進,強化戰(zhàn)斗力。但是這兩種基因本質(zhì)又是矛盾的,會加強他的基因不穩(wěn)定性。”
“多年來,諾爾一直是帝國最優(yōu)秀的軍人,是我和他母親的驕傲。他從未表現(xiàn)出獸性和獸態(tài),直到四年前,他的母親病逝。當時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樣,只向軍部告了長假,開始宇宙旅行。我以為他只是需要散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他的。
“大概是在與你相遇的前幾天,他孤身一人,攻擊了一支由十艘軍艦構(gòu)成的星際巡邏隊,撞毀了許多架戰(zhàn)機,咬傷很多人,自己也奄奄一息。”他不急不緩地說,“那個時候,他是獸化狀態(tài)——他失控了?!?/p>
我再次聽到了“失控”這個詞。
第一次是肯亞說的,穆弦像條瘋狗見人就咬,那時我只覺得震驚,并且難以想象;這次聽皇帝也這么說,我才知道肯亞沒有夸張。
一直以來,穆弦在我面前都是人形,久而久之,我有點難以把他和野獸聯(lián)系在一起。我甚至以為,只有在比較過激的做愛時,他會控制不住變成野獸。這也是我遲遲不想跟他親近的一個原因。
沒想到他當年失控到這個地步。
我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那晚的野獸,想象它沖上全是人的飛船瘋狂地撕咬,想象它渾身鮮血淋漓——
“不要害怕?!被实垆J利的雙眼緊盯著我,“經(jīng)過上次的獸化,他已經(jīng)可以很好地控制獸族基因,絕不會傷害到你?!?/p>
雖然他這么說,我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他繼續(xù)說:“事件發(fā)生后,他的飛船抵達地球近地軌道。當時他的情況很不穩(wěn)定,很可能攻擊地球。他的飛船裝備的武器,足以毀掉你們整個星球,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而他面臨的,也將是殘酷的人道毀滅?!?/p>
“當時只有莫普跟著他,沒有任何辦法,只好向我提議,尋找一名地球女人。對于獸族來說,食欲、性欲是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安撫手段。尤其對他這種成年的處男,應(yīng)當更有效。
出于私心,我批準了,并且作為命令下達給諾爾。然后莫普就為他找來你。你們一起度過的夜晚,是他最痛苦的時刻,他正在以意志與獸族基因抵抗,隨時可能崩潰。但是,你成功地安撫了他。華遙,你救了他的命,間接也救了很多人,保護了你的星球?!?/p>
我徹底愣住了。
我從沒想過,當年的原因,竟然這樣嚴重。這令我深受震撼,又覺得匪夷所思。
如果說四年前,我對穆弦懷著一種冷酷的厭惡;那么被他擄到斯坦后,我拼命將這種厭惡轉(zhuǎn)化為漠視。
可現(xiàn)在,他的父親告訴我,當時他是失控的,他是無奈的,他只是遵從父親的命令。我失去了貞操,卻救了他,保護了自己的家園?
而我竟然是個倒霉的犧牲品?!
他的解釋一點不讓我輕松,反而令我覺得胸口堵得厲害。
皇帝盯著我說:“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他不僅是我的兒子,也是帝國最優(yōu)秀的軍事統(tǒng)領(lǐng),失去他,我和帝國都承受不起。那個命令是我簽發(fā)的,我懇請你的原諒?!?/p>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我只感到深深的悲哀和無力。
像是察覺到我的情緒,皇帝靜靜看我片刻,說:“我希望你給穆弦一點時間?!?/p>
“時間?”
“當年他剛從地球回來,就去了基因研究部建立婚姻檔案,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將來要娶一個叫華遙的女人。他想娶你,一方面是出于忠貞,但我相信,也有別的原因。譬如想彌補你——畢竟他從沒跟女人相處過,更別提傷害過女人。又譬如,那個夜晚,他已經(jīng)愛上了你。”
我?guī)缀跏橇⒖虛u頭:“不可能!”
他反問:“為什么不可能?”
我又答不出來。這時他釋然地笑了,用一種疲憊而溫暖的語氣說:“去吧,孩子。諾爾是個跟你同樣善良的人,你不會后悔嫁給他。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回他身邊吧?!?/p>
我沿著來時的路,穿過狹長幽暗的走道,遠遠便望見了兩扇半圓形的白色大門。一個高大的暗灰色身影,靜靜矗立在門外。
大概是聽到我的腳步聲,他轉(zhuǎn)身了。
已經(jīng)是深夜,他就那樣安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要與清冷靜謐的湖光夜色融于一體。帽檐下的臉呈現(xiàn)素凈的暗白色,幽黑的目光牢牢鎖定我。
可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只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說了什么?”他淡淡地問。
“對不起,那是我的隱私。”我連應(yīng)付他的心情都沒有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忽然將我的手一抓,語氣冷冷的:“你完全屬于我,包括你的隱私。”
“既然是屬于你的,那你自己去搞清楚好了?!蔽揖従徴f。
他一怔,定定地盯著我,我轉(zhuǎn)過頭避開他的目光。過了幾秒種,他松開了我的手,低喝一聲:“莫普,把宮廷侍衛(wèi)長帶過來。”
莫普原本跟莫林站在臺階下,聞言立刻小跑進了皇帝的住所里。我看穆弦面無表情地等著,就自己走下臺階,到了莫林跟前。
“咦?”他眨眨眼,“你的心情不太好。馬上要跟指揮官回家了,為什么心情不好?”
“家?”
“荒蕪之地。難道你不知道,指揮官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我一怔,原來如此,獸族聚居地,穆弦的家。
我站了一會兒,不經(jīng)意間看向輝煌的宮廷門口,穆弦面色沉靜地矗立著,另一個宮廷警衛(wèi)打扮的男人,正湊到他耳邊,小聲說著什么。
那警衛(wèi)有點眼熟,我很快想起,剛剛在皇帝的寢宮,這人也在里面。毫無疑問,他正在向穆弦匯報我們對話的內(nèi)容。
警衛(wèi)大概說完了退到一旁。穆弦抬頭看著我的方向,隔得這么遠,我都能感覺到,他銳利的目光正凝視著我。
我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頭看著另一側(cè)。
下期預(yù)告:通過金屬薄片,華遙見到了被穆弦安頓在療養(yǎng)院的外婆,興奮激動之余,她默認了穆弦是自己的未婚夫……當華遙決定適應(yīng)妻子的角色,并主動吻了穆弦后,兩人爆發(fā)了第一次爭吵……更多精彩,盡在下期“飛·言情”!